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德的妈妈

乔德在回家的路上向凯西讲述记忆中的妈妈,用一只鸡当武器教训小贩的故事,妈妈泼辣得像个夜叉。回到家里,就要见到阔别四年的母亲现在怎样了: ——爸把下巴往前一伸,回过头盯着小路看了一会儿。然后,他转过头问乔德。“我们怎么告诉她(乔德的妈妈)呢?”他兴奋地说,“要不我走进去说,‘有两个人想在我们家吃早餐’?要不,你就这么走进去,站在那儿,让她自己看到你,怎么样?”他的脸上全是抑制不住的激动。 “我们别把她吓到了,”乔德说,“别吓她一跳。”

……

爸踏进敞开的大门,站在那里,用矮胖的身体挡住妈的视线。他说:“妈,有两个家伙(儿子乔德和传教士凯西)正好路过,问能不能分点吃的给他们。” 乔德听到母亲的声音,他还记得这个平静、温和、缓慢、友善又谦和的声音。“让他们进来吧,”她说,“我们还有很多吃的。叫他们去洗手。面包烤好了,肋条也正要出锅呢。”油脂滴到炉火上,发出滋滋的声响。 爸走了进去,让出门道,乔德朝里望,看着母亲,她正在煎锅里夹卷缩的肉片。烤箱门开着,一大盘膨得高高的黄面包就放在里面。她朝门外看了一眼,但乔德背后有阳光,她只看见被明亮的黄色阳光勾勒出的黑暗身影。她愉快地点点头。“进来吧,”她说,“幸好我今天早上做了好多面包。” 乔德站着往里看。妈身材结实,但并不肥胖。那是生儿育女、辛勤劳作的结实。她穿着宽大的灰布罩裙,上面原本彩色的花朵已被洗得褪了色,小小的花朵变成比底色略浅一点的灰色图案。裙子垂到脚踝,她光着两只有力的大脚,在地上飞快而灵活地走动着。她的头发很少,铁灰色,在后脑勺松垮垮地挽成一揪小髻,强壮的手臂满是雀斑,衣袖遮不到的手肘露在外面。她的双手肉嘟嘟的,很灵巧,像是胖乎乎的小姑娘的手。她看着外面的阳光。她饱满的脸庞并不柔和,但充满克制和慈祥。淡褐色的双眸似乎见证了所有可能的悲剧,积累的伤痛和苦难就像阶梯,使她处于一种超然、冷静而豁达的状态。她是全家的庇护所,有着不可替代的重要地位,她似乎很清楚自己的这种地位,也接受并喜欢这样的地位。如果她不承认伤害和恐惧,那老汤姆和孩子们也不会感受到伤害和恐惧,于是,她不断练习在心里否认伤害和恐惧。当快乐的事情发生时,大家都会去看她是否快乐,于是,她遇到无足轻重的乐事也习惯开怀大笑。但比快乐更重要的是镇静。她的沉着冷静是值得信赖的。她在家里伟大又平凡的地位使她有一种高贵、纯净、平和的美。由于要抚慰他人,所以她的双手沉稳有力;由于要调解矛盾,所以她在做决定时冷静得如同完美无瑕的女神。她似乎很清楚,如果她动摇了,那整个家都会动摇;如果她在内心深处真的犹豫了、绝望了,那整个家都会分崩离析,让全家正常运转的意志力就消失了。 她看着外面阳光灿烂的院子,看着那个人黑黑的身影。爸站在旁边,兴奋得全身颤抖。“进来吧,”他大喊,“快进来吧,先生!”乔德有些不好意思地跨过门槛。 妈愉快地将目光从煎锅上抬起。接着,她的手慢慢地落到身体两侧,叉子哐当一声掉到木地板上。她双目圆瞪,瞳孔变大,张大嘴喘着粗气。她闭上了眼睛。“谢天谢地,”她说,“哎呀,谢天谢地!”突然,她又露出担忧的表情。“汤姆,你不会被通缉了吧?你该不是逃出来的吧?” “不是的,妈。是假释出来的。我这儿还有证件呢。”他摸了摸前胸。 她轻轻朝他走去,光着的两只脚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她满脸惊奇,用小手摸着他的胳膊,摸着他结实的肌肉。接着,她把手抬起来摸他的脸,就像盲人一样。她狂喜得近乎悲伤。乔德用牙齿咬住下嘴唇。她惊讶的目光又转向他咬住的嘴唇,看见了牙齿间的一丝血痕和顺着嘴唇流下的血滴。她都明白了,自控力又回来了,放下手,像爆炸般呼了一口粗气。“哎!”她喊道,“我们差点儿就丢下你走了。我们还在担心你要怎么找我们呢。”她拿起叉子,刮开滚烫的热油,叉出一块煎得暗黑蜷缩的脆猪肉,又把沸腾的咖啡壶放到炉子后面。

约翰.斯坦贝克愤怒的葡萄》)

——这就是乔德看见在炉灶上忙活着的妈妈,虽是一个外国妈妈,却让人联想起中国神话传说里的地母神,但她比地母神还要慈蔼宽厚、睿智强干更有烟火气,让人想起天下万万千千成天辛劳忙碌宽厚博大且坚忍无比的母亲!




202206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