"你走了,我终于看明白了一些事。"我低头看着父亲的墓碑,手中的香烟袅袅升起。
"只是这一次,我还是没赶上见你最后一面。"风拂过墓园的松柏,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父亲叹息的回应。
那是1985年的夏天,我十二岁,正是男孩子调皮捣蛋的年纪。老旧的筒子楼院子里,那棵爬满青藤的老槐树成了我们几个伙伴的"根据地"。
院子里的大人们总是边纳凉边呵斥我们:"一群野猴子,小心摔死你们!"而我总是爬得最高,像个猴王似的在树杈间荡来荡去,引得小伙伴们一阵阵惊叹。
"魏小虎,你行啊!"楼下李叔叔家的儿子李小胖仰着脖子冲我喊,"敢不敢从你家二楼窗户跳到树上来?"
那个年代的孩子没有电子游戏,没有课外班,胆量和本事就是我们炫耀的资本。我拍拍胸脯,一溜烟跑上楼,推开家里的木格子窗户,跨上窗台。
窗台上贴着一层褪色的红纸,已经有些发黄了,那是去年春节贴的"窗花"。我踮着脚尖,伸手去够雨水管道,想借力一跃而起,跳到不远处的树枝上。
那一刻,我仿佛听见楼下传来妈妈的尖叫声:"小虎,别——"可已经来不及了。
我感到脚下一滑,身体重重地坠落。
耳边是风呼啸的声音,接着是剧烈的疼痛,从右腿直冲脑门。
剧痛让我嚎啕大哭。邻居们纷纷跑出来,七手八脚把我抬进屋里。
"哎呦喂,这孩子,腿都变形了!"刘奶奶惊呼着,用她常年浸泡在肥皂水里的粗糙双手轻轻拍我的脸,"别哭别哭,马上就不疼了。"
右腿弯曲成一个诡异的角度,血从我穿了两年的蓝布裤子里渗出来,那是妈妈去年冬天赶在年前用缝纫机连夜赶制的新裤子。
妈妈吓得面无人色,慌忙去找父亲。那时候大多数家庭还没有电话,更别说手机了,联系人只能靠两条腿跑。
父亲正准备去上班。那时他在国营纺织厂当技术员,是街坊邻居眼中的"吃国家商品粮"的好工作,每月还有四十多块钱的固定工资,在当时是令人羡慕的收入。
他刚刚被评为厂里的先进工作者,那天厂里要开表彰大会,按照惯例,这种会后通常会发奖状和奖金,有时还会有一两张高级的电影票,能在影剧院看到从大城市引进的新片。
妈妈哭着跑到他面前:"老魏,小虎从二楼摔下来了,腿好像断了,快去医院啊!"
我清清楚楚记得,父亲站在门口,公文包握在手里,腕上的上海牌手表指着七点四十五。那块表是他参加工作十年时厂里发的奖品,他一直视若珍宝,每天都要小心翼翼地上发条。
他戴着那副有点老旧的黑框眼镜,目光落在我身上,又移向了手表,然后对妈妈说:"让李师傅帮忙送医院,我今天有表彰大会,不能迟到。咱家上个月才领了工资,够用。"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了,背影挺拔,像根竹竿。推着他那辆永久牌自行车,消失在小区斑驳的砖墙转角处。
那一刻,我的眼泪止住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冰凉感觉从心底升起。不是右腿的疼痛,而是心里仿佛被扎了一刀。
"爸爸不要我了吗?"我望着敞开的木门,喃喃自语。
"别胡说,你爸这不是有正事嘛。"妈妈抹着眼泪安慰我,声音却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没察觉的怨气。
邻居李叔叔骑三轮车带我和妈妈去了医院。那时候城里的马路还不宽,路面也不平整,三轮车颠簸得厉害,每一下都让我疼得直冒冷汗。
"李师傅,慢点啊,孩子疼呢。"妈妈坐在三轮车后斗里,紧紧抱着我,泪水打湿了她的衣襟。
"嫂子别急,马上就到了。"李叔叔踩着三轮车,汗水顺着他黝黑的脖子往下淌,"小虎,叔叔这就带你去看大夫,一会儿就不疼了。"
"叔,我爸为啥不陪我去医院?"我忍着疼痛问,声音已经变得有些虚弱。
李叔叔沉默了一下,然后说:"你爸啊,是个有责任心的人,单位的事情很重要。你等着瞧,他肯定会来医院看你的。"
当时的县医院还很简陋,几栋低矮的灰色楼房,院子里种着几棵槐树,和我们家楼下的那棵很像。护士推着吱呀作响的平车把我送进了X光室。
检查结果是右腿胫骨粉碎性骨折,需要手术治疗。医生告诉妈妈,手术费加住院费,至少要八百元。
"这么多?"妈妈脸色一白,八百元几乎是父亲三个月的工资了。
"现在骨折了不处理好,以后孩子走路会瘸的。"医生推了推眼镜,语气严肃。
妈妈二话没说,掏出了压箱底的存折,那是她织毛衣、做手工攒下的一点积蓄。
住院那天晚上,父亲回来看了我一眼。他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眉头紧锁,嘴唇抿成一条线。
"表彰大会开得怎么样?"我问,声音里带着一丝我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嘲讽。
"还行。"父亲简短地回答,在床边放下一个纸袋,"给你买了点橘子。"
那是广场上水果摊最便宜的水果,三毛钱一斤。他的眼神闪烁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
"医生说要住两个月,手术后要牵引。"妈妈在一旁小声说。
"知道了。"父亲点点头,"那你就在医院照顾他吧,我回去收拾点衣物送来。"说完,他转身就走,似乎迫不及待要离开这个充满消毒水气味的病房。
"爸!"我喊住他,"你能不能…多陪我一会儿?"
父亲的脚步顿了一下,但没有回头,只是低声说了句:"我还有事,你好好养伤。"然后,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消失在走廊上。
后来的两个月,我一直躺在病床上。病房里还有三个病人,一个是工地上摔伤的工人,一个是车祸的司机,还有一个是和我差不多大的孩子,因为淘气从树上掉下来骨折了。
每天都有他们的家人前来照顾,唯独我这里,只有妈妈日夜相伴。她白天给我喂饭、擦身、陪我说话,晚上就蜷缩在病床旁边的小板凳上睡觉。有时候我半夜醒来,能看到她靠在墙上打盹,眼下的黑眼圈越来越重。
"妈,爸爸为什么不来看我?"我经常问这个问题。
妈妈总是这样回答:"国营厂的工作忙,你爸爸也不容易。"然后她会转移话题,拿起收音机调到文艺频道,"听,今天播新节目了,是评书《岳飞传》呢。"
我只是沉默。在医院的日子很无聊,除了听收音机,就是看护士阿姨带来的《十万个为什么》和《少年科学画报》。
有时候我会看到邻床的小朋友,他爸爸会在下班后带着一身疲惫赶来医院,有时还带着从食堂打包的饭菜。他们会一起看连环画,一起下跳棋,那个孩子脸上总是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我知道,厂里的王叔叔儿子生病时,他天天守在医院,甚至向厂领导请了病假。
"你爸爸人挺好的,就是太死心眼。"有一天,李叔叔来医院看我,悄悄对我说,"他总觉得男人要以工作为重,才能养家。"
"可我也是他的家人啊。"我小声反驳。
李叔叔轻轻摸了摸我的头,叹了口气:"等你长大了,会明白的。"
出院那天,父亲竟然来接我了。他骑着那辆永久牌自行车,车后座上绑了一个软垫,是用废旧棉花缝制的。
"这是你妈昨晚连夜做的,怕你坐着硌得慌。"父亲解释道,声音依然冷淡,却多了一丝我从未注意到的温柔。
我心里有一丝窃喜,想着他终于来尽一次做父亲的责任。坐上自行车后座时,他说的第一句话却是:"这两个月花了多少钱?"
"一千三百多。"妈妈小声回答,"手术费涨了,还有营养费..."
"这么多?"父亲皱起眉头,眉间的褶皱比两个月前更深了,"你知道我一个月才挣多少?这下好了,评职称的钱都搭进去了。厂里最近不景气,听说要减产,福利也要减..."
他的话像一把刀,切断了我心中那一丝温暖。摔断腿的痛苦,在那一刻变得无足轻重。我心里的裂痕,比骨头的裂痕要深得多。
回家的路上,我们经过了一家照相馆。橱窗里展示着各种照片:结婚照、全家福、小孩的"纪念照"。父亲的目光在那些照片上停留了一瞬,然后快速移开。
"要不,给小虎拍张照吧,就当是... 纪念。"父亲突然提议,声音有些犹豫。
我抬起头,惊讶地看着他。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提出这样的事情。
"算了吧,"我低下头,"浪费钱。"我故意用了他经常挂在嘴边的话。
父亲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和伤痛,但很快又恢复了常态,继续骑车前行。
回家后,我开始变得沉默。曾经活泼好动的我,变成了一个不爱说话的孩子。右腿打着石膏,我只能靠拐杖慢慢移动,看着窗外的小伙伴们在阳光下奔跑嬉戏。
父亲似乎也不在意这种变化,依然每天早出晚归,对我的学习和生活漠不关心。家里的老式台钟滴答作响,像是在计算着我们之间越来越远的距离。
有一次,我在抽屉里翻找文具时,发现了一张皱巴巴的医院单据。上面的日期正是我住院的第一天,而签字的却是父亲的名字。我有些困惑,那天他不是去开表彰大会了吗?
晚饭时,我试探着问:"爸,您记得我住院第一天吗?"
父亲的筷子顿了一下,然后继续夹菜:"记得啊,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想问问那天的表彰大会,您... 拿到奖了吗?"
"嗯,拿了,一个奖状。"他低着头,不看我的眼睛。
"还有奖金吗?"
"有一点。"
"那您为什么不把奖金拿来给我买点好吃的?"我故意问,想看看他的反应。
父亲放下筷子,看了我一眼:"钱都交给你妈了,家里的钱都是一起用的。"
我发现他的眼神有些闪烁,像是在隐瞒什么。那天晚上,我偷偷问妈妈:"爸有没有把表彰大会的奖金给你?"
妈妈愣了一下:"什么奖金?他说那天开完会就直接去医院了,只是没进来看你,怕你看到他会更伤心..."
这个回答让我困惑不已。父亲为什么要撒谎?如果他真的去了医院,为什么不进来看我?
初二那年,我的成绩一落千丈。原本在班上名列前茅的我,突然对学习失去了兴趣。每天放学后,我就一个人坐在小区的长椅上发呆,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想象他们的生活是什么样子。
班主任找了父亲,他回来后只说了一句话:"考不上高中就去当学徒,读书不是唯一出路。现在厂里形势不好,趁早学门手艺比较实在。"
那天晚上,我偷听到父母的争吵。家里的木墙板很薄,他们压低的声音清晰地传到我的耳朵里。
"你就不能对孩子关心点吗?自从他摔断腿那次,你就跟变了个人似的,对他爱答不理的。"妈妈的声音很低,却透着愤怒。
"我每个月把工资交给你,不就是关心吗?你知道厂里现在多难吗?老刘他们车间已经开始轮休了,再过几年怕是连饭碗都保不住了!我得抓紧时间多干活,多攒钱!"父亲的声音有些颤抖。
"可是孩子需要的不只是钱啊!他需要你陪他说说话,关心他的学习,给他一点父爱!"
"那你想要什么?我能给的就这些!我不会说那些好听的话,也不会像电影里那样抱抱他、亲亲他!我爸就是这样带我的,我不也好好的吗?"父亲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
"你好好的?你心里那道坎迈过去了吗?你爸去世那年,你不也一直念叨他从没抱过你吗?"
沉默。长久的沉默后,是父亲的一声叹息:"算了,别说了。明天我去学校找老师谈谈。"
听着这些话,我突然理解了一些事情。父亲不是冷血,而是害怕。害怕失去那份稳定的工作,害怕未来的不确定,害怕无法养家。在那个国企改革的年代,多少工人从"铁饭碗"变成了下岗工人?父亲的冷漠是他的自我保护,是他面对生活压力的唯一应对方式。
第二天,父亲果然去了学校。回来后,他罕见地坐到我的书桌前:"老师说你数学还不错,就是最近不用功。"
我没吭声,继续写作业。
"你... 想不想考高中?"他问,声音有些不自然。
"不想。"我故意回答。
"为什么?"
"有什么用?考上高中,考上大学,然后呢?不还是像你一样,为了一份工作累死累活,连自己的儿子都不管?"我的声音有些哽咽。
父亲的脸色变了,眼睛里闪过一丝痛苦:"你... 你还在怪我那次没陪你去医院?"
"不只是那一次!"我终于忍不住了,"你从来不关心我,只关心你的工作,你的钱!"
父亲沉默了很久,然后站起身,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这是我托人找的,县城最好的补习班,下周开始,你每周末去上课。费用我来付。"
说完,他转身就要走。
"为什么?"我问,"你不是说读书没用吗?"
父亲停下脚步,背对着我说:"因为... 我不想让你像我一样。"然后,他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出了我的房间。
那一刻,我似乎看到了一个从未见过的父亲,一个背负着沉重过去的父亲。
但理解不代表原谅。那道裂痕依然存在,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深。
高中毕业后,我远赴南方打工。90年代初的南方,改革开放的浪潮已经席卷而来,到处都是机会。
临行前,父亲站在我们家那个狭小拥挤的客厅里,递给我一个信封:"路费。还有一些零花钱。"
我接过来,没有道谢,也没有告别。信封里有五百元,在当时是一笔不小的数目。我知道这可能是他几个月的积蓄,但我心中的怨气并没有因此减少。
"多穿点衣服,南方冬天虽然不下雪,但是阴冷得很。"妈妈不停地叮嘱,把一件旧毛衣塞进我的行李袋,"这是我织的,线可好了,是你爸特意从厂里带回来的。"
我瞥了父亲一眼,他正假装专注地看报纸,那是一份《工人日报》,上面刊登着各地企业改革的消息。
"知道了,妈。"我敷衍着回答,然后背起行李,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家门。
汽车站人头攒动,都是像我一样要去南方打拼的年轻人。我排队买票时,不经意回头,看到父亲站在远处的一棵树下,默默地望着我。看到我转身,他急忙低下头,假装在整理衣领。
那一刻,我的心软了一下,想着要不要过去说声再见。但车站广播响起:"开往深圳的班车即将发车,请旅客抓紧检票上车..."
我转身跟着人流走向检票口,没有回头。
南方的生活艰苦而充实。我从普通工人做起,住在狭小闷热的集体宿舍里,八个人挤在一个房间,每天工作十多个小时。但这里的机会的确比北方多,工资也高。
白天在工厂流水线上干活,晚上自学电脑技术。那时电脑刚开始普及,会用电脑的人还不多。我省吃俭用买了一本《电脑入门》的书,每天睡前都要看上一会儿。
三年后,当地一家新兴的电子厂聘我为技术员,工资是原来的三倍。我终于可以租一个单间,不用再和七个人挤在一起。每当我打开那间不足十平米的小屋门,看到属于自己的空间,心中都会涌起一种成就感。
我给家里寄了第一笔钱时,特意在汇款单上写了一句话:"给妈妈买点好吃的。"我没有提父亲,因为心中的怨气还未消散。
一个月后,妈妈打来电话,那是我们村委会新装的公用电话,村里人都要排队用。
"小虎啊,钱收到了,谢谢你。"妈妈的声音有些激动,"你爸看到汇款单时眼睛红了,还说'这孩子有出息'。他嘴上不说,但心里为你骄傲着呢。"
"嗯。"我只是简短地回应,没有多说什么。电话那头传来一阵杂音,似乎有人在催妈妈挂电话。
"对了,你爸让我问问你,电脑好学吗?他听厂里的年轻人说,以后厂里要用电脑管理,他想提前了解一下。"
这个问题让我有些意外。父亲一向对新事物不感兴趣,怎么会突然问起电脑?
"还行吧,主要是英文有点难。"我回答,"爸还好吗?"这是我第一次主动问起父亲。
"挺好的,就是厂里不太景气,听说要裁员。你爸倒是没事,他技术好,厂里离不开他。"妈妈的声音里透着一丝不确定。
挂了电话,我心里有些不安。九十年代中期,国企改革如火如荼,不少工厂倒闭或改制,大批工人下岗。父亲那种传统的技术工人,真的能在这波浪潮中幸存下来吗?
1999年,我成为电子厂的部门主管。那时互联网刚刚在中国兴起,我们厂生产的电子元件供不应求。我的工资已经是家乡父亲的十几倍,生活条件也好了很多。
2002年,我离开那家工厂,和朋友合伙开了一家电脑组装公司。生意越做越大,我也不再给家里寄普通信件,而是打电话联系。电话费不再昂贵,我可以和妈妈聊上半个小时。
每次通话,都是妈妈在那头喋喋不休,父亲从不上前说一句话。偶尔妈妈会催他:"老魏,快来和儿子说两句。"而他总是回答:"你们聊吧,我还有事。"
有一次,我听到电话那头传来父亲的咳嗽声,很重。
"爸是不是病了?"我问妈妈。
"没事,就是最近天冷,有点感冒。"妈妈的语气有些心虚,"对了,你爸前段时间还问我,什么是'上网',说厂里年轻人都在谈这个。"
我忍不住笑了:"爸还关心这个?"
"可不是嘛,他还专门去书店买了本《电脑入门》,每天晚上看一会儿。"妈妈的语气中带着一丝骄傲。
想象着父亲戴着老花镜,对着电脑书皱眉头的样子,我心中涌起一丝暖意。
"你爸身体不太好,检查出了高血压,医生让他少操心。"2005年冬天,妈妈在电话里说,语气中透着担忧,"前段时间厂里又裁了一批人,你爸虽然没被裁,但工资减了不少。"
"那要不要我多寄点钱回去?"我问。
"不用,够用。主要是你爸整天闷闷不乐的,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妈妈叹了口气,"你什么时候能回来看看?已经好几年没回来了。"
"等公司这阵忙过去吧。"我敷衍道。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