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七八岁的时候,曾被驴踢中过后脑,并且因此得了外伤性癫痫病。
那时候,父亲是赤脚医生。“赤脚医生”和民办教师一样,很有年代感,就像刘兰芳的评书《杨家将》一样。
我家住在牧业村卫生所的大院里,卫生所的大门口两侧栽着几根拴马桩,方便前来看病的哈萨克族牧民拴马。
那是一个春天的清晨,邻居给母亲送了些韭菜根,要她栽在菜园子里。母亲说,马粪是韭菜最好的肥料。我便提着袋子,拿着扫把和簸箕,来到卫生所的大门口拾马粪。
那里拴了两三匹马,还有一头短耳,眼睫毛很长的浅棕色毛驴。我靠近毛驴,准备用手摸摸它的头,它一定是误会了我的善意,朝后退了几步,远离了我即将触碰它的手,我放弃了摸它的想法,准备收集散落在地上的马粪。
也许是我挥舞的扫把让它感受到危险,在我猝不及防的时候,它甩出了后腿,迅雷不及掩耳的踢中了我的后脑。我感觉到一阵眩晕,便不省人事。
当我醒来时,发现已经躺在床上。父母陪在左右,还有那头驴的主人,他十分歉意的看着我。我能感觉到头上的绷带裹得很紧,在睁开眼的时候,感觉天旋地转,伴随恶心想吐,我把眼睛闭上,那种难受的感觉会减轻些。
驴的主人不断给父母道歉,他说那头驴平时很温顺,只是因为怀孕了,所以有些暴躁。乡里乡亲的,父母没有责怪他。
在随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驴主人每隔些日子就会送来些鸡蛋、蔬菜水果,逢年过节还要拿老母鸡、羊后腿之类的肉食来看我,父母再三拒绝。但他告诉父亲,不给孩子送点吃的,他们一家心里过不去。
母亲则会给他几公斤大米,因为当地产小麦,大米对农民来说很稀罕。父亲可以凭粮本在粮站买到大米。
我在床上躺了大概两三天,眩晕的症状有所缓解。父亲送我到县城的医院做检查,我被确诊外伤性癫痫。
我还不知道得了癫痫病意味着什么,上体育课,老师让我站在一边看着其他同学玩,下课的时候,同学们都躲着我,在家里,父母不让我干任何体力活,甚至连羊都不让我放。
我每天喝两碗中药,喝一口吐三口,胃都要吐出来了,在父母的劝说下,我总是含着泪将药喝完,那个过程就像是一场噩梦,令我至今心有余悸。
当时看《圣斗士星矢》,看到一辉在死亡岛修炼,经历了常人难以忍受的苦难,我想我和一辉差不多,以后会变强大吧!
我不能哭,不能笑,不能奔跑,情绪和体力都要保持克制,就算这样小心,我几乎每半月还是会发作一次,我并不知道癫痫发作时是什么样子。据同学讲,我抽搐,口吐白沫,翻白眼。
大约治疗了一年时间,似乎好了些,癫痫两个多月发作一次。
那是一个冬天,下着大雪,母亲照旧把羊赶到卫生所后面的山坡上,到了天快黑的时候,羊会自己回来。但那天,羊回来时少了一只,四处打听才知道,大概中午的时候,有哈萨克牧民的大群羊从山坡上经过,那只羊可能跟着大群羊走了。
父亲和母亲整整花了一天时间上山找羊,结果空手而回。父亲说,山上雪太厚,劝说母亲不找了,他向牧民打听一下,谁家多了只羊,还回来就是。
哈萨克族看羊很准,几百只羊的羊群里,能一眼认出哪只羊不是自家的。母亲认为,没有谁会那么好心,况且丢的那只羊是只身体健硕的产羔母羊,哈萨克族爱羊如命,碰到好羊,肯定会留下。
我听到父母的对话,心里不是滋味。父亲每月只有五十多元的收入,为了让日子过的殷实些,母亲种了十几亩地,家里养了二三十只羊、五十多只鸡,每天忙里忙外,丢只羊对家庭来说是不小的损失。
我决定瞒着父母把羊找回来,并且算准了上次癫痫发作完还不到一个月,我在安全期,只要小心些,应该不会有事。
第二天,我瞒着父母,拄着根棍子悄悄上山,跟着雪地里大群羊走过的蹄印,一路向北走去,山上的雪很厚,背阴处的雪可以把我整个人埋进去,我尽量避免走那样危险的山路。
大约翻过了七八道山梁,我已经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可以看到远处山沟里的村落。我知道那个村子叫七户泉,那里住的都是哈萨克族牧民。
我终于爬上了最后一道山梁,站在高处俯瞰整个村落,正盘算着怎样去村子里向牧民询问羊的下落,但我开始眩晕...,心想这下可完了。
当我醒来,我躺在一张温暖的炕上,身上盖着厚厚的被子,墙壁上有哈萨克族特有的挂毯,火红的炉子和伸向房顶的烟囱让房子暖烘烘的,炉子上的茶壶咕咚咕咚冒着气泡,能闻到浓郁的奶茶香味。
我坐起身,看到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头。他见我醒来,端起一碗热乎乎的奶茶递了过来,在这个陌生的地方,我本能保持着警惕。
他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说着一口浓重的四川话,我只能听个大概,意思是他是医生,我是被哈萨克族牧民用马驮着送过来的,他给我做了针灸,暂时稳住了病情。
我很疑惑这个村子里什么时候来了一位汉族医生。我告诉他是来找羊的,我的父亲是村卫生所医生,这里的哈萨克族牧民都认识我父亲。
他说他有办法可以治好我的癫痫病,这让我似乎找到了希望。在他家呆了大半天,有个哈萨克族大叔骑着马,驮着我家的羊来了,我和老头告别,哈萨克族大叔把我和羊都驮回了家。
我回到家,父母责怪又怜惜的看着我,我知道他们在心疼我。等那位哈萨克族大叔走后,我迫不急待地告诉父亲,在七户泉遇到一位老医生,他能治好我的癫痫病。
父亲却有些担忧的对母亲说,这个医生没有在卫生所报备,有没有行医资格证,要不要向上级报告。
父亲有意无意向前来看病的牧民打问那位医生的事情。我从父亲那里得知,老头姓黄,牧民都叫他黄(活)神仙,什么病都能看好。
过了些时日,黄医生来到我家,他和父亲聊了起来。原来,黄医生十七八岁的时候,跟着父母从四川来新疆,在七户泉附近的小煤窑里挖煤,后来煤窑发生事故,是哈萨克牧民救了他们一家的命。
他回到四川老家,娶妻生子。他的岳父是当地有名的中医,他上过高中,在当时算是有文化的,就跟着岳父学医。黄医生很有天份,几年的光景,就把岳父的本事都学会了,也开始给人看病。
有一年,黄医生的岳父和妻子出了车祸,只留下一对儿女,等到儿女们都相继结婚,黄医生也上了年纪,想起当年被牧民救命的往事,他独自来到了七户泉安顿下来,无偿给牧民看病,算是对牧民的报答。
那时候牧区也很缺医生,父亲听了黄医生的讲述,说希望他到县城办个行医证。黄医生很高兴,他说等过年回趟老家,回来就去办。
黄医生给父亲他自制的药丸,说是岳父传给他的祖传秘方,专治癫痫病。并强调,其中有一味药是人的胎盘,不能多吃,每两天让孩子口服一丸,看看效果。父亲选择了信任,因为那个时候,对于癫痫实在没有什么好的办法。
我开始吃黄医生的药,每月他都会送一些药丸来。黄医生的药果然有奇效,我在之后的大半年没有再犯过癫痫。
又是一年,黄医生来到我家,给我把脉,说我的病基本上好了,父母听到这个好消息,都非常感激黄医生。
我和黄医生成为很好的“朋友”,有一次他说,在哈萨克族聚居的地方不能吃猪肉,他是四川人,特别想吃红烧肉。我牢牢记住,并且在姨妈家杀猪那天,偷偷带他去了,美美吃了顿杀猪菜,他吃的合不拢嘴。
大约过去两三年的时间。黄医生突然要返回四川,父母和我都以为是因为人年纪大了,想要回家养老了缘故,但直到黄医生走了之后不久,我才从父亲那里知道了真相。
原来,黄医生经常去给牧民结生,并且向牧民索要胎盘,这让一些不明真相的牧民产生了怀疑,他们谣传黄医生是魔鬼!
这样的谣言很快在七户泉传开了,有人乘夜把黄医生家房后的草垛点着,引燃了黄医生的房子,黄医生的家被烧了。尽管全村的牧民挽留,但黄医生去意已绝。
我大概能猜到,黄医生是为了我的病才去收集胎盘的,但我什么也做不了,帮不了他。
黄医生回到四川后,我们再没有联系过,如今三十多年过去了,我的癫痫病再也没犯过。
如果黄医生还活着的话,大概九十多岁了,他是我生命中的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