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找到韩金凤的病房,推开门看见韩金凤躺在床上,婴儿安静地躺在她的身侧,病床前却空无一人。
“爹,你来了。”韩金凤看到我爹,笑了笑,说。
“秦峰呢?”我爹看了看四周,紧张地问。
“去打水去了。”韩金凤说完,看到我爹脸上异常的神情,问道,“你找他有事?”
“也没什么大事。”
“那是什么事啊?”
我爹犹豫了一下,说,“就是埋胎衣的事,你娘给送到秦家了,可是姜珠死活不同意。”
“她为什么不同意?”
“嫌脏,嫌恶心。”
韩金凤半天没有说话。
我爹又说道,“那个东西时间长了怕是就不好了,得尽快想办法埋了才行。我过来就想和秦峰商量商量。”
“不用商量了,既然人家不要,干嘛上赶着去?找个地方随便埋了吧。”韩金凤淡淡地说。
“哪能呢?哪能随便埋呢?这个老一辈都是有讲究的,谁家的孩子就得埋到谁家去。”
“爹,你也信这个吗?”
“这个是为了孩子好的事,哪有老的不想孩子好的?不管顶用不顶用,咱得往好处办,要不然到时候遇到事,会心不安!”
韩金凤沉吟片刻说,“那就埋到我们家吧,埋到自己家里,谁也说不出什么来。”
“也得和秦峰商量商量吧。毕竟是老秦家的人。”我爹说。
“他回来我和他说,估计他也得同意,还有更好的办法吗?爹,你要是没事就回去吧,我告诉他就行,中午让秦峰回去拿饭。”
我爹考虑了一下,说,“也行。除了你说的这个办法,实在也没什么好办法……那我走了……”我爹说着又起身趴在婴儿脸上仔仔细细看了一番,然后笑着说,“这眼睛还没睁开呢,看样子随你。”
“这幺小,还是个丑八怪呢。”韩金凤也笑着说。
话音刚落,秦峰急匆匆地冲进病房。“金凤!金凤!”看到我爹也没顾上打招呼。
“怎么了?”韩金凤奇怪地问。
“不好了,鞠艳艳,大出血……估计快不行了,冯大力在妇产科要哭死了!”
韩金凤听到这个消息,内心五味杂陈,鞠艳艳这个名字对她来说是噩梦般的存在,她多么希望这个女人在世上永远的消失,可是,她是个医生,而且是妇产科的医生,她知道大出血对一个产妇来说意味着什么。
我爹看看秦峰又看看韩金凤,不情愿地说,“我刚才在一楼,看见一个男人抱着一个孕妇,听那个男人喊鞠艳艳,说她早产,医生给她做检查了……”
“那个医生根本就弄不了,已经对冯大力说了,十有八九大人小孩都保不住……”秦峰说完满脸希冀地望向韩金凤,“金凤,他们说也就只有你能救鞠艳艳了。”
“我?我刚从鬼门关里出来,我怎么救她?”韩金凤惨然一笑,说道。
“我知道,你不喜欢鞠艳艳,但是她已经是我朋友的媳妇了,冯大力让我来替他请求你。”
“谁请求我,我也去不了啊。先别说我有没有那个本事,就冲我现在的身体,你觉得我能干什么?”韩金凤说着突然就来了气,“秦峰,你知道鞠艳艳是你朋友的老婆,你想去救她,不能牺牲我吧?是鞠艳艳重要还是我重要?”
“你这话说的,”秦峰垂头丧气说道,“你想哪去了?不就是让你过去救个人,你不去救就算完。”
“不是我不去救,我现在的情况,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
“你不是已经生完孩子了吗?”
“我是生完孩子了,我身体有多虚弱,你知道吗?我还要给孩子喂奶,你想把我累死吗?”
“人还有累死的吗?你累了就休息。”
“你说的简单,有时候去救一个人,是需要用命来换的!……”
“行了,你懂,你什么都明白,你不救就不救,说那么多干嘛?……”秦峰说着赌气走了出去。
秦峰此刻心里非常矛盾,他一方面不想让韩金凤去救鞠艳艳,一方面他又盼着韩金凤救鞠艳艳。
本来鞠艳艳和韩金凤在他心里就是黑玫瑰与红玫瑰,他难取舍。
而对于鞠艳艳,秦峰内心的愧疚更多一些,毕竟,是他背叛了鞠艳艳,抛弃了鞠艳艳,所以,鞠艳艳才被迫嫁给了冯大力。
不知为什么每次想起鞠艳艳,秦峰总能想起在农村的王荷花来。他觉得他就是秦德利,鞠艳艳就是他妈。
秦峰迈着沉重的步伐从病房里走出来,冯大力撕心裂肺哭喊的声音就传过来,“艳艳,你不能死!你要坚强!我在外面等着你!你一定不能睡!孩子没了,我们还可以再生!你没了,我怎么办?呜呜……我不能没有你啊!我不能没有你!没了你,我也不活了!呜呜……”
秦峰真想跑回病房把韩金凤从床上拽起来,但最终他还是忍住了。
他无力地把身体靠在冰冷的窗户上,看着外面明晃晃的世界,大地覆盖着厚厚的冰雪,阳光照遍了每个角落,但是寒意却钻进了每一个毛孔。
他忽然想妈妈了。
他想起王荷花一个人撅着屁股在地里收麦子,一个人在玉米地里掰玉米,一个人在棉花地里摘棉花,一个人坐在地头休息,一个人在厨房里烧火做饭。
她的头发永远都是乱蓬蓬的,有时候还插着草,麦秸。她的双眼很多时候是红肿的。
她忙碌着,干不完的活,她委屈着,生活的重担永远一个人挑着,而最终她还是承担了所有。
一滴泪顺着脸颊滑落下来,秦峰感受到泪水带来的凉意,他一度怀疑这不是泪,而是冰,是雪。
因为他多年都不曾掉泪了。在他掉了无数次眼泪之后,他就不再落泪了。哪怕韩金凤喝药寻短见那次,他都没有掉泪。
他的心硬了,一次比一次硬,因为他好像不相信世界上有感情。
可是,现在听着冯大力的哭喊,想象着鞠艳艳那么一朵娇艳的黑玫瑰一点点凋落,秦峰有些糊涂了,他不知道今生他真正爱的人是谁。
他也许都爱过,但是什么是爱?他不知道爱是一种什么感受。
他一直以为谁让自己过上好日子,那么他就应该和谁在一起。
韩金凤漂亮有知识,医生有固定收入,他还能住在丈母娘家,享受着吃来张口衣来伸手的生活。
韩金凤无论在物质上还是精神上都能让他过得惬意舒适。
所以,他几乎就把鞠艳艳忘记了。但是忘记不代表就再也想不起。而往往越是忘记,越会在某一刻让人自责愧疚,越会如潮水般想念。
冯大力响亮的哭喊声也传到了病房里,韩金凤心乱如麻。
她作为一个女人,已经敏锐地感觉到秦峰内心惊涛骇浪般的悸动,她觉得自己是失败的,刚刚为男人生了孩子,男人却把心思放到别的女人身上。
但作为一个医生,她的职业道德又不允许她因为私心而拒绝提供救助。
但偏偏她又是一个刚刚生产完的产妇,此时做一场手术,对她的消耗到底有多少,她的身体将受到多少损耗,这些都无从把握。
“世间的事,还真是奇怪。没想到我刚生完孩子,鞠艳艳竟大出血……我们这是哪辈子的孽缘,”韩金凤拿定主意,咬咬牙从床上坐起来,对我爹说,“爹,你把我袄拿过来。”
“你要干什么?”我爹问。
“我去看看。”
“你看什么呀?”我爹制止道,“你自己都还是个病号,你去看什么?”
“爹,你听鞠艳艳男人哭得多惨,万一鞠艳艳真的没了,我这一辈子可能良心都过意不去。”
“但你的身体,万一把你累坏了怎么办?”
“爹,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世上的事怎么就那么寸?我和鞠艳艳竟然前后生孩子,让我遇见她,这是天意吧。今天这事,不管她活下来还是没活下来,如果我没尽到医生的本分,我这一生都不会好过,我自己也不会放过自己……也许是我亏欠她的,想想她也是苦命的女人,她没有争过我,所以,老天爷给了我一个补偿的机会,补偿完,我就再也不欠她的了。”
韩金凤穿上衣服,戴好帽子,把袄在身上使劲裹了裹,缓缓地下床,充满深情地看了看婴儿。
“爹,我觉得我可以自己走,但是你还是扶我一把吧,我想把力气省下来留着看病人。”
我爹无奈地伸出手扶住韩金凤的胳膊,两人缓缓走出病房。
刚出病房,韩金凤就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
“你冷吧?”我爹心疼地问。
“还行。”韩金凤咬着牙说。
我爹扶着韩金凤,两只脚就像新长出的一样,又像前面路上布满了地雷,每迈出一步,都危险重重。
两个人走到拐角处,趴在窗户上的秦峰听见声音猛地回头,看见了韩金凤。
韩金凤看了秦峰一眼,继续下楼,秦峰呆愣了一会,追了上去,“你干嘛去?”
“我去看看。”韩金凤说。
秦峰忽然不知道怎么办好了。
韩金凤进了产房。
我爹回病房看宝宝。
秦峰和冯大力两个人六神无主地坐在外面的排椅上。
冯大力掏出一根大前门烟递给秦峰。
“冯大力,我老婆要是有个好歹,你说这辈子你怎么报答我?”秦峰说。
“我把我老婆给你。”
秦峰沉默了。
“哥,我知道,鞠艳艳心里一直放不下你……”
“行了!你别说了!”
“我要说,鞠艳艳要是活不了,我得让你知道她的心意……”
“你他妈的!你别再说了!我根本就没看上她,我就是想玩玩!我玩的女人多了!一个鞠艳艳算什么?”
“哥,”
“别叫我哥!我就是一个混蛋!”秦峰猛地抽了两口烟。
冯大力也猛地抽口烟,说,“哥,你找到我嫂子是你的福气。”
秦峰吐了一口烟雾,抬头看着天花板,好像使尽了所有的力气,“我让你别说话。”
冯大力又低头抽烟。
秦峰却垂下拿着烟卷的手,任由烟卷兀自燃烧。
“哥,”
“你别喊我哥,我不是你哥!”
“哥,我知道,你肯定生我的气,我配不上鞠艳艳……”
“你给我滚一边去!你给我闭嘴!”
“哥,你不让我说话,我,我一肚子话……”
“咽肚子里。”
“我咽不下去!我憋的慌!鞠艳艳喜欢的是你!不是我!她跟着我受委屈了……”冯大力的眼泪又流下来。
“冯大力,你他m的,是不是个人?我老婆刚生完孩子就给你老婆做手术,你和我说这些?”
“哥,我,我不对,我该死,可是,哥,你能告诉我什么是爱情吗?你说什么是爱?我对鞠艳艳是不是爱?鞠艳艳爱不爱我?”冯大力眼巴巴地瞅着秦峰。
秦峰狠狠咬了一下嘴唇,说,“你别没良心了,鞠艳艳要是不爱你,会给你生孩子,连命都搭上了。”
冯大力又咧开大嘴,哭嚎起来。
很快手术室里露出一个戴着护士帽的脑袋,“保持安静!不要喧哗!”
随后门关上了。
冯大力的哭嚎变成抽泣,最后就抽起烟来。
秦峰和冯大力各自抽着烟,烟雾在头顶上方旋转着,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