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女人的报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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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分手时大家都喝多了,有的甚至喝醉了,当场就吐了。在望海楼酒店的门外,他们和她们似乎有说不完的话,口无遮拦或窃窃私语。王兰也喝多了,在她的记忆中这是她第四次喝多,第一次是毕业那天晚上,第二次是结婚那天,第三次是离婚后的那天。其实,大伙见面时就已互赠过各自的名片或彼此留了电话号码,但在酒店门外,有人又掏出了自己的名片,硬塞给对方。陈小燕在和王秋交谈,很亲热的样子,似乎有些重温旧情的意思。王兰本想等她一块走,见他们聊得很热乎,就一个人走下台阶,然后回头看看,这才招手叫住了一辆出租车。

司机是个小伙子,听口音不是本地人。他把车停下,接着下了车给王兰打开了车门,并作了一个请的动作。王兰坐上车,从车窗探出头来去看陈小燕,她还在和王秋交谈,身体离得很近。这个陈小燕,早知道这个样子,当初我就不答应来了。王兰收回目光,对司机说,走吧!司机问她去哪。她愣了一下才说,随便!你想到哪就到哪。司机发动了车,想说什么,但没有说出来。

这次聚会是陈小燕打电话通知王兰的,说叫她一定要去。如果王兰不去,那她就叫刘平开宝马车去接王兰。王兰支吾着,觉得同学聚会没多大意思,大家凑到一块无非是叙叙旧谈谈往事,感慨一番世事沧桑,然后谈工作喝酒,最后作鸟兽散。见王兰犹豫不决,陈小燕说,知道吗?许力宏从国外回来了,这次聚会是他发起并提出买单的。他现在有钱了,我们是该宰他一刀,给他放放血。陈小燕哈哈大笑起来。王兰说,我现在要睡觉了,去不去到时候再说好了。陈小燕止住笑,说你知道许力宏告搞聚会的目的是什么吗?他是为了你,而且他知道你离婚了。王兰说,为了我?人家现在是社会名人,怎么会为了我把大伙召集到一起?王兰不喜欢交际,就算是多年同窗,一想到那些久已陌生的 面孔又鲜活地出现在面前,她就感到疲惫,因为她不仅要应付他们的问长问短,还要满怀热情地回应他们,这种事仅仅是想想就让人感到累。这种聚会有多少意思呢?也许对其他人来说有用,但对她来说却意义不大。

车启动后,司机把一张CD光盘插到播放机里,随后一个女人唱起来。那个女人的声音是性感的。王兰问唱歌的人是谁。司机说莫文蔚。王兰又问歌曲的名字。司机说《盛夏的果实》。莫文蔚的声音非常有磁性,而且略带沙哑,就像暮春的微风拂过凋残的花丛,一直向人的内心吹去。司机说莫文蔚并不漂亮,但她的声音。司机笑了笑,才说挺性感的。司机是用普通话说性感这个词的,王兰听了,说声音怎么也性感?司机说,我说不出来,但我能感觉得到。

出租车在一个十字路口停下了。

要不要去人民广场?司机建议道,那里凉快,空气也好。

《盛夏的果实》结束了,接下来是张柏芝唱的《星语》。王兰听过张柏芝的歌,并看过张柏芝演的电影。邻居老胡的儿子是个张柏芝迷,他对那种骨感型女孩情有独钟,说自己将来找女朋友就找张柏芝那种类型的。张柏芝漂亮吗?王兰看不出她有多漂亮。结婚前和离婚后,她的身材和张柏芝差不多,瘦得叫人担心,好像一阵风就会把她刮到天上去。现在呢,她虽然胖了些,但看上去仍旧很苗条。在同学聚会上大伙问她是怎么保持身材的,她懵懂地说不知道。其实,她知道其中原委,只是她不想说出来。结婚前,她和魏名生活在两个城市里,相隔有五百多里路,平时很少见面,饱受相思之苦,人怎么能胖呢。婚后她的体重曾直线上升,不是说心宽体胖嘛,那时她和魏名终于聚到了一起,生活幸福,很是甜蜜了一些日子。瘦不仅和饮食有关,更和心情有关,心情不好,你不用减肥也会瘦下来。

张柏芝的声音是伤感的。非常符合她此时此刻的心境,落魄、无奈,还带着一点点惆怅。

司机点上一根烟,突然猛踩了一下刹车,甚至还骂了一句什么。一条毛色洁白的狮子狗从车前走过,并对着车里的司机汪汪叫了两声。在路的对面站着一个女人,她大声地叱责司机:没长眼啊!怎么开的车?真该把你的驾照扣了!司机从后视镜看着王兰,说这能怪我吗?幸好我刹车及时,要是轧死了她的狗,我可倒霉了。王兰不喜欢养宠物,一个女人家养一条狗,她没那雅兴。司机还在说,现在的狗比人可幸福多了,吃的比人也好,要是有来世,我情愿做一条狗。司机笑了笑。王兰说,不见得。一条狗活得也不易,它是要时时取悦主人的,而且没有自己的喜怒哀乐。司机笑起来,说你说的是一条狗吗?我怎么听着你在说一个人呢?王兰笑起来。

司机问,你喝酒了?

同学聚会。王兰说,不喝不行啊!

同学聚会好啊!司机说,联络一下感情,以后可以互相帮忙的。你的那些同学有当官的吗?在政府部门工作的,或者当老板的?

当然有!王兰说,他们的官衔都印在名片上了。

王兰想掏出那些名片来让司机看,想到怕影响司机开车,就没有掏出来。王兰没有名片,手机也是过时的,所以在聚会上大伙彼此留电话号码时,她说的是家里的固定电话号码。许力宏问她电话号码时,她踌躇了一下才告诉他,并说她一般不在家,吃饭都在她母亲那里。许力宏把一张印着一大串头衔的名片给了王兰,然后掏出钢笔来,把王兰的电话号码很认真地记在了一个小本子上。因为声音嘈杂,两人没有说太多话。等大伙落座后,陈小燕说,听说许力宏正在闹离婚,等他离了,那你们……王兰说,这是哪跟哪?都这么多年了,彼此都没感觉了,你怎么还那样想?

为了这次聚会,陈小燕花费了不少心思,又做头发又做脸,把自己搞得既妖艳又性感,在聚会上出尽了风头。相比之下王兰就像月亮旁的一颗小星星了,她本来就没有多大兴趣,所以仍旧是平时穿着。对此陈小燕不满极了,说你灰头土脸的怎么行,要不你去我那把我的旗袍穿上?王兰说,有那个必要吗?同学聚会又不是时装表演?陈小燕无奈地摇摇头,说王兰啊王兰,你现在真的是无药可救了!你这是和谁过不去呢?和自己还是和魏名?王兰说,你操那么多闲心干吗?你累不累?

这次同学聚会,不少人是开车来的,宝马,帕萨特东风雪铁龙富康等等。许力宏开的车是一辆奔驰。王兰有一辆电动自行车,但她没有骑,而是坐公交车来的。陈小燕说要刘平开宝马去接王兰,但王兰没有同意,说路又不远,就是走着去也用不了多长时间,何必再麻烦刘平呢?王兰赶到望海楼时,大伙差不多都到了。那么多同学,来自天南海北,而且不少人都混得不错,连饭店老板看了那些车都感到风光无限。那些开车来的同学都说等聚会散了后开车送王兰回家,许力宏也说王兰,我送你。王兰说,好啊!你能送我,这对我来说是非常荣幸的。许力宏说,是我的荣幸。陈小燕在一旁打趣道,还是王兰的面子大,班花就是班花啊!但是,聚会散了之后,许力宏却在和刘平交谈着什么,不时还冒出一两句英语来。他好像把送王兰回家的事给忘了。

想到许力宏的奔驰,王兰问司机一辆奔驰车值多少钱。司机说出了一个让王兰瞠目结舌的数目。王兰问司机开的车是什么牌子的。司机说,什么牌子不牌子,二手货。王兰又问司机一天下来能赚多少钱,司机说这要看情况好坏了,好时二百来块,不好时就难说了。出租车快要开到人民广场时,王兰说不去了,她要回家。司机只好掉转车,按原路返回。到了她居住的楼下,她才发觉手包不见了,就让司机等她一会儿,说上楼拿钱。司机说,你去吧。等王兰拿了钱来到楼下时,却没有看到那辆出租车。司机开车走了。

2

除了母亲和陈小燕,平时很少有人打电话给王兰。客厅里的那部红色电话形同虚设,灰尘落了一层又一层。这次同学聚会之后,有几个同学打来电话,但王兰没什么话要说,她的那些同学就说,王兰啊!有什么事说一声,或者说以后常联系啊。然后电话就挂了。过了两天,陈小燕打电话来问她那天怎么连个招呼也不打就走了,害得大伙开车到处找,一直找到半夜。王兰说,找什么找?我又不会被人绑架了?陈小燕说,你别说,当时我们还真的这么想过,许力宏都要打电话报警了。王兰笑起来,说报警?我倒希望有人绑架我,只是可惜得很,我既没钱也没色,人家不肯绑架我。

许力宏一直没有打电话来。王兰告诉许力宏的那个号码是她的出生年月日,所以就算许力宏打也是白打。同学聚会后的第三天,王兰接到一个陌生电话。王兰问那个人是谁,那个人不但不说,还叫王兰猜猜看。王兰说,你闲着无聊是不是?你要不说你是谁,那我可要挂了。当时她还以为那个人是许力宏呢,于是口气就有些冷漠。

还记得那首《盛夏的果实》吗?

就是莫文蔚唱的。

那《星语》呢?

打电话的人不是许力宏,王兰有些失落,不耐烦地说,你知道吗?你这是骚扰电话!

那个男人说,我是六月四日晚上送你回家的那个司机,你不记得了?你的包忘我车上了,要不要我给你送去?

王兰没有要司机送来,而是说自己去取。如果他不说包的事,王兰都记不起那天晚上的事了。十分钟后,王兰在搪瓷厂门旁见到了那个司机。很显然那个司机动过她的包了,这让王兰有些不高兴。司机的解释是如果他不打开包,那他就不会知道王兰的电话号码,也就无从打电话还她的包了。在包里有王兰儿子的一张照片,一支口红,一叠名片,还有那个半新不旧的手机以及一包未开封的卫生巾。当然,还有钱,三百二十块。王兰接过司机送上的包,然后掏出一张钞票,说这是那晚的车钱。

你儿子很可爱,他的那双眼睛非常有神。司机讨好般说。

王兰已有一个星期没有去看点点了,司机提到她的儿子,还夸他可爱,这让王兰禁不住有些感动。点点看上去真的非常可爱,但他是一个智障孩子,都六岁了还流口涎,而且至今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儿子的眼睛很有神吗?也许在照片上看很有神。点点住在他的姥姥家,王兰隔三差五就去看他,虽然母子在交流上存在着障碍,但她没有灰心丧气。她和魏名离婚与儿子不无关系,因为对儿子绝望,魏名的脾气变得越来越暴躁,后来发展到对婚姻也绝望了,于是两人就离婚了。母亲的意思是孩子是他姓魏的,一个女人家带一个近乎白痴孩子,将来再成家都是问题。听母亲那么说,王兰就哭了。儿子是她的,但与母亲却隔着一层,所以母亲说出那种话来也是有情可原的。离婚后王兰带着儿子生活,母亲见她又要工作又要照顾儿子很是辛苦,就提出以后由她来照顾点点。离婚后母亲托人给王兰介绍过对象,但男方一听她有个智障儿子,马上婉言拒绝了。

他真的很可爱吗?王兰说这话时,那个司机愣了一下。我儿子。王兰又说,他不是一个正常孩子。她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头。他这里有问题。司机说,看不出来,而且一点都不像。

司机要开车送王兰,并非常诚恳地说自己正好顺路。王兰没有推辞。上了车,王兰说,开车很辛苦吧?司机不置可否。从他粗糙而微黑的肤色可以看出开车也是一件辛苦事。人人都活得不容易。王兰这么想着笑了笑。

其实,我小时候这里也有问题。司机指了指自己的头。我说话晚,到了十岁才上学。那时我在班里是年龄最大的,学习嘛,也不是很好。真的!我从小就很自卑——有一句话不是说勤能补拙嘛,这话有一定的道理。上了中学,我的成绩慢慢地上来了,你知道我为此付出的努力有多大?毫不夸张地说我那几年几乎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为了超过别的同学,我头悬梁椎刺骨……

照你这么说我儿子还是有希望的?王兰说。

当然!司机点上一根烟,说你为什么要对他失望呢?你知道一个白痴指挥家吗?他生活不能自理,可他对音乐有着超凡的理解能力,大家都说他是一个天才指挥家。

知道,在电视上看到过。王兰说,那个孩子胖乎乎的很是可爱。

司机笑起来,说所以你不能失望,东方不亮西方亮嘛。

王兰没有想到一个出租车司机的话竟然给她带来了希望。她的前夫魏名,她的母亲,她的朋友和同事都把点点当成了她生活中的累赘,而这个萍水相逢的司机却点燃了她的希望之火。点点喜欢画画,经常画一些常人不可理喻的画,说不定他在绘画上有着超出常人的天赋。王兰有些激动,眼睛都湿了。

车开到凫山路时,司机打开了CD播放器,这次播放的是萨克斯曲。音乐低回盘旋,仿佛有水鸟飞过,有云倒映在幽蓝的湖水上。水鸟拍翅的声音渐渐远去……

司机非常健谈,甚至有点唠叨,但王兰喜欢听他说,因为他的话让她感到温暖。到了母亲的楼下,王兰都有些恋恋不舍了。司机把一张名片递给王兰,说有事打电话给我。司机叫张闻,名片上印着,而且那名片还散发着淡淡的香味。

上了楼,母亲问她那个男人是谁。

哪个男人?王兰一愣,马上又释然了。什么男人啊,人家是出租车司机。

母亲说,他还在呢,你看!

王兰走到窗前,但车开走了。

点点呢?王兰说。

母亲说,睡了。

3

点点喜欢乱画,地板上,墙上,桌子上,只要能画的地方都留下了他的涂鸦。对此母亲很是不高兴,几次对王兰说点点是越来越不好管了,一点都不听话。王兰考虑再三,决定把点点接回家,母亲却不高兴了,说我又没说别的,难道我连说说都不行吗?不管母亲高不高兴,王兰还是把点点接回了家。过了两天,母亲打电话来,说点点不在身边一下子变得空落落的,倒有些不适应。从母亲的话可以听出来,她是非常关心点点的,一个劲地问点点吃的可好,有没有尿床。王兰说,很好,没有尿床。点点说他想你。听王兰这么说,母亲在电话那头抽噎起来。母亲对点点还是有感情的。这让王兰感到欣慰。

为了让点点画画,王兰买了颜料、纸张以及一些绘画方面的书籍,但点点对书上的那些名画没有兴趣,他沉浸在一个属于自己的封闭的王国里,在那里乱画一气。王兰不知道他画的是什么,她看到的只是一些色彩,一些被扭曲的怪诞的图案。那天点点画了一只鸟让王兰看,嘴里还不停地说,鸟鸟鸟。那是一只鸟吗?不是,王兰怎么看都不像一只鸟,但她却说,点点画得真好!点点听她这么说,忍不住笑起来。

点点沉浸在他想象中的那个世界里,整天不停地画,连墙壁上都画满了。那天,陈小燕打电话来,问王兰在干什么。王兰说,看点点画画。陈小燕说,王兰,你怎么搞的,人家许力宏给你打电话,可你倒好给了人家一个什么号码?王兰说,如果他想找我怎么都会找到的,你就别在那里给他开脱了。陈小燕说,许力宏离婚了,这可是一个机会,你要是错过了,那你会后悔的。

陈小燕不会理解王兰的心情,就像王兰无法理解点点的那个内心世界一样。常人之间都存在着隔膜,何况与一个智障孩子呢。她觉得她和陈小燕是生活在两个世界的人,而点点呢,他又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里,一个不为人知不为人所理解的世界里。她和点点就像两只鸟,一只在笼子里,一只在笼子的外面。笼子里的那个世界是她生活的世界,有着种种规则、有着道德的约束,而点点呢?他生活在笼子外面,他找不到那扇进入笼子里的小门,对于他来说,那个笼子也许没有门。点点就是在懵懂中画那些常人不可理喻的画的。有时,王兰会从点点的涂鸦中看到一些意义。说不定点点真的像张闻说的那样在绘画上具有常人所不具备的天赋。于是,她就给张闻打电话,说要他看看点点的画。张闻接到电话后马上就来了。看到点点的那些画,他不无激动地说,很好!你看点点画得多好啊!

王兰说,真的吗?

张闻说,真的!当然,这要看你怎么看了。

点点喜欢画鸟,各种各样的鸟,那些他所认为的鸟。那是鸟吗?在王兰看来,那只不过是一些色彩,红的、黑的、蓝的,毫无规则地重叠在一起。唯一让王兰感到惊叹的是那些色彩非常具有视觉冲击力,仿佛有什么在撼动她的心。那是儿子的生命吗?从那些色彩中王兰似乎看到了希望,虽然那希望是渺茫的,就像茫茫黑夜中的一星光亮,在独自摇曳,随时都有被大风吹灭的危险。

那天中午,王兰挽留张闻,要他吃了饭再走。张闻说改天吧,我还要到火车站去接人。王兰把张闻送到楼下,张闻说,不要灰心,点点想画什么就让他画什么。王兰点点头。张闻又说,等哪天我请你和点点吃饭。王兰又点点头。

王兰一点都不饿,她问点点饿不饿,点点摇了摇头。

除了上班,王兰很少出门,也很少给母亲或朋友打电话。本来她想找个保姆来照顾点点,但想到点点与陌生人交流时存在着不可逾越的障碍,她不得不打消了那个念头。她不打电话给母亲,经常是母亲打来电话,还有陈小燕。那天,陈小燕阴阳怪气地说,王兰,你保密工作做得很好啊!王兰说,你说什么呀?什么保密工作?

你老实交代,那个男人是谁?陈小燕说。

哪个男人?我天天在家陪着点点,哪有时间……

我都看见了,你就别瞒着我了。陈小燕说,那天你一直把那个男人送到楼下,人家都开车走了,而你还眼巴巴地看着。

这是哪跟哪啊!人家是出租车司机,我坐过他的车。王兰说,我们之间什么事也没发生。

陈小燕笑起来。

我没有说你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事啊!你这么说是欲盖弥彰呢,还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王兰说,真的!信不信由你。

陈小燕说,王兰,为了你自己你也得找个男人。你一个人,难道一点都不寂寞?

王兰说,好了!好了!我要给点点做饭去了,有时间我们再聊。

挂了电话后,王兰感到有些困,就躺在了沙发上。点点还在涂鸦,这次他画的是一只巨大的眼睛,很大很大的一只眼睛,占据了差不多整个画面。王兰问他为什么只画一只眼睛,而且没有眼球。点点蹙着眉头,看看王兰,又看看那只眼睛,说为什么要画两只?他只有一只眼睛啊!王兰说,那你该把眼睛画上啊,要不然他看不见的。点点说,他为什么要看见?他想看见什么?

这是一个梦吗?王兰努力睁开眼睛,看到点点躺在地板上睡着了。窗外树上的蝉在聒噪,声音嘹亮,一声比一声高。王兰把儿子抱到床上,然后去了洗手间。从那面挂在墙上的镜子里,她看到一张色彩斑斓的脸。那是儿子的作品,他把画画用的颜料涂到了王兰的脸上,黑一块红一块,像莫奈的《日出印象》。她呆呆地看着自己,突然泪流满面。她打开水龙头,把头浸泡在了洗手池里,而水愈积愈多,漫过了她的脸,她的耳朵,最后漫过了她的头。水从洗手池里漫溢出来……这一天迟早都会来的,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一个人会被洗手池里的那点水淹死?只要想死,没有什么不可能。她从洗手池里抬起头来,然后拿毛巾擦干净脸上的水。

4

张闻说市文化宫正在搞一个画展,展出的是市里几个青年画家的作品。他的意思是带点点去看看,说不定对点点有所启发。王兰答应了张闻,说等她到科长那请好假就去。办公室里只有胡科长一个人,王兰推门进去的时候,他正在打电话。看到王兰,他用手指了指沙发,那意思是叫她坐下。王兰刚坐下,他说,有事?王兰有些局促,有些忐忑,话也说得吞吐起来。胡科长点上一根烟,看着王兰。他的目光是从上往下看的,先是看着王兰的眼睛,然后慢慢地下移,从鼻子到嘴唇,再到王兰小巧的下巴。当他的目光停在王兰突起的胸上时,他开口说话了:王兰,你要照顾孩子,我能体谅你,可其他的人意见很大。他站起身来,踱到王兰的身边,又说,王兰,你该找个男人了,总不能一个人过下去啊。他转过身,又在椅子上坐下,目光落在了王兰的腿上,说你还年轻嘛!

我儿子。王兰终于说,我想带他去文化宫看画展,他喜欢画画。胡科长听她这么说,突然笑起来。他见过王兰的儿子。王兰说,科长,我知道你对我好,真的!我非常感激你。胡科长又笑了,揶揄道,说不定你儿子在绘画方面是个天才。你带他去好了,无论你有什么要求我都会满足你的。王兰走出门来,然后快步向电梯口走去。在她的身后是胡科长的笑声,她听见他一边笑一边说,怎么说王兰也是大学毕业的,可我看她那智力跟三岁孩子差不到哪里。

胡科长你真会开玩笑。说话的是王兰的对桌许大姐。

你不信?胡科长说,王兰的儿子是个白痴这是不是事实?她居然要带他去看什么画展,甭说一个白痴,就算你是一个头脑发达的人也不一定看明白那帮小青年搞的那些玩意儿,何况一个白痴?

王兰进了电梯。在她进电梯时,她听见许大姐说,自从王兰离婚后做事就丢三落四,你说她的脑子是不是受到了什么刺激?

张闻已在单位的大门外等着了,王兰的儿子也在车上。儿子坐在张闻的身边,看到王兰后笑了笑。王兰上了车,忽然想他对我这么好到底有什么企图呢?他是真的喜欢点点,还是他对我有意思?张闻把一只玩具小熊塞进点点的怀里,说点点,坐好了,我们开车走了。

去文化宫的路上,王兰一直都沉默不语。见她没有话说,张闻打开了CD播放器。王兰闭上眼睛,一个女人在她的耳朵里唱。她的头有些痛,但她没有叫张闻关掉CD。

到了文化宫,张闻把点点抱下车来,然后去给王兰开门。王兰下了车,牵了点点的手,等张闻把车停在了停车场,这才向文化宫的大门走去。张闻赶上来,伸手牵了点点的另一只手,看上去他们就像一个幸福的三口之家。

看到那些青年画家的作品后,点点并没有王兰想象得那样充满了兴趣,他吸吮着手指,对那些画毫无兴趣。儿子没有兴趣,王兰也不怎么开心,但为了张闻的那番盛情,她的脸上挂着勉强的笑容。张闻说,点点不喜欢看,那我们找个地方喝点什么去。于是,三个人出了文化宫。那几个青年画家抽着烟,喝着啤酒,大声地争论着什么。这就是画家吗?粗俗,放荡,颓废,满嘴的艺术。王兰有些失望。她站在阳光下,因为阳光太亮而眯缝起了眼睛。

点点的食欲很好,无论吃什么都给人一种食欲旺盛的感觉。在肯德基店里,王兰看着儿子,发现他比过去胖多了。他的腮被填进嘴里的食物撑得鼓鼓囊囊的,而他还在往嘴里塞,像一头不知餍足的小猪,那副饕餮的吃相让王兰看了很是不快。她夺过他手中的一根鸡腿,说好啦!吃饱了就别吃了。张闻说,让他吃吧,吃饱了他就会不吃了。王兰说,他会发胖的,等到他胖得走路都困难时,那他可真的成累赘了。有人朝他们扭过头来,后来更多的人扭过头来看他们。王兰的脸红了。点点笑了笑,他一点也不在乎他们。王兰的脸色由红转黑,变得越来越难看。胡科长说他是一个白痴,难道他真的是一个白痴吗?王兰站起身来,生气地说,你一个人吃好了。

在肯德基店外的一把遮阳伞下,王兰找个座位坐了下来。她还在生气,她无法忍受那些人的目光,她感觉他们不是在看儿子,而是在看她,就算他们用同情的目光看她,她也无法忍受。

他必须向我的宝宝道歉!一个女人说,那声音尖锐如铁器划过玻璃。他侮辱了我的宝宝,他必须道歉!

什么宝宝,不就是一条小狗嘛!你想要这个孩子向一条狗道歉,这事我可从没听说过!再说了,就算他向你的小狗道歉,你说小狗能听得懂吗?

但我听得懂!那个女人说,他侮辱了我的狗也就是侮辱了我。

在肯德基门口,王兰看到一个女人,一副凶巴巴的样子。站在一旁的是点点和张闻。点点用一双呆滞的眼睛看着那个女人,一点惧怕的意思也没有。王兰坐在那里没动,她想听听到底怎么回事。天实在有些热,王兰在遮阳伞都能感到阳光的灼热,她掏出手绢擦汗,听见那个女人说,这孩子一点教养也没有!他侮辱了我的宝宝,你们大家说说——她看一眼围观的人群,仿佛是在争取支援似的——他该不该道歉?那些围观者对她的话没有作出什么反应。

笑话!张闻说,点点,我们走!这个女人是个疯子,我们不理她。

想走?不道歉你们谁也走不成!那个女人伸手拽住了点点的耳朵。

点点咧了咧嘴,吐出一口吐沫来。

他还吐我,一点教养都没有!女人看一眼张闻,你们父子简直是一丘之貉!

王兰站起身来,在她正要走过去时,她看见那个女人举起了手,然后落下来,打在了点点的脸上。张闻没有想到她会动手打人,他愤怒了,但他没有动手,而是在说,你怎么打孩子?他的脑子有问题,你知道吗?你打的是个残疾孩子!

点点是个残疾孩子吗?王兰从不认为点点是个残疾孩子,他的脑子有问题,但他的身体很好,他的眼睛耳朵都很好。张闻却说他是一个残疾孩子。一个残疾孩子!一个残疾孩子!王兰的脑袋轰的一下,仿佛有什么在瞬间碎掉了。张闻的话比那个女人打在点点脸上的耳光还要响亮。她感到头晕,呼吸也短促起来,血液突然凝滞了。她就是在这个时候看到那个卖西瓜的,确切地说是看到了那把切西瓜用的刀子。她向那个卖西瓜的男人走过去,那个男人以为她是来买瓜的,咧着嘴夸他的西瓜如何甜如何沙瓤。王兰说,把你的刀子借我用一下。那个男人一愣,等他反应过来时,刀子已到了王兰的手里。

打又怎么啦?他这是活该!那个女人说。

给我刀子!你拿我的刀子干吗?那个卖西瓜的男人说。

我会还给你的。王兰说。

你拿了我的刀子莫不是去杀人?喂!你给我回来,把刀子给我!卖西瓜的男人说。王兰回头笑了笑,但她没有停下来。卖西瓜的男人看着她向那个怀里抱着一条小狗的女人走去,他看到他的西瓜刀突然一闪。后来他看到了血,那颜色就像西瓜的汁水,从刀刃上滴下来。卖西瓜的男人眼前一黑,惊呼道,杀人啦!出人命啦!

点点不是残疾孩子!不是!王兰歇斯底里地说,他不是!你,你们才是残疾人!那个怀抱了小狗的女人吓傻了,她脸色煞白,嘴唇打着哆嗦,脸上的肉在一个劲地痉挛着。我不让他道歉了还不行吗?她语无伦次地说,我是个残疾人还不行吗?你不要杀我,不要啊……那把西瓜刀是从张闻的肚子里拔出来的。张闻低头去看肚子上的那个血洞,但他没有感觉到疼痛,虽然那个血洞在汩汩地流血。他看着王兰,甚至笑了笑,似乎在说,就该这样对他们!

你为什么要说点点是个残疾孩子?他不是!他不是!你才是,还有你,你们才是残疾人!王兰的目光落在了那个怀抱小狗的女人脸上。我要把你,把你们全部杀了!她大笑起来。那笑声让人听了毛骨悚然。她活得太累了,被压抑的时间太长了,因为自卑她已愤怒很久了,现在她终于发泄出来了……

5

随后警察来了。

王兰的手里还握着那把西瓜刀,而警察手里握着的是手枪,但她一点也不惧怕他们,而是面带微笑,和警察对峙着。那把西瓜刀上的血已经凝结,而且颜色发黑。点点蹲在她的身边自顾自地玩着一个饮料瓶子,他把瓶子里的饮料倒了出来。王兰向点点伸过手去,说点点,我们回家。警察以为她要拒捕,大声地说,放下凶器!快放下凶器!王兰看了看那些警察,她不喜欢警匪片,那种充斥着血腥和暴力的镜头,这对一个孩子的成长是不利的。

我的儿子,你们带走我,那我的儿子怎么办?在王兰被戴上手铐后,她对那个高个子警察说。

你儿子?那个高个子警察说,我们不能带他走。

点点站在阳光下,脸上挂着的笑容无比灿烂。

求求你们带上我儿子吧,他会找不到家的。

那个高个子警察对王兰并不凶,说话的口气甚至很温和:我们会把你儿子送回家的。

王兰上了车,又对那个高个子警察说,我儿子叫点点,他喜欢画画。她试图用儿子喜欢画画来打动那个高个子警察。他是个天才,真的!他是个天才,你要不信可以去我家里看看……她觉得只要自己不停地说下去就会打动那个高个子警察。知道凡高吗?知道毕加索吗?我儿子和他们一样是个天才。他画了一只巨大的眼睛,但没有眼球,他还画了很多鸟……她看见那个警察在笑,她觉得那个高个子警察的笑是对儿子天才的认可,也笑了笑。

前面是一个十字路口。

红灯!

但警察没有停车。

你们为什么不放音乐呢?知道莫文蔚吗?王兰说,那个女人的声音很性感……车里有些闷热,如同一个蒸笼,不知道门在哪里。她感到自己就像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鸟一样,而儿子呢?他是那只被关在笼子外面的鸟。她感到头晕、气短,有着一种喝多了酒的感觉。

2005、6、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