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短篇小说)

1


  停车在楼下,才想起给我家老姜太太打电话,她一直不接,好像睡着了,或者死了。估计她死不了,一般赖人抗活,赖了吧唧,就是不死。——你别误会,这个老姜太太不是我妈,也不是我丈母娘,她只是我捡来的一个老乞丐,来的时候已经奄奄一息,快死了。

  我觉得快死的人,最可怜;如果能给将死之人一点儿生的念想,也算我这个平民百姓最伟大的善举。我是谁?我真是一个平民百姓,没到退休年龄却有养老金,自给自足,不给社会添麻烦,算是温饱之上,小康线中,所以喜欢放个生、救个济啥的,尤其喜欢捐款,只要一方有难,我必爱心秒达。——不幸的是,我的所做所为,尤其把老姜太太放在家里养着,等着她寿终正寝,终于气走了妻儿。

  妻儿不在跟前,至少耳根清静。这不,老姜太太说她好像胃没了,吃一口吐两口。我就从哥们儿牌桌上下来,拉她去医院。我把车停在物业弃管的我家小区院门口,正等她等得着急,就看到邻居张大爷冲我挥手。

  张大爷是个老轱辘棒子,好像儿女从来没来看过他,但是他家似乎不缺少女人,走马灯似的,一进门就传出油锅爆炒和放肆的笑声,一般都会在翌日离开。离开时,一般手里拎着一袋垃圾,扔到楼口的垃圾箱里。垃圾箱总有几个捡拾者去翻,其中并不全是贫困者,口罩把脸几乎全遮上,匆匆翻些能变现的垃圾之后,快速离开。我曾经识破一个,她在一超市打工,让我占了不少便宜,方式保密。有一次她说,那个老头真可恶。我问哪个老头?——我心里明镜似的。她说就是那个老不死的。我问她为什么,她说他为老不尊,说我身上有香味——这不是在说谎吗?我说,他是在挑逗。从此,我不再占她便宜,因为我也闻到她身上的确有股不同寻常的香味。

  我很想跟张大爷交流这个事儿,刚好今天他向我摆手,我摇下车窗,张大爷却急急地说:后面,后面!我向后看,没看到什么。

  这条街叫安良街,好像一百年前就叫这个名字,不知道谁起的。我查过哈尔滨相关史料,也没个出处,倒是一个个按摩店生意兴隆,门口贴着张打印纸:“正规按摩”。此地无银三百两。这不是我喜欢住在这里的理由,倒是有一次妻子干活把腰扭了,到一盲人按摩院按了三七二十一天,好了再没犯。

  张大爷走到近前,已经红头涨脸,竟然有点儿磕巴:快走,快走!

  我亲切地握住他的手,手掌厚重得像熊掌。他有七十二岁,我问过,因为他说离七十三还有一年活头。这话说得悲观,让我跟着心酸。这时候,我的电话来了,是老姜太太打回的,老年机还算好用,当时她收到手机一打开,看了看,竟然说“不是智能的”,很是轻蔑。此时她问我到哪儿了,怎么还没到,她都快要死了。我说我就在楼下,停在黄道牙儿边,你快下来。这工夫,我才顺着张大爷的手势,也才着急起来,因为一辆警车就停在我的车屁股后面,闪着警灯,刚才那里还是空荡荡的。我认识警车,也记得那个长得像警察的辅警,他偶尔巡逻,不蔫声不蔫语,专门给违停贴罚单。只是今天还算不赖,他没有下车,只是坐在驾驶室里注视着我。

  因为老姜太太还在跟我纠结我到没到,我就下车,走向警车,要跟警察解释一下,说我家就在楼上,等一个要去医院就医的老太太。这个老太太跟我非亲非故,是一个废人,没有任何价值,顶多算是个造粪机器。她是我从垃圾箱边领回的,一直住在我的家里,算不得享福,但至少不至于挨饿,有澡洗,有睡觉的床。而且不要小瞧这个老姜太太,她曾经在“文革”期间支教,先进事迹上过报纸。当然我是听她说的,不是亲眼所见,信不信由你。反正我不信,为此她曾发誓等她好起来要到省图书馆找给我看。她说她早就想去省图那里找,只是她穿得破烂,刚到门口就被哄走了。这些话,我听听也就罢了,并不相信。因为我收容她,并不是因为她是个诚实的人——何况我也不缺少虚荣成分,无非赎罪心理作祟罢了。更大的可能,大概只因为她是条生命。

  “每条生命,都值得拯救!”我跟妻子说。

  老姜太太在电话里还在问:“你是真到了还是假到了?”我说是真到了。她还是不信,非要我按两下喇叭证明给她听。我擎着手机,刚到警车旁,警车却缓缓地驶离了,似乎没有看到走过来的我。我知道他没有下车,往我的雨刷器下贴罚单,就说明没事儿。老头跟着我说:“你被录下来了。”我没理会他,因为老姜太太不知道什么工夫,已经钻进了我的车,坐在驾驶室,冲我挥手,她要驾驶开走的样子。我把她撵开,问她怎么这么快就下来了?那可是五楼半啊。她调皮地说,她会飞。然后,像个领导检阅一般地向外招手。我这才发现,她跟在我身后,好像有话没和我说完的张大爷招手。我打了她的胳膊一下,她的胳膊就像折断的麻秆儿,耷拉下来。她不快地说,我认识他。又抬手,向他伸去,喊:“你上来呀!来呀……”


2


  高楼大厦似乎盖在街上,街道只是一条沟壑,车子在里面龟行,像一条条嗜血如命的爬虫。哈尔滨排在全国堵城老二不是虚的,也就几公里路程,走了近一个钟头,才到医大一院。维持秩序的保安倒比前些年文明,不时地请那些找不到东南西北的患者按照引导线依次排队进入电梯。这期间,又有牌友打我电话,无非约麻,我只能向人家道歉,解释自己母亲病了(我母亲她老人家经常因此耳朵发烧打喷嚏)。终于到了十二楼内科二,找到老同学——一张小小的脸儿被大大的奥运两环罩住的坏家伙——指着老姜太太问我这是你妈吗?我说是呀。他说你别撒谎,当年上学时,老妈给过我五块钱,买游戏卡,所以我记得她。转而恍然大悟,问是我岳母大人?我点头说算是吧。他疑惑地问,你不是离了吗?我推他一把说,快瞧病——离了不会找?

  同学就是同学,怎么合不来,关键时候还是够意思。虽不情愿,但仍然把老姜太太安排在一间高干病房,两人间,另一个是个长期住院干部,把这儿当保健院,隔几天来一次,量量血压,开点常规药就走了。这样,老姜太太就高级得住上了单间。我问她,怎么样,比我的小屋好吧?她点头说,比蹲桥洞子更强,强百倍。只是——她撇嘴说,只是这里的气味,跟垃圾箱没什么两样儿。

  老姜太太的病竟然严重得连我都不敢相信!经检查,她除了外表经过这阶段的清洁,人干净得像个老干部以外,血液里全是虫子。当我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不敢去医院了。可是同学却总催我,让我去跟主治医生商量一下,怎么办。我说能怎么办,该咋治就咋治。同学听出我的畏惧,生了气说,你不是把她撂给我,让我抚养吧?

  我在麻桌上忙得很。可是自从知道老姜太太的病情,浑身不舒服。我说我没那个意思,我这不是忙嘛!您看着怎么办都行,钱我出,需要多少,我都认。毕竟我的麻业还是有微利。同学知道我的底,说你玩得再大,就是玩到全国第一,也只是老鼠肉,摆不上台面。我忙解释说,我有正业,在做商业代理。同学讽刺说,跟真的一样。我不搭理他,说你行行好吧,做点善事积积德吧。他说,也不知道你是积德,还是缺德,这我不管。但是至少,你得来一次,把手术的字签了,钱交了。

  我去了,但是给自己做体检,在别的科。体检的结果还算正常,没有被传染。不久,同学打来电话说,我知道你检查过,是找心理安慰吗?算你聪明——你总是那么聪明,投机取巧,欠的债迟早要还的——不过我提醒你,这种病潜伏期长,你也别得意。还是来交钱吧。你把这个锅甩给我,我可不接。否则今天我就让这个不知道自己是谁的老太太离开医院。医院的费用,你交不交无所谓。但有一点,你要记住,这辈子我不想见到你。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说白了就是闹掰了。我只能硬着头皮去十二楼,同学却推说在手术台上,让一个护士接待我,领我把欠的住院费用交完,告诉我可以走了。我问老姜太太呢?护士说,她死了。我急了,问尸体呢?她说火化了。我问她为什么这么大的事没人告诉我?她平淡地说,老姜太太找来了她的亲属。临死前,说你是个骗子。


3


  我找不到护士所说的任何关于老姜太太的线索,包括火葬场和派出所。我再查医院单子,才想起入院用名是我的,只是性别处填了个女。我想再追查,那个护士告诉我,其实她的主任(指我同学)没上手术台,上了断头台。见我还不明白,告诉我说,他已被开除。补充说,好在你把费用交齐,或许他还能在一个月后恢复,但不会是官复原职,有他一口饭吃已经不错了。我打同学电话,一直占线,急得我像热锅上的蚂蚁。护士说,明告诉你吧,你已经被他拉黑。然后讪笑道,你怎么还不觉警?再无语。

  我离开医院,不知道是怎么走进政府服务大厅的,这个地方也叫市民大厅。我来,只是因为刚接到12123交警信息,我在我家楼下黄道牙违停,扣3分,罚100元。我想起那天送老姜太太去医院的事,交警在我车后,没想到会拍下就走了,并没有提醒离开,关键是我还在车里,显然他少程序。何况我是在做好事。可是没想到,服务大厅里的人竟然比医院的人还多,排的队呈蛇型,到我取号的时候,被一个穿着交警服的保安告知今天已经没号了,限流,让我明天来。我看着大厅里那么多窗口开放,竟然还人满为患,大家都争着抢着交罚款,才知道,以这种方式违法的人,不止我一个。而且这样违法,也不至于进监狱,跟抽烟一样平常。这样下去,人们会不会麻木了呢?我不知道。我什么也没说,就离开了。

  这时候,我还能到哪里去,当然是去麻将馆。打麻将前,先到销售公司转转,因为最近这批货又是假货。我一气之下就把进货的孙子开了,开了才知道一共就我们两个人。哪承想,这孙子开着货车,直接进了市场所。我当然马上找初恋情人,她跟丈夫过得正滋润,她拒绝我给她傻儿子买的玩具,担心安全问题,也拒绝她儿子长得越来越像我的调侃,通了几个电话,然后告诉我三天后开走就行了。我非常感谢她,几次要亲她都没敢表示出来,因为一直有这个冲动都控制住了,因为我还有事求她,问她交警队有人没?她马上知道我又违章了,回绝说别烂事也找她,她没那闲工夫。我死缠烂打,她最终无可奈何地在一便笺上写个姓和手机号,撵我走。我借分手之机,轻抱了她一下。

  我到交警队,找纸条上写的人,保安一脸敬畏,问我有什么事吧,我说我的车在黄道牙边停了,被移动警察抓拍到,我还在车里,而且就在我家楼下,这跟抢有什么区别?保安耐心地告诉我,你可以在网上投诉,我说我现在就要向你们投诉,他告诉我他们下班了。我问这个人是谁,保安说是他们的队长。补充说不是他的队长,因为他的队长是保安队长,而他们的队长是交警队长。我打这个叫交警队长的电话,一直没有人接听。忙了一小天,等于没办成什么事,只得了一个不好的消息,就是自己救助的不是个老太太,而是一个虫子。这让我无法忍受。把车开进洗车行,痛痛快快地洗完,然后去喝了几杯扎啤,就想起了因我可能下岗的同学,打他电话,他这才接了,还没听我解释,就把电话挂了,再打不接。我也知趣,再也不打。也想打,但最终还是没打。

  打完麻将,回到家,几个麻友相继来电话问候我,听说我是因为被交警罚了才运气差到顶点才放心,大度地说他们替我交,让我宽心。我并没有什么不开心呀,谢谢他们的过分热情。可是说开心,却又真的不开心,毕竟在同学中的信誉比什么都重要。什么虫子老太太,什么装蛋的保安,我都不觉得什么,而且他们的形象在我的脑海里,早已经渐渐模糊了,唯独同学冷漠的声音让我坐立不安。我给其他同学微信,绕圈问南方现在怎么样了?我医院的同学就叫南方。他们惊讶地反问我,你不是刚在他那儿免费看病,还害得他离岗学习了吗?我忙谎说自己忙着破公司业务,哪有那闲工夫?不过,自己的确去了医院,但不是自己看病,而是给个捡来的流浪婆看病。我向他们说明了实情,也顺便推销了我的产品。他们都知道我的产品是假的,广告必然也是假的,只是他们并不揭穿,然后跟我打哈哈,显然我自己最担心的就是同学的口碑,看来要毁于一旦。

  我提议明天请客。

  原本这是个客套话,从心里不开心角度来讲,希望借这次请客的说辞,缓和一下有可能出现的被孤立的不利局面。让我没有想到的是,睡了一宿觉,第二天同学群里竟然一呼百应。里面有多年没联系的,有联系也不冷不热的,最可气的是,沉默几天的南方也好像吃惊地说,为什么要给张步面子?大家都知道我俩好,那我也只好给他个面子,要不好像他做了不义的事,我跟着不义,小肚鸡肠。但是他提了一个条件,就是必须由我来接他。

  张步是我。我当然要接他,顺便也是要暗中跟他道谢,也道歉。我倒不是心痛这顿饭费,只是让大家像吃烀一般熊我一顿,真不舒服,也算哑巴吃黄连,有口说不出。好在我继续向他们推销我的假冒商品。不断地重复假信息,让他们知道假的东西也是要有知名度的。这样折腾了半下午,连带一晚上,大家都醉醺醺的,好像都心满意足。我也算心满意足,不但推荐了我的广告,还修复了我跟南医生的关系。这也算值那几千多大票。

  “谢谢你。”我抱着南方,直把他送进他家的楼道。我回身,觉得好像有什么不舒服,在走向自己车的时候,就拐进树丛撒尿,然后吐了一气。我一般一喝多了,一经风就会吐。待我吐完,才发现自己怎么开车了?这可是违法的。连忙找钥匙,发现钥匙不见了。我就走向车子,摇摇晃晃,发现车子锁着,向里用手机照一下,钥匙也没在车里,好像钥匙没拨出,但是的确车子门打不开,也找不到钥匙。这时候,突然我眼前一片白光,就什么也看不到了。


4


  交警不同意我离开车子,因为他们认定是我开到这儿来的。我承认这车子是我的,可是不是我开到这儿来的。这样纠结了一会儿,他们有些不耐烦了,就命令我掏出钥匙。他们虎视眈眈的样子让我一惊,我才知道他们早盯上我了,只是没有直接按住我在车里,待赶到时,我已经离开车送我同学,他们就一直在车旁守株待兔。

  因为后怕,我清醒了,我说什么也不肯掏出钥匙。因为我的反抗,他们更加相信收获了一条大鱼,就开始搜我的身。几乎搜得只差我的短裤没搜了,我说我找都没找到,你们怎么可能会找到?他们抓住我说话的漏洞就更加坚信我的酒驾,还用记录仪拍我。我并不怕拍,只是怕把钥匙搜出来。很快,他们确认这车主就是我,所以由一个警察又加了一个警察,防止我逃脱。我非常明确地声明,我没有动我的车。这是我的车不假,我没有动我的车,连门都没打开。这些警察说,你不用抵赖,我们有办法。我说你们有办法,我也有办法,一定会让你们没办法。我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的确我找不到我的钥匙,他们也找不到。就这样又僵持了一会儿,有的说要带我回队里,我说我又没犯法,你们凭什么带我走?他们说我酒驾,我说证据呢?那个拍我的警察这才放下记录仪,对一个像头儿的家伙说,他说得有道理,等他打开车门,再把他按住就好了。你们出来得早了。

  这时候,南方的爱人出来了,吃惊地问我:“你怎么站在外面不回家?”我当然认识她,他们结婚时我还闹过洞房,我是第一个钻进他们被窝的。当然我之后又有几个单身光棍也钻进去,然后又被人家一个个拎出来,发现一进去就有了一种非常舒坦的感觉,谁愿出来?不久我们几个都纷纷结婚了,不再挑三拣四的,砍个瓜就是菜。好像我们几个又先后离过婚,而唯独他俩还是那么有滋有味地过着,没有离婚的迹象。现在她一过来就把我搂住,让我非常吃惊,我也顺着她的话说:“这不,警察说我酒驾,他们要抓我。”南方老婆是小学老师,姓什么倒忘了,她说:“误会误会。”然后从口袋里掏出钥匙,向警察晃一晃,说:“我开车接回我的老公。”

  警察见状,相互看一眼,然后纷纷离开。警车在街角消失,南方才从门后出来,说:“你他妈的差点没进监狱,还不得感谢我,是我把你的钥匙偷了。”他说着,很严肃的样子,然后突然笑了,说:“我记得你偷过我的自行车钥匙,害得我扛着自行车走了十里路,你不记得那次去柴河郊游了?你真他妈是个犊子。可没想到,我本来想报复你一下,却反倒救了你。你咋不让警察抓去呢?”

我从他的口气中,听出他是说的真心话。因为他老婆一再不让他再说下去。我抢过他老婆手里的钥匙,说我要回家,不跟你胡扯。他老婆打我胳膊,让我还她钥匙,因为这钥匙不是我的。我就糊涂了,不是我的,你跟警察晃什么?我要我的钥匙。我拎钥匙,真觉得不对劲,遥控开车,却见另一辆开了,果然是他们的车钥匙。我问南方要我的钥匙,他偷去了,我要他还我。他指着黑乎乎的花坛,笑得直哈腰,他说,我把钥匙,早扔到那里了,你自己去找吧。


作者:孙彦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