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生与文氏有三个女儿,夫妇俩不怎么喜欢小女儿李三娘,见到她总是一脸嫌弃。
这得从李三娘出生说起。
她刚出生时,李生夫妻乐坏了,老大老二生得肤色黧黑相貌平平,这老三长着一双又圆又大的眼睛,粉嘟嘟的小脸,红润润的小嘴儿,叫人越看越爱。
不久,二人发现三女异常,眼珠永远不转动,请了郎中来诊,是天生眼盲。
夫妇俩抱头痛哭一天一夜,只能认命了。
李生夫妇不识字,只能做粗活谋生。
李生在镇上朱屠户家做帮工,文氏也做些女工补贴家用,大女儿与二女儿也帮衬着做些活,家里勉强揭开锅。
夫妻俩总对着三娘长吁短叹。
三娘三岁时,夫妇俩发现了她异于常人,眼盲却从未摔过跤,走路一直稳稳当当。
二人曾怀郎中误诊试探过,手里拿着糕点在她眼前晃,大女儿与二女儿立即前来分抢,三娘的头左右转却目不视糕,显然没有看到。
更奇怪的是三娘五岁那年发生的事。
那日,文氏去给邻居帮工。李生如常要去朱屠户的肉摊做活,三娘拉住她爹的裤腿不撒手,又哭又闹,嘴里直嚷嚷:“爹不去,爹不去!”再问,又说不出什么来,只会一个劲儿地哭。
李生脾气不好,三娘吵得他心烦意乱。便折了柳条来抽打,三娘绕着小院飞跑,居然避开了所有危险,追得李生筋疲力竭才罢了。
准备出门,三娘又把他砍肉用的刀拖来跑出院门,扔到了门前的河里。
要命啊,这把砍刀锋利无比,是家里最贵重的家什,全家人指着它填肚子呢。
李生骂骂咧咧跳下去摸了多半个时辰,才找回来。
爬上岸黑着脸顾不上打三娘,握着砍刀往肉难上去。
中午一进门,李生就面色苍白,腿脚软得直抖,他一屁股摊在小凳上,目光惊异地盯着在院子里呆望的三娘。
文氏见他衣裳血迹斑斑,神态举止异常,忙从灶间跟过来问缘由。
“今晨,朱屠户与人争吵斗殴被打死了!”李生后怕地说。
“我去到肉铺,他人只剩一口气,背到药铺人就断了气。”李生情绪仍旧惊惶。
“朱屠户死得惨哪!身上被利斧砍透了,血肉横飞,面目模糊,肉铺里流了一地血啊!”他连说带划,听得文氏直缩脖颈。
她一把拉起李生上下打量,问:“快转过来,我看伤着哪儿了?”
“你瞧,我毫发未损。”说着李生转了个圈,文氏才放下心。
李生拉过娘子,指着院中的三娘,把今天早上家中发生的三娘不让自己出门的事详详细细说了一遍。
听得文氏直咂舌,嘀咕道:“三娘一直与常人不同,莫不是被鬼附身了吧?”
夫妻俩越想越觉得三娘离谱。
突然,冷不丁三娘跑进门来说:“爹,娘,勿怕,莫要胡思乱想。”
三娘的话可把夫妻俩吓到了,更觉得三娘有古怪。
二人趁三娘睡着后商量,找个懂道法之人来看看。
第二日,李生到镇上寻懂道法之人,问了几人,最少也要三十贯钱。
家里砸锅卖铁也凑不出三十贯,只好作罢。
自此,夫妇俩就不怎就么亲近三娘,出街从不带,怕她怪异的举止惹人非议。
三娘也懂事,独自留家里也安安静静。
她六岁这年春,忽然央求爹娘,要李生夫妇带三姊妹去探舅父。
家里仅有的十几贯钱都是从牙缝里省出来的,怎么舍得花,李生夫妇不肯。
那段日子,三娘变得极不通情达理,日夜哭闹,非要举家去探望舅父。她的哭喊声特别大,吵得左邻右舍天天敲门喊夫妻俩管好孩子。
起初李生夫妇只是斥她几句。
当邻居第四天半夜咒骂着来敲门时,李生忍无可忍地跳下床,抄一根木棍朝坐在院里大哭的三娘抡下去,下了十几棍,见女儿倒地不哭不闹才罢手。
文氏起来查看,三娘晕死过去了,赶忙用力掐她的人中,折腾许久女儿才醒来。
其实,文氏内心很想去看自己住在莲花镇的兄长文山,兄妹二人近十年未见过面,只是不敢开口,毕竟李生养活一家人,又是当家人。
她便借着三娘晕死之事数落李生,涕泪交加地骂他心狠,对幼女下死手,还说探望兄长有何不妥,她们兄妹近十年未见面云云……
文氏一通哭诉,加之自己过于冲动,下手没轻重,心里怀了一丝愧疚,此女虽眼盲,也是自己的亲骨肉啊。
李生大手一挥,说:“行,行,全了你们母女的心愿,明日启程。”
当夜三娘睡得很安稳,不过,因为身上疼不时呻吟几声。
第二日,李生与文氏收拾好包袱,发现三娘不见了。
出来寻,见她在左邻王大娘家院里,正恳切地劝王大娘去远方看儿子。
文氏一边向王大娘致歉一边拉回三娘呵斥,骂她多管闲事。
李生一家动身往一百里外的莲花镇出发。
文氏备足了干粮,大女儿二女儿一路雀跃欢喜,当初为了到大舅父家挨了毒打的三娘却是一幅心事重重的模样。
夫妻二人更摸不准三娘的脾性了。
走了一天半,来到了莲花镇文山家。
文氏才知大嫂早已病故,兄长做活抬木头时右胳膊被砸断,落下了残疾。
莲花镇山清水秀,风景怡人,山里的野果又多又甜。
李生一家住了十来天,才恋恋不舍地回去。
回到自己镇,李生夫妇大吃一惊,他们的房屋坍塌成了一片废墟。
打听得知,门前那条河于四天前的半夜发大水,河边最近的三户人,除李生一家探访亲戚幸免于难,其余三家人均被洪水卷走丢了性命,其中就有王大娘。
得知此事,夫妇二人想到三娘十几天前的异常举动,在自家整夜哭闹催他们去莲花镇,还劝王大娘去远方探儿。
李生与文氏不去细思三娘救了全家人的性命,甚至还想着要救邻居的事。
反而在背地里私议三娘异于常人非妖即怪。
他俩认为若叫旁人知道三娘的种种异事,就会连累一家人,定会把他们赶出镇子。
李生还说,三娘若是神仙怎会眼盲还跟着一家人住破屋子过苦日子?
二人猜东猜西,最后认定三娘是不祥之人,迟早会带来灾祸,心里对三娘愈发有怨了。
李生夫妇选了远离河道的地方,用几日搭起了三间草房。
一间他夫妇住,一间大女儿与二女儿住,另一间是灶房放柴,挪出一角铺了草席给三娘住。
三娘依旧如前般,没有不满也没有怨言。
这天傍晚,一家人围在灶房吃糠团野菜饭,大女儿和二女儿埋怨不止,都骂三娘,说若不是她怂恿一家人去大舅父家花光了十几贯钱,哪用得着日日吃糠咽菜。
近日,李生夫妇忙着盖草房,寻活又没着落,家里是吃了上顿愁下顿,更没心思管两姊妹待三娘。
这天,三娘正被两个姐姐追着打。“吱呀”,有人推开柴门走入。
文氏眼睛一亮叫道:“兄长你怎么来了!”文山拎着三条大鱼,提着一盒糕点笑容满面地进来了。
两个女儿连声喊着:“舅父!舅父!”迎上去夺过文山手上的糕点。
三娘起身,不说话,一双盲目直直盯着文山。
“三娘,怎可如此无礼,喊舅父!”文氏敲敲桌子提醒。
她依旧面向文山,看得文山心里发虚,“三娘的瞎眼治好了?”文山问。
“唉,天生盲,医不好。”文氏叹道。
文山渐渐凑近三娘,去看那去双眼。
在莲花镇初见三娘,他不信小侄女眼盲,那样清澈美丽的瞳孔盲人怎么会有。后来,发现三娘真的看不见他手里的酥糖,看不见集市上花花绿绿的钗珠耳饰。
现下,这双盲眼就这样盯着自己,仿佛看穿了此行目的,他心里很不舒服。
李生瞧出文山的不悦,拉着文山去了另一屋,叫文氏带三娘去把鱼炖了让大家饱口福。
吃完一大锅热腾腾香喷喷的鲜鱼汤,文氏催促三个女儿去睡觉。
文山见三个侄女睡了,闲扯一阵才压低嗓门问:“有条生大财之路,事成可得五百两银子,想走不?”
李生、文氏拼命点头。“不是杀人、掠劫吧?”李生疑惑道。
“当然不是!”说完文山朝蜷在灶房角睡的三娘张望了几眼。
不放心地对李生、文氏使了眼色,示意出去说。
三人来到院里,文山说了“生财路。”
他所住的莲花镇两年前来了个“千面神君”每隔一年就需要莲花镇大张旗鼓地供奉一个童男或童女给他。
刚开始,莲花镇的人不信不出童男童女供奉他。当年,镇里连续三天死人,个个死状恐怖。
“千面神君”往里正家送了信,再不送来童男童女供奉,就让镇里继续死人。
里正就带着村民连夜出逃。
从莲花镇出去要过河,上面只有一座独木桥,镇中人拖男挈女,携老扶幼过河时。
河面骤然卷起千尺浪,掀翻木桥,十几人坠入河中,两人当场亡故,其余人均摔伤。
里正这才忍痛领着众人回镇,又狠心把自己一个八岁的孙女供奉给了“千面神君”。
当夜,“千面神君”现身里正家,据见过的人说身长七尺,束冠华服,只是戴着面具。
“千面神君”说他收童男童女是去修仙。
之后一年,他再不曾出现,镇里也相安无事。
未料前几日,“千面神君”又现身,这次他公然叫里正敲锣打鼓地把大伙儿聚在戏台下。
当着全镇人说,若不交来童男童女,全镇人都得遭殃。
大家想起了去年出逃,过河时所遇的灾祸,个个后怕不已,但是一年里,里正的孙女再也未出现过。
里正问“千面神君”自己的孙女在哪儿,神君说在闭关修仙不可探视,便不再说此事。还限定六日之内必须送上童男童女。
两日过去,镇子里无人愿献出童男童女。里正发话,愿献童男童女者,赏银五百两。
说到这儿,文山意味深长地看了看李生夫妇,指了指柴房里的三娘。
“你的意思是……用三娘换银?”李生问。
文山点了点头,二人目光投向文氏,见她犹豫不决,李生说:“三娘眼盲,诸多方面异与常人,迟早叫旁人窥见,若她是被鬼怪附了身,咱们一家就会被连累。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把她供奉给‘千面神君’去修仙,咱们还能得银。”
文山在一旁连连点头说:“妹婿所言极是。”
“此后还能见到三娘吗?”文氏小声追问。
李生眼一瞪说:“都说了是去修仙,勿忧!”
说完就去与文山商议得银后的分法了。
文氏悄悄来到柴房,一缕月光照在三娘脸上,她睡得正香,又长又密的睫毛覆在美丽的双眼上微微颤动。
“若不盲多好!”文氏轻叹一声,拧身离开了。
天一亮,李生夫妇以舅父带三娘看眼睛为由哄骗三娘跟着文山离开了。
走出几步,三娘转身跑回来,拉住文氏哭着不愿走。
李生虎着脸一通训斥,文氏又是一番诓骗。
三娘不哭了,神色黯淡下来,淡然道:“爹,娘,往后余生三娘不能再尽孝,就当不曾生过三娘吧!”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李生夫妇大惊,这声音与三娘昔日的说话声截然不同。
七日后,文山差人捎信让李生夫妇去莲花镇“天字号”钱庄取献三娘所得银。
有了几百两银钱,李生夫妇和两个女儿搬去了镇子中心,买了大宅子和几亩良田与桑田,日子过得滋润起来。
一年过去了,他们逐渐淡忘了三娘,过着滋润自在的日子。
这日五更,镇上敲锣打鼓,人人奔走相告,说有个能降妖除魔的神女途经此地,据说除了不少鬼怪,还能指引人们趋邪避祸袪霉运。
人们排起长队夹道欢迎神女祥临此地。
当第一缕晨曦初露,金灿灿的阳光照拂大地时神女来了。
里正引着她从轿中下来。
人们啧啧惊叹,神女竟是个八九岁的可爱女童。
李生夫妇一见就追着神女声声唤:“三娘!三娘!
夫妇俩挤过人群,不顾围观者的嘲讽,奔过去挡在神女前方。
他们发现,神女分明就是三娘,只是她的眼睛不盲,顾盼有神。夫妇俩扑过去,被一旁的里正及一位白眉道人拦住了。
里正指责夫妇俩如此冒失惊扰到了神女,命人将二人赶了回去。
人群中有李生夫妇的邻居,也帮着证实神女的确是他们夫妇的三女儿李三娘。
人群就此事嘈嘈杂杂议论不休。
神女止了步,对着道长轻声道:师父,既然错认我是她们的女儿,便与她们说清楚吧!”
白眉道长沉吟片刻点点头,吩咐人叫来了李生夫妇。
一位花甲老翁走近夫妇。
“二位可识得老朽?”花甲老翁问。
夫妇点头道:“你是莲花镇里正,去年在我兄长文山家见过。”
“里正,为何只见三娘不见我兄长?”文氏追问。
花甲老翁沉下脸道:“你兄长许是被‘千面神君’带去修仙了吧?”
“修仙不过是诓人的把戏,哄三岁乳儿罢了!”文氏气吁吁地驳道。
“原来,你知修仙是假啊!又为何伙同兄长卖自己的亲生女儿与‘千面神君’去修仙?”白眉道长冷言道。
李生夫妇面面相觑一时语塞。
其实,里正再也没有见到孙女后,觉出了“千面神君”非人。
心痛之余,他不愿再送孩子去丧命。一面对“千面神君”百般殷勤,以此稳住他,一面暗中派了两个身强力壮的男子去苍山观请高人。同时又故意放出话,愿献童男童女者赏银五百两。
“千面神君”得知里正大赏献童男童女者,很满意,对莲花镇放松了警惕。
文山请缨出镇去寻找童男童女。
里正认为他是找借口要逃出莲花镇,放他去了。自己只能孤注一掷,倘若请不到高人,全镇人都会遭难。文山孤单一人,不像其他人拖家带口,难以出逃。先逃一个是一个吧。
未料,第二日傍晚,文山就领着三娘来找里正要兑现银子。
里正如何劝,他都不愿意领三娘回去,还说一个盲女生逢乱世本就是累赘,不如去修仙。
里正东拼西凑给了文山五百两银子,打发他走了。
见三娘长相不俗,不哭不闹,里正更觉心疼,打算把她藏进山洞里。
“阿翁,不必藏,我那贪财舅父已去通知了‘千面神君’,他们即刻就到。”三娘开口了。
里正十分诧异,问:“孩子,你如何得知?”
三娘说:“阿翁,我说了你莫怕才好。”
里正笑言:“阿翁见过不少异事不怕。”
“我与凡人不同,生来身体里住着两个灵魂,一个病弱灵,一个将军灵。展现在世人面前的是病弱灵,即人们看到的盲女三娘。此灵是十世的大善人,一时疏忽投错了胎,鬼王便派了将军灵来守护。要让病弱灵变强壮,只有一个法子,就是得到父母的爱与呵护,否则会消亡。”三娘缓缓道。
“你的病弱灵还存否?”里正问。
三娘摇头道:“跨出家中院门那刻便消亡了,病弱灵一直没有得到家人的爱,最后遭遗弃,自是消亡了。之前身体里的将军灵一直相助病弱灵,夸何不可扭转。”三娘叹息。
里正哀怜地望着三娘,思虑着如何藏匿她。
三娘转头,目光犀利地盯向门外。
“千面神君”如常般带着面具来了。里正心里为三娘惋惜,却见她冲自己眨眨眼俏皮道:“阿翁,明日见。”说完不睬来人自顾自去看院中两只翩飞的蝴蝶。
“神君,你看,这就是我供奉来的女童,幸而咱们来得快,再迟一步,里正怕是要藏人了!”文山得意道。
“千面神君”见到三娘很是满意,说着跟他回去修仙的各种益处,眼里全是贪婪之色。
文山拉位“千面神君”索要银子,若恼了他,伸手抓过文山摔下山涧,抓过三娘飞走了。
第二日清晨,里正带人找回了文山的尸首葬了。
正午时,里正在院中枯坐,懊恼自己没将三娘及早藏好。
“阿翁!”随着脆生生的喊声传来,里正一抬头,见是三娘回来了,双手提着一条大黑鱼。
里正仔细打量她,毫发未损。
三娘把黑鱼放在地上,说起了昨日傍晚的经过。
她被千面神君带进一个山洞,走到洞内深处,她看到了几具白骨,那些骨骼一看都是未成年人的。
“千面神君”摘下面具露出了真面目,一个长着男子身材生着黑鱼脸的怪物。
它狞笑着逼近,三娘闭起眼,调动天眼,聚足将军灵,运气,黑鱼怪一靠近,她咬破指尖,血滴在右掌上对着黑鱼的脑袋拍下去,只一掌,黑鱼怪现了鱼形,在地上乱跳。
三娘折下一条蒿草穿过鱼腮,捆好它,提着走回了里长家。
二人谈话间,苍山观道长也到来了,见到三娘大喜,抚须道:“贫道寻了七年,终见将军转世归来,虽是个小女子,我亦愿倾囊相授道法。”
三娘后来才陆续得知,道长的故交知己正是将军,七年前将军战死,道长去寻将军的转世,一直未果,而今见到三娘一眼认出她是将军灵的转世,也瞧出她身上曾经消亡的病灵。
三娘拜了苍山观道长为师,二人一路降怪除魔,转到了故居。
李生夫妇听到这些,当即羞愧难当,悔不当初己目光短浅。
如今的三娘与往昔判若两人,再见他夫妇二人全然无了当初的依恋,她头也不回地跟着师父除魔卫道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