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家里出来,沿街道往东走,不远处就是京杜公路。茶余饭后倘若无事,总爱在公路边散步。向北,第一眼看见的就是远处东西横卧着的、一溜灰蒙蒙的乔山山脉。最高的那两座山锋,是箭括岭的西峰和东峰,西峰南边半山腰那道隋唐古道遗迹,依稀可见。两峰对峙的豁口是箭括岭。
每当我看见箭括岭,小时候在岭背、马圈岭上割柴火的情景,就会浮现在我的眼前。数九寒天,我仿佛又和父亲在岭背,割狼牙刺、黄柏尖……
过了箭括岭,西峰北边有一道山梁叫马圈岭,以前是我们衙里队的山吊庄。
曾记得那是上世纪七十年代,生产队时期的事情,一到冬季,群众经常来到马圈岭割柴火。那时物资匮乏,社员普遍缺吃少穿,粮食少,就连柴火也少得出奇。经济情况稍微好一点的家庭,去磷游县北码坊煤矿买些煤,作为添补。大多数人没办法,只能把田间地头、沟坎上,所有能烧的,野草、青蒿,都割得干干净净。处于这种状况,近处就无柴可割。一到冬季草木干枯后,很多人就得上山割柴火,离山近的社员扛个扁担,己早早下手到浅山割。我们村离山较远,还没等到下手,浅山的柴火早被近处的群众割完了。没奈何,只能进大山。“有穷人没穷山。”这话一点不假,只要你进山努力了,总是有回报的。
那时,因为我家置不起个架子车,别人上一次山就能完成的割柴,我们就得跑两次。因为割满一架子车柴火至少得几天,在山里割柴火有时也碰运气,运气好了寻找到柴火多的地方了,需要个三四天。运气不好找不到柴火多的地方了,就割的慢,得个四五天,甚至天数更多。由于冬季正是农业学大塞,平整土地的关建时节,有时活路紧,一天干三晌,早晚还得加两个班。一般情况下不论是谁,都不会把架子车借给你那么长的时间去割柴,影响自家干活少挣工分不说,队里还批评。所以,我和父亲只能背上行里,第一次上山先找个地方住下,割上个几天,能够装一车了又下山回家,在亲戚或自家户里,挑个他们不用架子车的日子。借回来,打足气、润好油,收拾好绳索、干粮,晚上早早休息,不等鸡叫就起身拉上架子车走,赶天明来到放柴火的地方,尽量在一天之内把柴火拉回家,第二天把架子车就能还给人家。
有一年正是严冬,一个寒风刺骨,滴水成冰的日子,鸡刚叫过头遍,母亲就将我从甜蜜的梦中叫醒。吃过饭后,带上提前准备好的镰刀、担绳(麻绳、或皮绳有两米长,一头拴着木头钩,专门用来割柴火,扎梱用),干粮、和装有面粉的布袋,跟着父亲一起去山里割柴火。那年,我只有十三岁。刚一走出家门,一股寒风扑面而来,不由使我打了个寒战,冷风顺着棉袄底下直往上钻,那时家贫身底穿不起衬衫,冻得我直打哆嗦,牙齿咯咯地响。父亲见状,取了一根担绳给我绑在腰上。
那晚没有月亮,黑灯瞎火,一路上高一脚浅一脚,不知跌了多少跤。一个多小时后我和父亲,来到山脚下的豆腐窑庄村,往北开始登山。不一会儿就起了风,风越吹越大,还起了哨音,呜——呜——的。哨音忽远忽近,时大时小。矿野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唯有眼前的山路,模模糊糊,时隐时现。我是第一次上山割柴不识路,父亲走在前面,风声中只听见父亲,边走边有一句没一句地诉说着,他往日上山割柴的艰辛和不易。
不知走了多久,我们翻过了箭括岭,这时东方的启明星发亮,风没有停止,虽小了很多,但吹在脸上却仍旧冰冷刺骨。大山里边不时传来不知什么野兽的嚎叫,我紧走几步跟在父亲身后。
顺着小路经过一座庙院,屋里有人,酣睡声正浓。父亲悄声对我说:“这是九间庙,林场设在里边。”我们继续走了大约有四五里路程,这时,东方已出现鱼肚白,天渐渐的亮了,拐了一个弯后,什么都能看清楚,一切都觉得那么新鲜:山峦起伏,沟壑纵横。北边那些大山高入云端。
大阳冉冉升起的时候,我和父亲到达了马圈岭。我站在院里,父亲进屋给山庄管事的李叔叔说着来意,隔墙我只听见李叔叔对父亲说:做饭、割柴可以,就是晚上可能睡不下,这晌割柴的人太多。无奈,我们只好先进屋找个地方,把东西放下,趁天气好先割柴火,晚上回来再说住宿的事。我拿上镰刀、担绳和父亲就割柴去了。
父亲领我来到山庄南边的西阴背,父亲说那里路好走,柴火多,割下柴火好往山庄跟前背。他以前割过多次。来到地方后,却见已有好几个人在坡上开始割了,父亲说人多不好割。又带我进入问题沟,这个沟大,我们转了一圈,好割的柴火不多,没有黄柏尖,也没找到点枝梢和那些好割没有长刺的毛香拐拐。那些好割的柴火都己被人割掉只有茬子,坡上稀稀啦啦的灌木,全是林场保护的天然林木。唯独狼牙刺、牛荆刺这儿一窝,那儿一簇,不属于保护范围。父亲看了看坡上,不知是对我说,还是自言自语,只听见唉声叹气的说:“到处都有人割,到处都不好割,先把这些狼牙刺、牛荆刺割掉。”
割柴前父亲对我说:“这狼牙刺不好割,弄不好扎人,扎伤还特别的疼,不像酸枣刺扎了一会就没事。防止刺扎,首先你要抓住没刺的枝杆,一定要抓牢,不然镰刀割时,一用劲会返弹,这时往往会扎伤人。尽量从根底割断,放到一块儿,割多了再梱。”父亲一边说,一边做着示范动作。只见父亲左手把狼牙刺没刺的地方握住,压斜右手用镰刀从根部割,细小的一镰割一个,粗壮的得砍几镰,有些父亲砍上几镰刀还不断,又把镰刀翻过来用背猛扎根部,一两下也就掉下来了。
看着父亲那娴熟的动作、技巧,我也开始割。先从细小的狼牙刺割起,摸仿着父亲的动作。镰刀在父亲的手里来去自如,拿在我的手里老是不听使唤。父亲一镰刀就能割断的枝条,我总是得砍几下,粗的狼牙刺用镰刀砍的次数更多。
不知不觉太阳已经偏西,我和父亲割柴火的地方,已经照不到太阳,父亲割了三梱后,又去了上边割,我一个人开始抱着捆扎。抽了几根鸡儿蔓,一头用脚踏住,另一头用手拧几下,不然会断。在平地上放两道,间距约二尺多点,再铺上担绳。底层放上长柴,根部放整齐,二层从腰部往上搭接,柴捆长度一般不能超过二米,依次类推,捆成的柴捆直径约在五十公分左右,大了背不动。凭感觉一捆柴火放够了开始捆,首先把担绳两头拾起,把担绳的一头,挂上木钩往紧拽,同时脚踏,或用腿膝盖压挤,直到拽紧了,用手指压住钩上的绳索,另一只手把钩根前的绳,挽个滑子套在钩子顶端卡住。再把鸡儿蔓梱上绑紧,解下担绳,一捆柴火就成了。
过了一会儿父亲从上边下来了,说这儿没法割了。我们把柴火开始往山庄跟前背。父亲给我挑了一个小梱,在中间别了两个镰把粗的木掍,让我靠紧柴火稍微蹲下,把脖子伸到两棍中间,两手握住棍棒背起。顺着没有路的山梁向山庄方向背去。父亲背了两梱根在后边。我刚背起柴火,轻重觉着还行,走了一阵子后,越来越觉得重,越走越难向上走,脚下滑,酸枣刺扎。累得我满头大汗,五步一停,十步一歇,硬是挣扎着往上背。还没有背上沟顶,父亲背到山庄跟前,放下柴火已返了下来,去背第二趟。
当我快背到地畔上坡时,脚下石块一滑,跌了个趔趄,慌乱中抓住柴梱,生怕滚下山去。虽然柴梱抓住了,手却被狼牙刺扎伤,一时疼痛难忍,鲜血直流,看不见剌,我只好用舌头舔干净血迹,看见指头上还扎有两个狼牙刺,一碰往死里疼,我用指甲掐住,咬住牙拔出一个,还有个刺扎在指头关节处,断在肉里,看见是个黑点,指甲怎么掐也掐不住,高低就差那么一点,指甲一碰疼的要命,没有针,到地畔折了个枣刺,才勉强挑了出来。因手疼我一时背不了柴火,只能歇着。父亲赶天黑之前把割的柴火,也全部背到山庄院边垛好。
暮色苍茫中,我和父亲回到山庄灶房,见炕上地上都有人。炕上的在睡觉,地上的在做饭。一见这场面,看见父亲显得满脸犹愁。我们山上山下跑了一天,中间只吃了两片干馍,现在是又渴又饥。正当我们为做饭住宿正在发愁时,听见处边有人喊父亲的名字,我们走出灶房,父亲见是岐阳的张叔叔,就领我去了张叔叔家。后来我和父亲就住在了张叔叔的家里,阿姨还给我们做了饭吃。父亲和张叔叔以前是朋友,住在山庄西南方向不远处。来时父亲以为张叔叔回了岐阳,不在山上。
第二天,我们在张叔叔家吃过早饭,礳镰刀时,天太冷,冻得磨镰水滴一点,冻一点。后来父亲用热水才免强磨好。父亲又带我去了锅坷郎一带,虽说走了个远,但是到处都不好割。我手指头疼,肿得像个胡萝卜,没法割柴火,父亲凑合着割,因为走的远,我往柴垛根前背。
四天以后,终于割够了一架子车柴火,码成垛,告别了张叔叔、阿姨,我和父亲下山回家拉架子车。
回家后借了姐姐家的架子车,我和父亲第二天鸡还没叫就起身,拉着架子车从杜城向西走,顺着眉磷公路进了山。那时,虽说是公路,哪像现在的公路,只是土地上铺了一层石头,和大小不一的石碴,且宽窄不一不说,还高低不平,坑坑洼洼,非常难走。
快到雪岭跟前,有个大转弯,这儿就是上马圈岭拉柴火、放车子的地方。这时天还没亮,到处灰蒙蒙的,啥也看不清楚。我们取下东西,把架子车翻扣路旁,拿上东西顺着羊肠小道,就急匆匆地踏着是路非路的山坡,向马圈岭上赶。
走到柴垛根前时,天才蒙蒙亮,歇都没歇,父亲背了两梱柴火就急着往下走,怕的是赶天黑之前,装不上架子车,因天黑一后就看不见装了。我背了一梱紧根其后。背上走二三百米远后,就得休息一下,于是父亲把柴火放在路旁,趁着休息,返回又去柴垛上背。就这样来来去去,反反复复,直到全部把柴火背到沟边的溜渠跟前,往山下走。后来实在是太陡,没法背了,父亲在溜渠把柴火捆起来,一层层的磊个长溜,弄好后父亲在前头一拉,让我在后边同时用劲往下一推,柴火就往下溜开了。这时父亲快速闪开,柴火就哧溜溜一下子,随着升腾的一股土雾,就溜到山底。
从山底到大路上的架子车跟前已经不远了,中间不用歇息,一次就能背到。大约过了两个多小时的来回奔跑,我和父亲终于把柴火全部背到位,装上了车。这时,夜幕已经降临,我和父亲这才松了一口气。肚子早己饿得咕咕叫,我和父亲吃了些干馍,想喝水,但河里早己冻实,没办法只好忍着。父亲架起车辕,我们开始往回拉。下坡时我站在车后压住,使车子产生磨擦受阻走慢;上坡时我在父亲旁边用绳子使劲地往上拉。
到家里已是深更半夜,四野一片寂静,村庄上黑呼呼的,唯有我家里的窗户,灯还亮着,母亲焦急的站在门前。
岁月如白驹过隙,眨眼之间,几十年己经过去。时代在进步,科学在发展。随着电器的日新月异,煤气、天然气的大力普极,人们的生活水平不断提高,大多数群众家里都安装了天然气,农村的烧柴火灶,已是寥寥无几。如今,村庄周围、沟坎、地边上的茅草、蒿子秆,沟洼的枯树、朽木,能烧的柴火到处都是,有些地方的烂柴火甚至堆积如山,却几乎不再少有人拣拾,拿镰刀割。昔日,少吃缺穿,拉着架子车,披星戴月,翻山越岭,割柴火的时代已成为历史。然而,我对小时候的割柴,仍然记忆犹新,怎么也忘不掉。
【作者简介】
杨金海,82年零星有作品被发表,曾在陕西青年上发表过散文《苜蓿花赞》、《路过剑阔岭》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