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一个下午,沈瑜推着坐在轮椅上的我在公园散步,她说:“你看,前面的茉莉花多美丽啊。”
我拿出手机,催促着她,“快去中间,我给你拍一张。”
沈瑜欢快的跑进茉莉花丛中,比着“耶”的手势。
“咔擦嚓”,我连着拍了数张。
她跑到了我身边,蹲下身来,拿起手机翻看,惊喜的说道:“这张还不错,我把它当做头像了。”
我抚摸着她的头发,风从南边吹来,带来了阵阵清幽花香。
此时的我还不知道,这些照片将会是沈瑜留在这世界上最后的影像。
因为此时的她早已经被肝癌缠身了数年,然而在与她形影不离的这八年里,我却丝毫没有察觉。
“我们今晚煮饺子吃好不好,上周包的饺子还没吃完呢。”沈瑜抬着头望着我说道。
我轻轻点了点头。
她起身到我身后,把我推到我公园的大坝上,我扶着她的手臂,吃力的站了起来,她忙把轮椅转过去,背朝着我,好让我能扶着轮椅慢慢前进。
“今天比昨天好多了。”她鼓励着我说道:“照这样子,不出多久你就可以自己走路了。”
我朝着她笑了笑,“但愿吧。”
夕阳快落幕时,她推着我往家的方向走。
这条回家的路,她推着我已经走了成千上万次了,若是空间可以叠加,这条路上,全部都是我和她。
快要到家时,沈瑜突然问我,“你能自己走路后,第一件事想做什么?”
我轻轻侧过身体从路旁的草丛里扯了一朵野花递给她,“第一件事就是亲自给你买一束花。”我期待着说道,我清楚,我应该很快就会走路了。
沈瑜咯咯的笑起来,“啥时候这么浪漫了,你这辈子还没送过花给我呢。”
我也笑了,“我是说真的,以后我天天给你送花。”
“要是那时候我不在了呢?”沈瑜若有所思的说道。
“什么不在,你去哪里了?”
“要是我死了呢?”
“你胡说什么,我能站起来走路你不开心吗?干嘛要说那样的话,我不爱听!”我皱着眉头严厉的说道。
夕阳的最后一丝昏黄也快要躲藏进山里了。
良久,沈瑜才开口说道:“没有我你也要对生活充满希望。”
“不要胡说,为什么老是在我们开心的时候说这些!”我双手拍打着膝盖,大声的叫了起来。
如今的我很怕听到“死”这个字,因为双腿瘫痪的这八年来,我失去了太多,如今我就快站起来走路了,这相当于上天给我了一次“重生”的机会。
“好啦好啦,我不说,不说。”沈瑜走到我面前,面对着我,伸出她的手紧紧握住我的手。
吃过饺子以后,沈瑜把碗筷收到厨房清洗,我则坐在轮椅上,翻着手机,跟她讲话。翻到了八年前她的一张照片,我有些惊讶的说道:“你看,那时候的你还胖胖的呢。”
我抬头看着她,猛然间发现,这八年来,沈瑜怎么那么瘦弱了,如今的她看起来就跟个小老太太一样,佝偻着背,她才48岁啊!
与她日夜相处,我竟没发现她的变化。我的鼻子酸了,眼泪不自觉的流了出来。
沈瑜看到我,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走过来把我推到了客厅,“好好的,你哭什么。”
我紧紧抓握住她的手,那双手,沧桑而温暖。
“这些年我给你太多苦难了!”我捧起她的手,放到我脸上。
是啊,如果这些年没有沈瑜,我是活不下来的,我至今都记得双腿刚瘫痪那几年我是怎么折磨她的意志,一想起,我就自责不已。
——
我跟沈瑜结婚22年,我们曾经是有过一个孩子的,意外之后,我们一直走不出来,从此我的生命中,沈瑜成了我最亲近的人。
八年前,我因为中枢神经受到伤害,导致双腿瘫痪,那时我才39岁,正是男人一生中最成功与得意的年龄。
医生告诉我,我的腿很有可能这辈子都站不起来。
听到这个晴天霹雳的消息时,我用尽全力支撑着双臂,想要逼迫自己站起来,想要跟医生证明他说的是错的,但最终我从病床上直接滚到了地面,动弹不得。
沈瑜端着打来的稀饭,正站在门口。
她丢下碗,飞速跑到我身边,想要把我扶起来。
“滚开!”我推开了她,自己逞强想要靠自己的力量爬起来。
在地上扭动了十多分钟!最终还是被沈瑜拖着抱上了病床。
不知道为什么,自从瘫痪以后,我便把自己关在家里,哪里也不去,那些时候,我的脾气变得异常暴躁,变得连我自己都不认识自己。
瘫痪最初的那两年,沈瑜每天变着方儿的弄吃食给我,她把食物端到我面前,我一把直接打翻,大吼着让她滚。
无数次,无数次,沈瑜默默含着泪收拾被我摔破的碗。
“我不要你管,你给我滚!”我朝着她嘶吼起来,每当这时,她总是沉默不语的低着头,离我一个人安静。
望着天空自由飞翔的小鸟,我的怒火到达了极致,我抓起手边的物品,朝着四周的墙面狠狠砸去,家里的玻璃,家里的陶瓷,在那些年都没完整的。
每当听到这些动静,沈瑜总是躲在一旁偷偷注意着我,直到一切恢复平静,直到我彻底安静下来,她才红着眼眶,重新端来了食物。
我都不知道我曾给她带去了多少苦痛。
一次她在给我洗脸的时候,我像发了疯一般打翻水盆,水花四溅在地面,我摇着轮椅,去到厨房,拿起一把刀到她面前,用刀尖抵着自己的脖子,恶狠狠的说道:“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现在就死给你看!”
这样的“把戏”我已经在沈瑜面前上演了几百次。
我知道自己肯定下不去手,我就是故意做给她看,至今我都不明白,为何我要折磨一个无怨无悔照顾我,事事都顺我心的女人?
我曾独自在深夜想过这个问题,或许就是我知道沈瑜不会离开我,她是这个世界上最心疼我的人,所以我才仗着她的爱把所有对生活的不满,对上天的不公发泄在她身上。
沈瑜跪在地上,央求着我,“文进的你再试试活下去,再试试,就当是为了我好不好?”
我死死的盯着她,嘴唇剧烈颤抖。
“你如果真要这么做,我这一辈子,永生永世都不会原谅你,因为你杀了我最爱的人,你那边的孩子也不会见你,因为你杀了ta的父亲!”沈瑜几乎是嘶哑着声音说道。
那些不安的岁月里,沈瑜总是整夜整夜守着我,害怕我做出伤害自己的事。
双腿瘫痪后的第三年,一个清晨,沈瑜端着给我洗脸的水盆,小心翼翼的来到我身边,央求一般的说道:“文进,我带你出去吹吹风吧。”
我盯着窗外一只飞过的蝴蝶,冷冷的说道:“去哪里?”
“到公园转转吧,现在都春末了,好多花都快谢了,再不去看茉莉也快谢了,还记得以前,你站在……”她突然闭口了。
我知道她是害怕我对于“站”,“走”之类的词语感到敏感。
那是我瘫痪多年以来的第一次出门。
有了那一次,便有了往后的无数次,在医生已经宣告我双腿的“死/刑”时,沈瑜依旧执着的带着我康复。
一点点,一滴滴,汗水与泪水洒满了公园的大坝,那些我曾经从未见过的陌生人成了我的朋友,为我加油鼓励。
时至今日,沈瑜带着我在绝望中硬生生的开辟出一道希望。
——
十一月的秋风有些凉爽,吹落了潇潇的树叶如蝶一般在空中飞舞。
那一天,我终于不再需要借力沈瑜手臂,靠着自己站了起来。
“文进,你站起来啦!”沈瑜录着视频记录着这激动人心的一刻。
“我能站起来啦!”我踉踉跄跄的向前走了四五步,腿还是有些用不上劲,我又往回走,坐到了轮椅上。
希望和奇迹如火苗一般在我身上蔓延。
下一个三月里,我已经能丢掉拐杖独自走五六分钟了。
又是一个五月,我一个人拄着拐杖,站在茉莉花中闻着芬芳,有些口渴了。
“能把我买瓶水吗?”我对沈瑜说道。
她脸色有些苍白,笑着嗯了一声,离开了。
我陶醉在花香中,心想,等会回去的路上,我一定要给沈瑜买一束红红的鲜花。
然而,这束红红的鲜花,她这一辈再也不会收到了。她这一离开,也就是永远离开了。
再见她时,她闭着眼睛,安详的躺在医院的床上。她晕倒在路边,口吐鲜xue被人送去了医院。
没有给我留下一句话,她就这么静悄悄的去见了我们的孩子,刚好离开在我能够靠自己真正站起来,并能熟练走路的那一天。
难道上天给她的使命就是为了来人间受苦?就是为了来人间引领瘫痪的我走出绝望,重新站起来?
我给沈瑜的第一束花是白色的菊花,我把它们放到了墓碑前,在清晨里,菊花轻轻摇曳着,滴着露珠,徜徉着夏初的晨光。
这是露珠,也是我的眼泪。
沈瑜说过,即使她不在了,我也要对生活充满希望。
我相信,上天让我独自活着,或许有它的用意,我也相信,在未来的某天,我们一家三口定会团聚。
我抚摸着“年轻”的墓碑,风从南方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