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二那年夏天,祁小军拥有了一支气枪。枪是小舅给他的,虽说已用得陈旧不堪,但祁小军拿着枪的时候,还是高兴异常。从上小学开始,祁小军就渴望能拥有一支枪, 在他看过的电影里,那些英雄,通常都是手持盒子枪或钢枪而且能把枪玩得出神入化的人。
小学四年级的时候,祁小军拥有了一支“手枪”,但那支手枪是小舅用木头削的,漆成黑色,远远看起来还像个样 子,实际上连用自行车链条做的火药枪都不如——链条做的枪虽然外观丑陋,却能用火柴头“啪”的一声打出声响来,而且响声过后还会弥漫出一丝硝烟味。木头枪既发不出声响,又飘不出硝烟味,所以祁小军玩了一阵,也就兴趣寡然了。祁小军想,要是弄到一支能发射子弹的枪, 那才叫过瘾呢。
气枪就是能发射子弹的枪,虽然子弹只是一粒小小的铅弹。所以当祁小军将货真价实的气枪和几盒铅弹拿在手里的时候,他一下子觉得生活的乐趣像一件可以看见、可以触摸的东西立在了眼前,他抬头向院子深处望去,目光似乎穿透了视线所及的一排老屋,抵达了老屋背后的广阔田野。田野上疏密有致地分布着一棵棵树和 丛丛竹,他似乎看见了鸟在树枝和竹丛间跳动,他听见了鸟的鸣叫。
以前,祁小军放学后的第一个活动,是和一帮同学到公园里去练武功。公园的北面有几棵粗壮的苦棵树,他们先在树荫下的空地上咿呀嘿哈地比划 一阵从电影里模仿来的动作, 然后就拿双手去拍苦楝树,练铁砂掌。一直拍到手掌发红,隐生痛,这才背上书包回家去。
但是从拿到气枪后的第二天开始,祁小军放学后就不再到公园里去练武功了,他径直回家,放下书包,提起气枪就出门往田野里跑。祁小军居住的大杂院在县城的边缘,出了院门,顺着不远处一条曲折的小路走几分钟,就到了种满蔬菜和稻谷的田野上,祁小军望着落有致的田畴,望着田埂、沟渠边高低起伏的树木,望着农家院落旁边茂密的竹林,对自己说,现在,这里才是他的天地了。
他把第一粒铅弹放进枪膛,目光落在了远处的一株辣椒上。
举枪,瞄准,扣动扳机,气枪异常地好用,这一点让祁小军也感到有些吃惊。祁小军以前在公园的地摊上用气枪打过气球,瘦小的老板为了省钱,用小钉子系上红线代替铅弹,打出去总是软塌塌的,让祁小军既花了自己本就少得可怜的零花钱,又没找到射击的感觉。但是现在手里这把枪的感觉就不一样了,在铅弹射出的一瞬间,祁小军能明显感受到它那令人心旌荡漾的力道,就像是出剑时的一剑封喉。 这才是射击嘛,祁小军对自己说,他觉得他也能把这支枪玩得出神入化。
接下来, 祁小军又用了 几粒铅弹,以远处辣椒地里的几个红辣椒为目标,试了试准星和有效射程,他发现,枪虽然是旧的,但是准星一点儿也不偏,射程一点儿也不弱,真是支好枪。他提着枪,向灌溉渠边的一片小树林走 去。他听见了那里传来的鸟叫声,他觉得那一阵 又一阵的啁啾似乎是一种呼唤,在呼唤着他的靠近,在准备着为他的铅弹献身。
天色微暗的时候,祁小军收起了他的气枪,开始回家。他的手里拎着三只鸟,两只麻雀,一只猪屎雀,依次串在稻草上。一个多小时的光景,三只鸟,这个战果虽然算不上辉煌,但是打鸟毕竟不是打气球,而且这还是第一次,所以祁小军晃晃悠悠地走在田间小路上,心里没有丝毫的泄气和失望。
接下来几天,祁小军每天都放了学就回家,回了家放下书包就提着气枪出门,日暮时分才拎着鸟回家。鸟有的时候少一点,一只。有的时候多一点, 四只,五只,或六只。反正总是不空手。
唯一的一次空手而归是一个星期五的下午,那天他企图打下一只鹰。鹰在天空中盘旋,然后歇在高高的高压电线上,祁小军就在那时候将气枪瞄准了鹰。但是枪打出去,两片羽毛从鹰身上掉下来,鹰一展翅又高飞了,一点受伤的迹象都没有。
祁小军不死心,跟着鹰追,在田间跑来跑去,跑过小麦地,跑过油菜地,跑过着心菜地,越过灌溉渠,一直追到十里路外干洞的河坝,依旧只收获了最早那一枪的两片羽毛。最后,鹰在河坝上空飞向了远方,祁小军望着远去的鹰越来越小的身影,涌出了一股无力之感。用枪以来,他第一次遭遇了打击。不过这种打击第二天献烟消云散了,星期六下午,仿佛是要补偿头天的损失,祁小军发了很地寻找目标,他打下了六只鸟,其中一只是鸣鸪。
祁小军把打中的鸟拿回家,遇上块头大点的,就褪去毛烤了吃。遇上 块头实在太小的,拎回家看一阵, 就扔到院门口街边的垃圾堆里。
祁小军的奶奶很不满意小孙子的做法,她不让祁小军去打鸟。你这是在造孽哦,祁小军的奶奶说,鸟儿好好的哪里把你招惹了?你非要作怪去把人家打死?
但是祁小军不听奶奶的话,依旧拿起气枪一溜烟就跑了出去。祁小军的母亲在乡下教书,只有周末才回家,而且还不是每个周末。父亲呢,在外地工作,平时回来的时间就更少,祁小军不听奶奶的话,奶奶也拿他没办法。奶奶也想把枪给他藏起来,但家只有那么大,每次藏好了,祁小军回家找不到枪,只 要拿鼻子嗅一嗅,就能把枪翻出来,好像那枪有一股只有他才知晓的气味。
祁小军的奶奶不知道怎样才能阻止小孙子去造孽,她只能一次又一次对着祁小军的背影说,等你爸你妈回来收拾你!
但是周末祁小军忙碌的母亲和远在外地的父亲都没有回来,没有人收拾的祁小军继续玩着他的气枪。
6月要过去了,这一天放学回家后,祁小军又跑了出去,他来到了一个鱼塘边。 鱼塘边有十几棵高大的柳树,还有一些低矮的灌木, 祁小军等待着,期望能打下一只猪屎雀。等了好一阵,没有猪屎雀的身影,却有一个宝蓝色的影子掠过他的视线,停在了对面一枝近水的树桠上。祁小军认出来,那是一只翠鸟。他还从来没打下过一只翠鸟呢!祁小军的心一抖,几乎同时,他举起气枪,瞄准,扣动了扳机。翠鸟身子一摇,掉在了地上。
祁小军绕着鱼塘跑过去,跑到了翠鸟掉落的地方。翠鸟一动不动地躺在 地上。祁小军第一次如此近地站在一只翠鸟旁, 他突然发现翠鸟那长长的喙、朱红的胸腹、布满星子般小蓝点的头顶和宝石蓝的羽毛搭配在一起是那么的美,那么的美,就像一个来自天空深处的璀璨的梦。但是它腹部一块细细的绒毛,已经被浸出的血液染成了深酱色。
祁小军蹲下来,盯着翠鸟,突然觉得被铅弹射中的,是他自己。他多么希望时光倒流,铅弹退回枪膛,翠鸟重新生动地站立在临水的枝头上,来自云层深处的阳光透过云层酒在翠鸟身上,让它像一颗红蓝相映的宝石熠熠闪亮。
但是翠鸟躺在地上,已经开始渐渐地僵硬了。一股无力之感再次袭来,不同于上一次,这一次的无力之感好像掏空了他,让他感受到了一种难以抑制的虚脱。
祁小军默默地看着翠鸟,直到暮色四合,一阵焚烧谷草的气息随风飘过来,将他淡淡地罩了进去。他使劲嗅了嗅弥漫在空气中的谷草燃烧的气息,这才从鱼塘边的菜地里摘下一片宽大的芋叶,将翠鸟仔细包了,拿在手上,丧魂落魄地回家去。
祁小军想把翠鸟做成标本,但是他不知道怎么做,而且关键的是,家里也没有任何做标本的材料。最后,祁小军只得把翠鸟埋在了院子里的一棵桃树下,只留下了几片蓝色的羽毛,和翠鸟那坚硬、漂亮的喙。
祁小军把剩下的铅弹数了数,还有一百二十三粒,他把它们放回盒子里,用一块塑料布包了,塞进了床底下他收图书的小木箱里。同时被塑料布包了的,还有那枝他已经用顺手了的气枪。收图书的小木箱放不下气枪,祁小军把气枪放在了柜子后背和墙之间的缝隙间。
时光如水一般流逝着,二十多年过去了,祁小军偶尔也把气枪取出来把玩把玩,但是气枪,再也没有对着天空射出过一粒铅弹。
作者:石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