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随安穿越了,为了生存把自己卖了,却发现主子想让自己当姨娘

2022年11月01日12:34:12 故事 1532

将军家的丫头【鲤鱼大大】

褚随安抬头看了看天,天空很蓝,间或飘来几朵白云,一眼能望出去老远,可见这地儿的空气好,质量优。

然而,他乡再好非故乡,人离故乡贱,这话同样适合穿越人士。虽然这地儿空气好,水也甜,可她宁愿回去在小城镇上做个收入不多却安稳的月光族。

这会儿她站在人群里,摸了摸包袱里头的半块窝窝,竭力按压住心里的焦急,可又怕面容显得太平稳了,导致那些选人的牙婆们觉得她可有可无,不乐意选她,所以努力睁着大眼,热切的不错过任何一道看过来的视线。

然而,好的不灵坏的灵,那看过来的视线却带着嫌弃,“哎呀,怎么还混了个黄毛丫头在里头?瘦巴巴能搬动二斤柴?”

这话一说完就引来一阵哄笑,是周围同样卖身的孩子们附和的笑声,甚至有几个已经被预定下来的笑得格外大声。

这种附和式的笑声随安能够理解,下位者对上位者的谄媚而已,不过是生存的手段,就是落在自己身上,听着刺耳。

褚随安动了动嘴刚要开口说话,一个认识她的人牙子替她解了围,“老姐姐难得也有打眼的时候,她爹是上水乡里的褚童生,只是时气不济,赶考的时候偏得了重病,这丫头跟着也识了好些字,我拿了一本书试她,能大体说下来……”

他这样一说,周围的目光又一下子变了,大部分人目光中少了嘲讽,添了尊重,还有几个眼光里头竟然也掺杂了嫉妒。

褚随安见有人替自己出头,连忙感激的拜谢。

牙婆们则互相交换着眼色,这年头识字就好比懂第二语言一样,有这项技能,总归是条混饭的途径。

当下的大户人家里头时兴给孩子请先生在家坐馆,这先生都请了,自然也要配上几个识字的伴读,或者小厮或者丫头之类,所以像褚随安这样的,就有了市场。

人群之中有个婆子动了心思,笑着问她,“那你是打算签活契还是死契?”

随安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先福身行礼,然后才答道:“回这位大娘的话,死契活契我都会好好干活,我爹爹病的不轻,家里急需用钱。”

“哟,你这孩子,倒有几分孝心,只是你这瘦巴巴的,不怪我老姐妹走眼,主家买了你去,可得好好的养两年呢,这要是签了活契,那不成替你爹养闺女了?”

听在耳朵里头总像是养两年再杀的感觉。随安的心随着那养两年七上八下,咬了牙道,“大娘,我吃的不少,就是长不胖。”

她的胃随着她这句谎话狠狠的抽搐了一下子。

但随安打定了主意要把自己卖出去。这会儿别说胃不服,就是肺造反她也能毫不留情的血腥镇压下去。

那婆子粲然一笑:“行了,都说日行一善,我先把你定下来吧,我这里倒有些个伴读的活计,只是你能不能干的了却不是我说了算,将来主家若是相不中,那也没办法,就当我损失几顿饭钱了。”

说着示意身边一个黑瘦的男人拿了定契的纸出来,又松开荷包数了一百钱,随安先接了契纸在手里,一目十行的扫了一遍。

“小丫头可认得这是什么?”黑瘦子嘿笑着试探。

“大叔,这是定契的合同,写了先下定金,若是我将来寻不到主家,这定金还要退回的。”她认真的回答。

那婆子也其实提着心呢,听见她说的有板有眼,眼里有了一分笑意只是又迅速的敛了回去。

随安按了手印,接了定金,转身便把钱交到陪同自己来的同村的李松手里,嘱咐他拿了钱一定先去给自己爹买了药。

李松心里慌慌的,低声道:“囡囡,这钱……”刚才那女人说了,要是人家相不中,这钱还是要退回去的,可若是买了药,那以后拿什么还人家?

随安知道他要说什么,坚定道:“松二哥你先拿药给我爹看病,我一定会留下的。”她也不想卖了自己,可难道就要眼睁睁的看着亲爹病死?

所以自己一定要竭尽所能的留下,只有她爹好了,她在这世间才能有依靠。

李松想到随安这一去来回也要好几日,自己去山里寻寻,说不定就能碰到山禽之类,到时候卖了钱,再寻人借借,凑上一百钱应该也容易。想通了这才松了心神,又一个劲的叮嘱她,要照顾好自己。

不怪李松这样想,实在是随安的境况已经差无可差,褚家到了每天连一顿饭都吃不饱的地步。随安小时候明明是个白胖的小姑娘,跟现在这一副面黄肌瘦的样子简直天壤之别。

随安深吸一口气,为自己鼓了鼓劲,跟李松约定了三日后还在这里听信,便手脚并用的上了牙婆的驴车。

可是,她这番的乖觉并不能令牙婆开心,她点了点人数,再看一眼坐在车边的随安,对赶车的黑瘦子道:“我总觉得是个赔钱的买卖……”

随安郁闷的垂下头,让牙婆这样一说,她都觉得若是不能顺利卖了自己,都有点对不起人家了。

怕什么来什么,头一家的连主母的面都没见就被管事的给拒绝了,到了第二家虽然见了主母,但是一句话也没问,仍旧是不留……

牙婆的脸色越来越不好:“这是最后一家了,他们家虽然是这二十年才渐渐起来的,可规矩上比先前那些还大。”

一路上随安从孤注一掷到几乎绝望,最初的那点儿孤勇像被戳了一针的气球,快消耗的丁点不剩,见牙婆主动说话,连忙问道:“大娘,他们家是做什么的?”

“说起来也不差,正四品的武官家,大老爷现在在外头带兵,是个将军,还跟你是一个姓儿。不过,这门里的爷们没几个喜欢念书的。”后头一句直如一盆凉水泼到随安身上。

进了褚府,她木呆呆的跟着众人一道下拜,忽然一道清脆的声音直戳脑仁:“既然是给我选人,怎地我不能做主?”

随安被这一声拉回心神,飞快的看了一眼,只见一个身着大红色披风的高挑个子男孩从正厅旁边的一道门里进来。

上首主母的声音带着笑意跟欢喜,“怎地不能做主?自然是选你中意地呀。你来看看这几个,都识字,模样也周正,年纪正好比你大几岁,看着性子也沉稳,在书房里头伺候不错吧?”

随安的心直坠深渊,即便再来个人选,也不会从她们这些刷下来的人里头选。就算牙婆有心推荐她,也不敢当面反驳主母的决定。

大红的身影围着那选出来的几个丫头走了一圈,一边走一边点头,“是,一个个花枝招展的,不过我话说在前头,我这书房连着几个哥哥侄儿们的书房,这些丫头别看我年纪小,三两步的窜到人家床上……”

这话委实的刻薄。

却不知这府里是不是真有这样的事情。

上首的主母忽然不说话了,厅里鸦雀无声,随安小心的呼吸,终于又听到主母开口,“那依照你的意思再选几个吧。”

也就是说先前选的人都不算,随安心中一动,热切的看向那手握决定的红衣少年。

其时,那少年的眼光也正好看过来。

才他那刻薄的话一出口,先前以为自己入选的丫头们纷纷红了眼眶,没入选的也觉得不是好差事已经有不少人退缩。

可随安不在乎,她嘴巴紧紧的抿着,牙齿咬着内侧嘴唇,几乎要咬出血来,目光迎着那少年的视线,仿佛在说,我绝不会跑到别人家的床上去。

红衣少年正是府里的九爷褚翌,随安的目光叫他不由的片刻恍神。

见她长相只能算中等,脸容细瘦,衬托的一双眼睛又大又亮,散发着渴求的光芒。

褚翌没由来的想起白锦缎上衬着的两只黑珍珠,再看一眼随安,心里倒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可惜。

或许是那双眼睛里头的渴望太过于强烈,他抬手指了一下,“就留下她好了,我那书房又不大,她一个人足够了。”

上首的主母目光看了过来,随安连忙双膝跪地,依着规矩将目光定在面前的地面上。

“丑了些……”主母嫌弃。

随安自尊碎了一地。

九爷不耐烦,挥了手:“家里模样俊的还少么?我这书房安一个丑人正好。”

随安目光坚定的磕头。

九爷走了,主母不知想到了什么,一直愣神,牙婆跟着管事娘子出去结算,屋里悄悄的,没了动静。

良久之后,主母才叹气说道,“这孩子任性,选了这么个丫头,”她的目光重新看向随安,似在询问,又似在自言自语:“你有什么好呀?!”

随安拿不准是不是在问自己,犹豫着不知该不该回答,就听旁边传来一个翠鸟般的声音:“夫人在问你话呢,怎么不回答?!”口气骄横。

随安忙直起身,目光直视前方地面,“奴婢生在乡下,见识有限,不知自己将来如何,只有一颗忠心,请夫人明鉴。”先表明自己身无所长是因为环境限制,又表示自己会忠于九爷,算是回答了刚才九爷那些刻薄之语,间接的明志。

主母一听笑了,“看着差了些,也算言之有物。”问随安叫什么名字,听说她姓褚,又笑,“倒像是我们家生的奴才儿。”

随安来早知这家人家姓褚,也不讶异,只稳稳的,无意间也博了夫人一些好感,“既是刘牙婆送来待选的,那应该也识字,你认得多少?”

说到这个,随安多了几分自信,“回夫人的话,四书上的字奴婢都认得,只是意思仅仅粗通,学的不精细。”

她确实身无所长,女红厨艺全不中用,所以在有限的时间里,为了把自己推销出去,也只得把功夫下到学问上,把褚父的书大体都读了一遍不说,还将论语背了下来。

不过任凭她之前付出多少,主母也并不在意,懒洋洋的问道,“行了,先留下看看再说罢。”挥手叫人领了她下去。

连着两日的细密小雨,天地间浑然一色,随安推开书房的窗户,迎面扑来的寒气让人忍不住精神一震。

“随安在吗?”

褚府老夫人身边的大丫头紫玉扬声说着话,时而俯低身子穿过院中的花树走到屋前。

“我在。”随安应了声,转到门前掀开棉布帘子,迎着人上前笑着福了一礼道,“紫玉姐姐。”

紫玉握着她的手,笑盈盈的看了又看。

随安不知道她为何这样看她,心里虽然觉得不自在,面上还依旧神色自若的请了紫玉进门,“天冷,姐姐请进屋说话。”

紫玉望着她的脸,看了一眼四周,笑着道,“不了,老夫人叫了九爷身边伺候的人过去说话,我难得来趟这里,自己请了这差事。”

随安一怔,接着道:“再过一刻钟林先生就过来了……”

她虽然名义上是伴读,其实还是个伺候的丫头,要端茶倒水,还要整理九爷笔墨。

紫玉很显然也知道,“老夫人说了,她那里不着急,等你先候了九爷念书再说。”说完拍了拍随安的手转身走了。

随安被她来的这一趟搞得有点一头雾水。

她只是书房一个小小的伴读,平素连管家的面都不常见,主母更是难得见上一回。

现在突然差了人过来叫她……

由不得她不胡思乱想。

因为手头的活都是做熟练的了,所以她一边想一边做,竟然也没耽搁差事。

等褚翌进了书房,书案上笔墨纸砚俱全,左手边的茶碗里头袅袅茶香升起,是他素日里头吃惯的碧螺春

褚翌落座之前看了她一眼,他没有说话,随安可不会自作多情的用眼神回应,仍旧稳稳当当的把滚水浇淋到林先生喜欢的茶汤上,又从身后书架旁的小几上取了罐子,用竹勺舀了一勺芝麻碎,一勺花生酥放到里头……

等林先生进来,茶汤正散发香气,九爷大马金刀的坐着,百无聊赖的翻着书。

至于随安,林先生一直为褚翌竟然用奴婢做伴读一事耿耿于怀,所以她见了林先生总是主动退避三舍,努力站成壁纸或者背景,免得消耗林先生对九爷为数不多的耐心。

林先生是褚府的当家人褚元帅在战场上救了的书生,听说原来在岭王的藩地也是小有名气的才子,岭王叛乱,他也被赶上了战场,亏得撕了里衣当白布条举的早,这才没成了刀下亡魂。

也不知道褚帅怎么想的,反正问明情况就将人送到上京了,正巧九爷的师傅辞官,林先生便担当起教导九爷学问的任务。

说起九爷的学问,那可是个大事,九爷更是阖府的眼珠子心尖子。

九爷是褚帅的老来子,年过四旬方得,既是老儿子,又是嫡子,九爷的出生比之他大侄子出生还多了几分隆重,听说当年皇帝他老人家听说,还特意出宫来瞧了一回。

褚帅是一员老将,在战场上不输战国名将廉颇,只是大概文化水平不高,所以对子弟们进学的事十分重视,偏这褚府的儿郎个个不喜舞文弄墨,尤其是到了九爷这里,褚老夫人辛苦筹建了两次族学,都被自家小儿子给搅和了,这才兴起念头找先生,拘了九爷单独念书。

在林先生之前,九爷的先生已经过了六拨,大部分是被气走的,最早的那师傅听说还是当朝太傅。

随着褚帅军中的捷报频传,九爷竟然忍了林先生很长一段时间。

随安暗地里腹诽,“肯定是知道褚帅大捷后要班师回京,这才没有把林先生气走。”毕竟如果褚帅来了之后发现先生没了,少不得要一顿棍棒。

跟先生这种消耗品不同,随安这个伴读的饭碗倒是一直端的安稳,原因么,大概她比较耐打……

记得刚来的那会儿,有一堂课,九爷打哈欠的时候,随安也跟着打了个哈欠……

那次事件闹得挺大,先生被气跑了,九爷被罚跪,随安挨了十板子,可九爷竟开口要留下随安。

打那以后,随安再也不敢打哈欠,要是忍不住,也是伸手或者转身,力图掩饰过去。

但她知道,九爷一直挺盼望见她再打哈欠的。

九爷的表兄弟王家的瑜少爷就挺喜欢随安,还夸她,“你这个伴读好,安静,有念书的样子。”

九爷从鼻孔里哼笑:“道貌岸然。”

随安面无表情。

九爷问:“你不服?”旁人不晓得,他可是一清二楚,这货一听先生念书就发困。

随安俯身,“奴婢并非不服,只是觉得用道貌岸然这个词来形容奴婢有些浪费。”王子瑜跟褚翌听了哈哈大笑。

林先生洋洋洒洒的讲了一个时辰,他讲课的时候是不会盯着九爷看的。

随安觉得这样很好,否则一低头要是瞅见自己学生在打哈欠或者打盹,那得多糟心啊,绝对会早生华发的。

讲完课,布置了两则作业,一则让九爷抄写文章,另一则是做一首诗。

九爷照样无视,待林先生走了,自己站起来也走。

却又在走到门口的时候停顿了一下。

随安低着头收拾书案,没听见他说话,抬头一看,九爷已经甩着袖子走了。

随安将书案收拾干净,也不敢再耽搁,看了自己着装还算得体,径直关了书房的门去了老夫人的院子。

褚家原来是寒门,能兴旺起来多亏了褚帅在外征战。褚府这几年随着褚帅的功劳越大也是几经扩建,现在的褚府占地百余亩地,家中子弟众多,也有从老家晗阳依附过来的族人,因此褚府十分繁盛。

幸好褚帅以军法治家,赏罚严明,比起其他高门世家时不时闹出来的后院笑话,府里向来还算安稳。

九爷的书房院子在整个褚府的后方,再后头是后花园。随安从院子里头出来,往前走出半里地才算到了褚府的主母老夫人所在的征阳馆。

在门口正好碰见提着食盒从外头进来的棋佩。

棋佩是老夫人身边的大丫头之一,跟紫玉一样等级,随安觉得能混到老夫人身边做大丫头,走路也得带风,简直都能把大部分男人踩在脚下。

随安虽然连老夫人的脸都记得不熟,但对于老夫人身边的丫头或者其他丫头都还记得清楚,见了棋佩恭敬的见礼喊了一声“棋佩姐姐”,又问,“姐姐这是打哪里回来”。

棋佩笑着回了礼,手里的食盒交到身边的小丫头手里,然后整理了一下衣裙,笑着道,“外家太夫人过来,老夫人高兴,说太夫人喜欢大厨房里头刘大做的千层酥,我这才去立等取了来。”

又问随安,“你怎么有空过来。”

随安是奉命过来见老夫人的,按理老夫人身边的大丫头该都晓得才是,但棋佩问,她也不好不说,便道,“是老夫人命我等九爷下了学过来一趟。”

棋佩闻言若有所思,抿了唇笑道,“老夫人最疼九爷,总归是好事。”说着重新拿过食盒,又牵了随安的手一起进了门。

一个二个的神神秘秘,随安只觉得心里长毛。

正房东边的宴息室里传一阵笑声。

“你在这里等等,我去禀报老夫人。”棋佩说着松了她的手,提着裙摆进了屋。

随安应了,站在门外不由的就紧张了起来。

说起来,她虽然姓褚,却不是褚府的家生子,而是签了死契卖身进府的,论起出身还比不过这府里的家生子,就更比不上那些夫人们的陪房或者贴身丫头了。

这些人都更能享受到府里的恩典,而她这种,若不是当初因为认识几个字被留下,说不定连这府里的粗使丫头都做不得。

前两年她在府里一直担心父亲的身体,好不容易等他老人家身子骨养得有了一点起色,可听李松说秋里下地翻土的时候又扭了腰……

有个这样温柔到柔弱的父亲,她虽然当初逼不得已卖身进了府,但一直还想着能够出去奉养他晚年,最好能找个上门女婿,可这也只是她的妄想,目前,她连赎身银子都没有攒出来。

可怜的,她每每攒够一两银子,父亲那边必定要病一病,这钱赚的时候难上天,花的时候却似流水。

她已经十三岁了,府里的丫头通常满了十八岁就要放出去成亲,大部分都是嫁给府里的小厮,或者有时候褚帅还要要些漂亮的丫头赏给身边得力的干将。

若是不等府里安排……,前年老夫人身边的一个二等丫头赎身出去,听说交了足五十两银子。

她这样的,该妄自菲薄的时候就要毫不吝啬的妄自菲薄——反正她觉得自己要是赎身,主家肯定不会要五十两这么多的!

但是,就是十两银子,她现在也没有。

再想一遍,仍旧还是觉得前途暗淡。只能暗暗祈祷老夫人过几年能看在她伺候九爷读书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主动放了她归家。

虽然在心里暗暗思忖,可身体却绷的极紧,像面对未知危险的小动物一样,时刻关注着周边的情况。

没多久帘子一晃,一个身穿绯红色棉线小袄的娇俏少女出来,四周一望,见了随安道,“原来你在这里,快进来,老夫人叫你呢。”

随安跟着她进了屋子,垂了眼睛只觉得足过了七八个站在屋里伺候的人才到了老夫人跟前。

她站定,行礼:“奴婢随安给老夫人请安,给太夫人请安”。

上首的老夫人声音温婉,对了旁边的一位老安人道,“母亲,这就是老九的伴读丫头。”话里对九爷这个小儿子格外的亲昵。

王老安人笑着点头,“这丫头行,看着干干净净的,难得的是不见妖娇,可见翌哥儿是认真读书了。不像外头那些看着花团锦簇,内里不知做些什么勾当。”

老夫人噗嗤一笑,“母亲可别偏了他说话。他哪里是读书的料子,只求他认识几个字我就念佛了。”

王老安人不理会老夫人,正色打量了随安,又道,“这丫头眼睛好看,脸也圆圆的,有福相。”

随安一听这话心里的毛一下子蹿得老高,摇曳着像芦苇一般。

一般夸人能夸到有福相的,那八成接下来要说到姻缘,丫头们有福的,呵呵,大部分都成了爷们的通房。

她真没那意思,并且看九爷的样子也不像对她有那意思的意思,这也是他们主仆相得的地方。

可越怕什么越来什么。

“这转过年,翌哥儿就十五了吧,也是时候放人在他屋里,我……”

王老安人的话没说完,碧纱橱那边突然转过来一个人,“母亲,我的九连环放哪里了?”

随安一听声音就知道是褚翌。

褚翌一过来,先头那话就打断了,很显然他早就知道外祖母在这里,上了炕就挤在王老安人怀里。

老夫人没奈何道,“这孩子,侄儿侄女一大群了,还撒娇。”

王老安人可喜欢外孙跟自己撒娇,见状伸手摆她,“你也说了是孩子,孩子可不关辈分的事,孩子就该做孩子的事。”低头问了褚翌早膳吃了什么,最近可有什么爱吃的,想玩的……

九爷一来,后头丫头们鱼贯而入,捧盆递帕,又有着意取了九连环送过去的。

随安恨不能时间赶紧过去,她也好随着人流退下,怎奈老夫人并没有忘记她,正色问道:“林先生来了也有段日子了,你可清楚他的喜好?”

林先生来了之后就住在九爷书房旁边临街的一个小院子里头,他性子孤傲,不要伺候的人,老夫人便叫人传话命随安多看着些,免得那些粗使的婆子不尽心怠慢了。

随安其实也仅仅是多关注了一下林先生的穿衣吃饭,其余的林先生不喜,她也没有硬贴过去。

主母问话,随安恭敬的回道:“林先生喜欢穿棉布衣裳,饭食上偏向南方菜,饮茶极其讲究,曾指点过奴婢两次,林先生的起居的地方不要人伺候,一切都是他自己收拾,说是在自己家里也是如此。”

老夫人见她说的还算在点子上,点了点头道。

转头却是对了王老安人解释起来,“这位林先生,说的好听点是降将,难听点百无一用,偏您女婿不知被他灌了什么迷魂汤,不仅巴巴的把他送了来,还打南边把他的家眷也找到,说是人在路上了,我这又要准备宅子,竟是没有头绪。”

王老安人就笑,“常话说客随主便,你尽着好的安排,他们识不识抬举的,又有什么关系?”

语气里头对林先生并没有多少尊重。

随安觉得应该是都听说了林先生举白旗投降的缘故。

时人重视气节,林先生既然上了战场,不战而降确实是会遭人鄙夷。

老夫人也点头道,“我这里是看九哥儿跟着他还算安生,也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说着顿了顿,转头对了随安,“你既然晓得林先生的习惯,那等林先生的家眷来了,还是你去理一理,需要什么,管你紫玉姐姐要。”

来之前紫玉的那眼神儿叫随安发毛,现在一听是这事,心里大大松了一口气。但是老夫人不重视的事,不代表她一个做下人的也能跟着敷衍了事,面上依旧慎重的应了。

老夫人便对王老安人道,“您别看她年纪小,心里倒是有一杆秤呢。”

褚翌在王老安人怀里哼笑,指了随安道:“她这样的一杆秤,不是缺斤少两,就是赔的血本无归。”

当主子的看不起奴婢是常态,要是把奴婢当成朋友才叫奇怪。

随安不动如山,心里却腹诽道,您能忍下林先生,不是也是害怕褚帅回来揍你?

王老安人见她不说话不反驳倒高看她两眼,这之后随安告退,老夫人才悄悄问王老安人,“您看这个丫头怎么样?我仔细看了有段儿时候了,想把她放到老九房里。”

她说这话也没背着褚翌,褚翌一听就皱眉,“我不要什么房里人,也不要那破丫头。”

打小儿他身边就围满了丫头,对他有没有那意思他还是能看的出来的。

富贵乡里养出来的少爷的心高气傲,去温存一个心不在自己身上的丫头?

王老安人拍了一下褚翌的胳膊,“我见你大哥哥都不敢这样跟你娘说话。”老夫人是褚帅第二任继室,先头故去的原配继室都留下了几个孩子,现在也尊称老夫人母亲。

褚翌不再言语,却仍旧低着头把玩手里的九连环。

老夫人见他没了声,这才对了母亲解释道:“老九十四岁了,老大在他这个年纪都成亲两年了。”

“先时我怕他性子不定早成亲说不定要掏腾坏了身子,一直压着,有上门说亲的也被我推诿了过去。

“不过岭王叛乱之事已定,老爷迟早要班师,我琢磨着等老爷回来,他这亲事也要搬到台面上说一说了,到时候再往他房里放人,显得我跟老爷打擂台似得,也让新媳妇没脸面。”

王老安人一边听一边点头。褚翌撇了撇嘴,起来告退:“七哥说平郡王寻了把好剑,儿子也想去看看。”

老夫人打发走了他,又接着跟母亲道:“随安这丫头,寡言少语,心里有数。您不知道,她刚来的时候,老九拿着书当柴烧,整日里说要学大老爷当劳什子将军,我都忍不住火气捶了他好几次,偏随安问他的小厮,是不是当将军不用念书识字,又问那些兵法阵法要略是谁写的……老九竟然听到了心里,打那以后虽然也是混日子,却磕磕绊绊的熬了下来,好歹没把师傅们气吐血。

我又暗地里试了她几次,对了财帛也不动心,难得的是这份儿定力。她又识字,放到老九房里,替他管着他的那些东西也还算稳当。

现在老九身边的几个丫头,不是年纪太大,就是大字不识一个,想抬举也抬举不起来。若是现从外头找,又不知蹉跎多少时候才能寻一个可心的。”

王老安人缓缓点头:“你说的在理。”

随安还不晓得这些故事呢,老夫人身边的大丫头们倒是知道一些,但是主子不明确的表示出来,谁也不会乱传。

随安这边接了新活计,就忙着列单子。

人生四大事,衣食住行,林先生的家眷来了,先头第一件事就是住下。

这院子么,当初是林先生自己挑的,位置也不错,还有个小门能通到外头街上,出行也方便。

只是也不是没有任何缺憾,便是因为后头有个水塘,冬天要格外阴冷些。

林先生又是南边儿来的人,这头一年的冬天格外难熬,到时候家眷们来了,用的炭最好一次领足了,免得冻着客人,也免得她后头跟着受累。

再就是屋里的布置,林先生雅致,房里也没什么富贵的物件,他的家眷们可就不好说了,随安按着客房的家具清单列了两份单子,添添减减的,依照中庸之道终于列成了一张单子。

譬如这床就选了上好的黄杨木,黄杨木硬,易雕刻,刷了枣红木漆,显得亮眼,又散发淡淡清香。

其余的面上的东西看着平淡,但细节里头又体现着精致,譬如女眷们的梳妆台,那镜子就是上京里头的中等人家也用不上的,胭脂水粉自然是从老店里头买了好的来。

这样总列下来,要添加的大约有二三十件,如琉璃风灯,四季如意屏风,红漆描金海棠花的托盘,黄底蓝边牧童横笛青花茶具等等不一而足。

更因为林先生有一儿一女,儿子已经十岁,想来是读书的,所以随安又准备了文房四宝,虽然不是多么珍贵的,但也是家里爷们寻常在用的。

她这里寻思了一通,觉得没什么遗漏的,便另外抄了单子,拿着去找紫玉。

谁知紫玉见了她又是那种意味深长的笑。

随安那本来已经慢慢卧倒的寒毛瞬间又直立了起来。

拿着单子也不着急交给紫玉,只一味儿的说软话:“好姐姐,有什么事您可得提点着我些,只别瞒着我,到时候一下子砸我头上,我可找您抹泪儿。”

紫玉握住她的手,笑着捏了一下随安的腮帮子,“小丫头看学会排揎人了,我可不怕,只怕你到时候喜得合不拢嘴,不肯出来见人呢。”

随安心里一沉,姑娘家躲羞,一般就是说定了亲事。她年纪这幺小,不到放出去的年纪,那些想做媒的管家婆子也不敢打包票说能让主家将她嫁出去。那么能叫她躲羞的,也就只有入了哪位爷们的眼,她是九爷的丫头,若是被别的男人看上,九爷那性子,不打死她就是恩典。

她心里沉重,面上却不敢显示出来,仍旧夹缠了紫玉:“姐姐就跟我透露一二吧,免得我回去抓耳挠腮的想不通透。有那些琢磨的功夫,我都能给姐姐画几张花样子了。”

紫玉笑:“想你才来的时候,瘦瘦巴巴,谁想到这才过了三年就长成一个小美人儿了,不怪老夫人喜欢,就是我见了也喜欢呢。”

想着老夫人说话的时候也没背了人,她年纪比九爷大好几岁,跟随安她们竞争也竞争不着,倒不如在这里结个善缘,想到这里便道:“真是好事,我只说一句,你是九爷的丫头,这一辈子可不就得好好伺候九爷?”却不是直说老夫人看上你了,想要把你给九爷当通房丫头。

随安一下子就听懂了,都说到要一辈子伺候了,那肯定就是通房丫头,至多混成个姨娘,就算是了不起的了。

虽然心里不乐意,面上还是不敢露出分毫端倪,不仅如此,还撅了嘴道:“姐姐说的,我自然懂得,一奴不侍二主么。”

紫玉笑着拿过单子,不肯再多说一句。

随安也无心跟她再说下去,回去之后就关了门悄悄数起自己的私房来。

却是越数心情越糟糕。

她手头的银角子跟大钱加起来统共也不到二两,再加上那些过年过节偶尔得到的赏赐,几根铜包金的簪子,一副细细的银镯子,几幅珍珠耳环,全部当了能有二两?

当年她的卖身银子是五两,可她那时候瘦小,现如今在府里这样养了几年,想原价赎出去简直不可能。

平日里觉得自己省吃俭用,又不涂脂抹粉的,比起其他人尚且算能攒住钱的,可现如今才发现努力了这么久还是白瞎。

外头爹不能指望,里头既然存了出去的心思,主子身边自然是不能过

征阳馆里老夫人已然拿定了主意,但想着距离褚帅回府还有一段日子,她也正好可多观察观察,便道:“这事儿等过完年再说不迟。”说完请了王老安人品尝千层酥。

褚翌听了却在心里冷笑,随安这死丫头,旁人只觉得她乖巧懂事,他却知道她有多么狡猾,脑袋瓜子里头又有多少主意。

想着不远不近的离了自己,到时候好从府里全身而退?

也不想想若是身边的伴读丫头赎身出去,他这个主子脸上会不会有光?会不会以为他这个主子身有怪病还是怎么的,否则怎么会连个丫头也笼络不住?

想到这里,觉得就算他看不上她,但为了自己的名声,将这破丫头收到房里也很不错。

他下次遇到她,便把这事好好的跟她说说,仔细瞧一瞧她惊慌失措的样子。

接下来的几日,褚翌格外放了心思观察,结果发现随安依旧如同之前一样,似乎对要成为通房丫头一事毫无所觉。

褚翌性子上来,偏要看一看她的真面目,还没等他找出点事儿来,林先生的家眷到了河口,估计再有五六日就能进京了。

“不是说约么要在路上走大半个月?这才几日啊就到了。”粗使婆子们也诧异。

随安不清楚内情,却是知道自己不能怠慢了这一家人,着意去请了老夫人身边的路妈妈,“到时候还请您老过去看着点,我年纪小,怕是哪里有做的不到的地方。”

路妈妈并不在府里当差,只是她家里男人是这府里的大总管,她也就常围在老夫人跟前,跑跑腿,传传话,又是个热心肠的性子,大家也都喜欢跟她亲近。

路妈妈可是知道老夫人看不起林先生,闻言就有点犹豫,“这……,要不到时候再说,我也说不准那日里头有没有功夫。”

随安存了说服她的心,笑了道:“老夫人着意叫了我去,派了这差事给我,我也好奇他们南边那边的人是什么讲究呢,这些事又不懂,也怕怠慢了客人,到时候抱怨给了老爷听,我自己挨一顿训斥没什么,就怕失了九爷的面子。要是妈妈在,见多识广的,也能对上话,比我一个毛丫头不知强出去几百倍,妈妈往那儿一站,体面风度又胜过我们百十倍,好妈妈,您就当可怜可怜我,千万要去。有您在呀,我这腿也不抖了,心肝也不颤了,也有主心骨了。”

路妈妈听了心里舒坦。

都说九爷这个伴读丫头会来事,可不是说虚话。这一席话,说了好几个意思。

头一个就是请路妈妈见识见识南边的人的行事规矩。好不好的,她见到说给老夫人听,权当说笑了。

第二个就是随安接待这家人,是代表了老夫人的体面的,若是有什么不妥,被元帅知道了,肯定会怪罪到老夫人头上。

第三个就是若是路妈妈去了,那就没什么不妥了,有也是那家人不妥,可不是这府里不周全。

“那我到时候就抽空走一趟,你个小丫头儿,可是机灵。”

随安高兴的谢了又谢。回去后果然路管家就打发人来问,林先生的家眷到京的具体日子。

又去找了紫玉,催促着库房将东西发了出来,一口气领足了过冬的新炭,这一番忙忙碌碌的安置倒是把心里的惧怕散淡了不少。

“其实九爷也还是一个小孩子,他能知道什么。”她在心里嘟囔。

“死丫头你在说什么?”

身后突然传来褚翌的怒喝声,随安这才知道自己刚才竟然把心里话都说出来了。

“请九爷安。”她连忙行礼,反正错已经铸成,能弥补一点是一点。

“行了,没有外人,别假惺惺的给爷来这套!”褚翌恶声恶气的看着她,“说爷什么也不知道?哼,知道的总比你多,等你进了我的房……”

话说了一半,故意不说,意犹未尽的斜睨着随安。

随安装傻,故意做出怕怕的样子:“九爷难不成要照了一天三顿打奴婢?还是不给奴婢吃饱饭?”

褚翌却突然脸色微红。他想起自己今年春天夜里烦躁……,第二天一大早母亲就派了教导人事的姑姑过来说的那些事,再看看随安还一副插科打诨的傻样,抬脚就踹了过去,不过用的力道却不大。

褚翌踹完就走,随安自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这次终于管住了嘴巴,在心里琢磨:“也不知林先生的夫人过来,会不会打赏,要是她们不知道行情,一次就赏个十两八两的……”

又想到自家老爹那文弱书生样子,到时候冲了府里哭哭啼啼的来两声,没准老夫人心一软,可怜他无人奉养,就把自己放了出去呢……

随安想的极美,双手捧着腮帮子,笑的眼睛都弯成峨眉月,连褚翌去而复返都不晓得。

褚翌想起自己跟那些粗犷的汉子们在一起时,听他们说的家里婆娘就要时不时的收拾一顿才安生老实的话来——难不成随安也喜欢被人打?

褚家九爷摇头走了,他觉得自己未知的实在是太多太多了。尤其是女人心,海底针,有时候没捞着,说不定还要被扎一下哩。反正他是绝对不要随安这破丫头的,让她美也白美去吧。

因为怀抱着不可告人之目的,所以随安在对待林先生家眷这件事上既用心又慎重,连带博了林先生不少好感。

林太太进京这日,随安着意穿了一身喜庆的棉纱小袄,褚翌跟林先生前后脚进了书房,两人俱是眼前一亮。

随安脸小,皮肤又白,仔细一瞅还真有点诗经里头手如柔荑肤如凝脂的意思。

也不知是不是林先生许久不见家人的缘故,这堂课讲的有点生硬,最后直接颠三倒四,一句话说了好几遍。

褚翌笑着站起来:“师母今日到府,学生正该也去拜见,今日不如早下学方好。”又问随安,“书房里头可有我的衣裳?换身郑重些的。”

随安伺候这位爷也都是做熟练的,只是褚翌的个头高,足足高出她一头半去,搭披风的时候,随安那胳膊就显得短,踮起脚都够不着。

褚翌撇了下嘴,极其轻蔑的给了个“蠢”。

随安大人有大量,不跟他一般见识。

收拾好了随着林先生跟褚翌一起到了大门口。

到了大门口的时候,林家人还没到。

随安也是难得来到府门这儿,有了机会自然好好打量。

褚府的大门是广梁式,门扉在门庑中柱之间,门前既宽敞又亮堂,在规格上仅次于王府大门,这也是今年褚帅率军节节获胜之后,陛下恩赏了重新翻修的。平日大门紧闭,只留了旁边侧门供人往来。

褚翌站在门房跟前,见林先生连着两次往后看,也扭头一看,就见满院子的门房小厮,眼光都偷偷落在随安身上,顿时恼了,没好气的给她使了个眼色,“滚到二门那里去等!”

不能第一时间给林太太请安领到赏钱,随安很不开心。

她刚到了二门,有小厮飞快的过来传话,“随安姐姐,林太太并林公子林姑娘进府了。”

随安连忙拉住他,抓了十来个大钱给他道:“麻烦你去后头跟路妈妈说一声。”

林先生有一子一女,公子林颂枫,姑娘林颂鸾,从这取名上就可看出林先生对林姑娘的重视,女床之山,有鸟,其状如翟,名曰鸾鸟,见则天下安宁。

林颂鸾虚岁十五,本来在路上已经跟弟弟商量好了,见了父亲的学生,要以师弟相称的。本来么,这进学讲究的就是个先来后到,可不是以年纪论。他们林府虽然不是豪门望族,可也是世代书香,姐弟俩都是早早跟了父亲启蒙,褚家的少爷再早也早不过他们。

刚下了轿子,就见到了褚翌。

褚翌一件银白色长袍,五彩丝攒宝石腰封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头上戴着紫金冠,又系了一件大红色镶金边的五福如意披风,冬日的寒风之中站立,真个儿面如冠玉,身形如松柏,神采飞扬,叫人见了觉得阳光都落到了他身上一般。亲人相见,林先生也不忘介绍儿女,褚翌站定与众人分别见礼。

林颂鸾的那句师弟突然就叫不出口,她几乎下意识的抚了一下头上的青丝,原本自傲的肤光胜雪,眉目如画,一下子变得黯淡了下去,连跟父亲久别重逢都没能使她更为欢欣喜悦。

相比较而言,林颂枫更加耿直一些,直接道:“还以为武将世家的儿郎都个个粗犷豪放,不想师弟竟是这般的俊秀人物,以后少不得要常常打扰师弟,还望不要嫌弃才好。”这师弟说的毫不迟钝,那是又亲切又自然。

林颂鸾闻言连忙替他描补:“让师兄见笑了,我弟弟性子直爽,跟了父亲进学又早,还请师兄多多包涵。”伸手扯了林颂枫的衣袖不许他继续多言。

褚翌笑:“林姑娘过虑,林公子客气了,我也盼着早早见到林公子呢。”话说的很漂亮,但话里一点也没有深入结交的意思。毕竟要是显得亲热,叫师兄弟可比叫公子姑娘的好。

林颂枫还要再说,林先生道:“天气冷,进去再说。”

一行人到二门。

随安跟着路妈妈迎了上来。

随安一边噙着笑,一边暗暗打量这家人。

林太太是个面容白皙,身形娇小的妇人,林公子还是一脸孩子气,林姑娘身材中等,五官精致,很是矜持。

林公子跟林姑娘手里都拿着包袱,路妈妈迎上去之后,林姑娘更是将包袱直接抱到了胸前。

路妈妈热情的说道:“林太太跟公子姑娘这一路辛苦了,我们家老夫人念叨了好几日,可终于把您们盼了来了,林先生阖家团圆,再好不过的事情……”

林太太大概不惯应酬,目光怯怯的看了丈夫。

林先生目下无尘,连路妈妈是谁都不大清楚,于此事无能为力。

还是林姑娘聪明,看了褚翌。

褚翌咳嗽一声,喊了随安:“随安过来,”扭头对了林太太道:“师母跟林公子林姑娘的房子都是这丫头看着收拾的,若有不合适的地方尽管找她。路妈妈是母亲身边的妈妈,随安有做的不到的地方,可找路妈妈说话。”

林太太见连房子都给准备好了,心底感激不尽,林颂枫跟林颂鸾则误会,以为随安是给他们的使唤丫头。

林颂枫把包袱往随安怀里一放,随安小小的个头完全被埋住了,林颂鸾见弟弟也不知让着她这个姐姐,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瞪完想起褚翌在身边,连忙描补:“我们的行李那么重,你自己拿着。”

林颂鸾又看了一眼随安,顿时心里更加不喜欢。一个下人丫头,长得跟娇小姐一般,穿的比她还好,哼,没有那样的命,就别作那样的打扮!

随安的心哇凉哇凉,这林家,别说赏赐了,连一句谢都没有,刚才林姑娘的眼神跟小刀子一般。

大宅门里最要不得乱发善心。

随安的目的没达到,之前那费的功夫就只当是用心当差了,见林颂枫听了姐姐的话果真过来接她手里的包袱,便毫不客气的又还给了他,笑着道:“林先生高洁,没想到林姑娘跟林公子也这么客气。院子里头一切都是妥当的,林先生并不要人伺候,所以只有一个打扫院子的粗使,还有一个会做南菜的厨娘。林太太去看看若是还需要什么,只管到九爷的书房院子里头来问奴婢。”

褚翌又在心里冷笑,依照他看,这通篇就这“九爷”二字是这破丫头想表达的,让这林家人知道她是他的丫头。这会子倒是知道拿他当挡箭牌了。

当着外人的面,他不收拾她,回头可得好好给她找点儿事儿。

林颂枫没在意,他刚进京,这一路的赞叹还没发散完,这会儿也没心情关心这些小节:“这宅子可真阔,真大!”又问有没有湖,占地多少亩等等……“南边多水,家宅里头有湖不算什么,难得是北边儿竟然也有湖……”

褚翌笑道:“林公子住的院子后头就是湖,现在天还不够冷,等结了冰,京里不少人都来我们家参加冰嬉。”

南边儿别说结冰,就是雪花都难得一见,冰嬉的事林颂枫也就在书里看到过,还没真切的见识一次呢。

他是真赞叹,所以林颂鸾也就越发的气恼,这也显得太没见识了,纵然他们家比不上,可也不能缀了读书人的气节。

偏林太太觉得儿子说的对,觉得林颂枫跟褚翌这个主人相谈甚欢这很好,不住的点头赞同。

路妈妈抿笑看了这一家人,今儿她算是开了眼,回头也有话对了老夫人说叨。

她们九爷的师兄弟,呵呵。当朝太傅亲自给九爷启蒙,太傅的学生才能算得上是九爷的师兄弟吧?!

进了院子,林颂枫又叹,“这院子比我们家的还大。”

林颂鸾笑的快没了脾气,轻描淡写的道:“北方宅子宽阔,原本跟南方的小巧玲珑没得比,不一样的建造格局罢了。”

不管怎样,一家人见了随安收拾出来的房子都还满意。

随安看见林太太脸上整个儿轻松起来。

林太太确实满意,她这一路受了苦,好歹在这儿能觉得有个家样了。

这院子北边有八九间屋,很是宽敞,东西又有厢房,南边几间屋分别做了厨房浴间,厨房旁边的炭池子里头已经装满了炭,以备林家冬日之用。

林姑娘选了东边的一间厢房起卧,定了隔壁做书房也一并做些女红之类,林颂枫住哪儿都可,便选了西边的厢房,留了正房给林先生林太太。

褚翌今天能来作陪还是受了母亲的嘱咐,此时耐心快要耗尽,直接拱手道:“先生一家刚团聚,翌就不打扰了,等先生将家人安顿好了,再给先生家人接风洗尘。”

林先生颔首同意,他教导褚翌也是无奈之举,在他眼里,褚翌就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

师徒俩一个不爱学,一个勉强教,这师徒情分薄如蝉翼,说实在的,今日褚翌能站在门口迎接家人,已经很叫林先生吃惊了。是以,褚翌说的诸如接风洗尘的客套话林先生也没放在心上。

褚翌要走,随安也跟着走,前几日奔波的热情这会儿完全的偃旗息鼓。

老夫人听了路妈妈描述的林家众人的寒酸劲,没如路妈妈料想的那般欢笑,说了一句:“可怜见得,从普膳坊叫一桌席面进来,贺一贺林先生一家团圆罢。”

想了想又突然问道:“随安那丫头在做什么?”

路妈妈做出一副想笑又不敢笑的样子,被老夫人没好气的瞪了一眼,才连忙答道:“九爷说要写诗,要按着九九消寒,一日做一首诗,让随安抓紧了时间做出九九八十一张诗笺来。”

老夫人笑着只说了一句“这孩子”,就打发了路妈妈下去。

上头人有上头人的烦恼,下头人呢,烦恼更多。

主子一句话,奴才跑断腿。

随安这会儿就是如此,忙活到傍晚,才把笺纸放在模子下头,又搬了石块压上,累得腰酸背痛直喘气,一句话也不想说。

好不容易挪动到一旁,捶着肩膀坐在木机子上发呆。

也亏了这院子在内院后头,傍晚的时候前头热闹,后头反倒安静下来,隔壁轻声细语的说话声听不真切。

早上没得了赏,午饭的时候她郁闷的一连吃了两个馒头,这会儿虽然累倒是一点都不饿了,便借着傍晚的余光想了自家心事。

前世的记忆依旧新鲜齐整,初初考上军校,年轻气盛,见了几个骗子做套,看不过眼,上前揭发却被人从台阶上推了下来,醒来却换了世界。说是穿越,前身的记忆一清二楚,亡故的母亲,柔弱的父亲,印在心底。说是黄粱一梦,却又清晰记得前世刚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喜悦,辞别家人独自北上的感伤,还有那摔到台阶上脑壳的剧痛,以及晕过去之前众人扭曲的面容……

焦虑,伤心,父亲的哭泣,一点点的浇灭了她回去的希望,父亲的病急需救治,她不得不卖了自己。

大宅门里头的丫头,小心翼翼的生存,这三年里头,没有一天忘记她的初衷,赎身出去。

可签了死契如同判了无期,赎身并非容易事。头一件便是要有足够的钱。内宅丫头们想要赚几个钱,做点女红,譬如帕子,荷包,络子之类的卖给外头算是一条道。但很可惜,随安母亲早逝,进了褚府,也是在书房伺候,没有学女红的机会。

她倒是画的一手好花样子,可纸笔都是府里的,偶尔给老夫人,夫人们院子里头的丫头们画几张也还罢了,想要外销,九爷若是知道,挨顿板子都是轻的。

九爷看着对什么都毫不在意,可她知道,他这人阴狠着呢,心思跟带了刺似得,又是众星捧月的长大,根本不懂得什么叫得饶人处且饶人。

女红这路子不通,随安也没有气馁,这世上的事就是如此,不能局限在一个地方,她这局限性就很大,天天在这府里,这小院子里头,九爷一天待不了俩时辰,打扫林先生院子的婆子过来找她聊天,话说的多了,也说她一句“不上进”。

说实话,以前随安觉得不上进挺好,她卖身进府,很有为奴的自觉,府里出钱买下她,她有了钱替她爹看病,也有了口饭吃,父女俩这就算活了下来,说到这里,她是很感激府上的,做事的时候就老老实实,也不偷奸耍滑。

她从来也没想过福气能从天而降,钱财能够不劳而获,这样她付出,收到回报,她觉得才能够心安理得,才能睡的踏实。

所以,她理解的不上进就是安分。

当然,她也不是说那些上进的不好,总归是各人有各人的缘法造化。

像她虽然爱钱,但有时碰见九爷有用废的不要的好纸,能裁出那么一截子来写字,她心里比得了什么都高兴。

相比那些上进的姐姐妹妹们,她原本觉得她走了一条最为简单容易的路,可现在看来,这条路也不怎么好走。

随安觉得自己现在头顶压力巨大,一个就是赎身,另一个赎身之后如何把日子过下去。就她跟她爹,说实在的,她都比她爹看上去更汉子些。这家里没有个壮劳力,总归不能长久。总不能她赎身出去,以后再遇到什么事,再把自己卖了吧?

想到这里她就重重的叹了一口气,刚站起来想出去看看,就见伺候林先生一家的那个粗使婆子过来了。

“方大娘怎么有空过来?这么晚还不回家?”方大娘虽然是个粗使,但活计不重,一般大半天的工夫就能干完活回家,她们又是家生子,虽然房子不大,但总是自己小家,比随安这样的看着还自在些。

随安看看外头天色,今天这么晚了还没走,难不成是因为也没领到赏钱,所以来找她抱怨来了?

方大娘一脸的神秘,瞅着随安欲言又止的动了动嘴唇。

“大娘?”

“随安,我有个事儿跟你说,哎呀,这么说吧,我知道个事儿,你给我出个主意,看我该怎么办好。”

随安一听这个还行,就算她没什么主意,听听也不碍事,“您坐,我去倒杯子热水”。

刚站起来就被方大娘拉住说不渴,随安也就随她。

“刚才我都想走了,这不想起上午把笤帚落在院子后头,走过去,可巧就听了那么一耳朵,你猜我听到什么了?”

这种时候作为一个好听众自然不能不捧场,随安连忙正了神色,低声问道:“您听到什么了?”

方大娘压低声音神神秘秘:“里头人仿佛是林太太的声音,说能有这院子落脚,多亏了林公子林姑娘的小姨,还说元帅这是看在他们小姨的面子上才安顿了他们……”

随安倒吸一口气,这信息量好大。

方大娘一看她这样就知道她明白了,拍了一下她的手道:“我就知道你这个丫头是个聪明的。”

随安立即就想到刚才为何方大娘说要她帮着拿个主意了,这事儿,是方大娘发现的,若是报上去,上头人心里先有了底,自然不会亏待方大娘。

难就难在怎么报,说给谁,方大娘是家生子,也认识不少人,可这事真不能人人都说,最好的办法就是说给老夫人身边的心腹,偏这样的心腹方大娘平素接触不到。

找随安的目的便是为了能够递话,当然,还不能昧下方大娘的首功。

随安想了想,这个忙必须要帮。否则,她劳心劳力的做了这么多事,没有功劳也还罢了,再被有心人说一句她谄媚林家,到时候老夫人恼怒,她可就惨了。还有九爷,若是不知道还罢了,知道了,铁定要把林先生一家轰走,到时候再看见自己,再想起自己最近的作为,到时候恐怕一脚就把自己发落了。

但自己说给谁呢,她虽然是伴读丫头,可跟九爷的其他贴身伺候的大丫头们到底有所区别,像莲香,荷香,梅香几个都是跟老夫人那边的大丫头相熟又亲热的,要不让方大娘去找莲香?

不行,这事儿太大,虽说现在碍不着她,可备不住将来给自己惹麻烦,方大娘不说,自己蒙在鼓里也还罢了,既然说了,自己不主动了去回事儿,岂不是就成了看戏不怕台高的了?

方大娘见随安若有所思,却不做声就有点急了:“你这丫头,我这可是为了你好,你这几日为了她们家忙前忙后的……”

随安回神,方大娘的话正好灌进耳朵里头,连方大娘都看在眼里的事,她再推脱也显得太怕事了:“那我替大娘走一趟,正好老夫人身边的紫玉姐姐央了我画几幅花样子,我画好了,还没给她送去呢。”

方大娘笑了起来,一个劲的点头嗯嗯。

随安问了人,在征阳馆的小茶房里找到了紫玉。

紫玉一见她就笑了:“今儿可得了赏?”

路妈妈来说林家人做派的时候,她就在边上,听了个全套。

要论讽刺嘲笑人,这阖府也找不出一个能跟九爷媲美的,随安早就练就金刚不坏之身,对于紫玉的那点嘲笑充耳不闻,眼光却瞄到了紫玉刚才吃的点心上。

“呶,给你吃。”紫玉也看到了,笑着拉她坐下,又将点心碟子往随安这边推了推。

“本来不饿,气都气饱了的。”随安嘟着嘴,用帕子捏了一块恨恨的吃了一口。

紫玉给她倒了一杯茶,笑道:“亏了老夫人说你沉稳,这上门打秋风的亲戚每年咱们不得见识个几十回的?不就是没给了赏钱,这也值得生气?”

甜香的点心让随安吃的眼睛都眯了起来,用手挡着嘴嘟囔:“不是因为这个,老夫人派了差事给我,我尽心去做了,就算没赏钱,原也没什么,可打扫林先生院子的方大娘却说林家这是托了林太太妹妹的福,还说这是林太太亲口说的……”

“我就不明白了,明明是老夫人吩咐我,我去劳心劳力的帮着安排布置了,林太太说什么都是林公子林姑娘小姨的功劳,关他们小姨什么事儿?”

随安一边说一边不住的往嘴里塞点心,似乎没觉得自己刚才那些话值得三思。

紫玉先是一怔,想到老夫人对待林先生不同以往的冷淡,顿时觉得周身寒冷了起来,却又问:“是方大娘说的?她不会听错了吧。”

随安摇了摇头:“方大娘忘了拿笤帚,经过林先生的屋子听到的。”

紫玉起身从旁边的小柜子里头又端出一碟子红枣糕,放到仿佛一门心思盯着点心的随安跟前。

心里却在想了难怪九爷身边围了那么多人,随安却能牢牢占据了伴读的位子好几年没被挤下去,这份儿说话行事,那就不是一般二般的丫头能学会的,连老夫人都说她人品好,依她看,人品好还是其次,这份儿明哲保身跟八面玲珑才叫难得。

需知在这宅子里头,只一味的好人品,难保什么时候就替人背了黑锅,能安安生生的活着这才叫本事。

“行了,你若是很喜欢,便包了回去吃,只小心别吃多了积了食。”她脸上带出一个温和的笑,“林家本就是落魄了来投奔的,老夫人也是看着老爷的面子,否则谁理会他们,等老爷班师回京,自有计较。”

有了紫玉这话,随安才看上去像是消气了不少,不过仍旧嘟囔了一句:“林先生看着挺清高的。”意思是,看着清高,却不是真清高。

“行了,姐姐还要当差,我就先回去了。哦,差点忘记了,上回您要的那个菊花的花样子……”她从荷包里头拿出几张纸。

紫玉接过来看了又看,小心的收起来,才笑着道:“还是你画的好,她们画的那些不是样子不好看,就是纸张皱皱巴巴的。”

“样子不好看没法子,纸张皱许是因为画完没好好阴干,这小东西不能急于求成。”随安一边用帕子将剩余的红枣糕包起来,一边飞快的说道:“其实我就没觉得好看,菊花有什么好看的?张牙舞爪的,偏那么多人喜欢……”

“哎呀,你这丫头,亏了跟了九爷读书,好叫他听见捶你一顿?”紫玉好气又好笑,“好了,你也回去,小心太晚,路上不好走。”

随安站起来,接过紫玉手里的灯笼,道了谢轻快的往外走,倒霉催的,偏在门口碰上了来给老夫人请安的一堆主子。

大爷领头,他在战场上替褚帅挡箭,受了腿伤,有些不良于行,却看着仍旧精神奕奕,大夫人在他旁边,身后是大房的一群儿女。

随安提着灯笼跟其他丫头一起躬身贴在路边,好不容易等这群人都走的差不多了,才要抬头,直觉有危险,视线里停下一双五彩金线靴子,再往上,大红色披风映入眼底。

暗骂了一声自己倒霉:“请九爷安。”

褚翌看她一眼,突然道:“你最近来老夫人院子倒是勤快。”莫不是改变了主意想留在自己身边,所以上赶着来巴结母亲?

随安却被他话里的那个“勤”字吓了一身冷汗。她可不就是勤快,除了头一次是老夫人召见,其余的好几次都是她主动来的,催了紫玉开库房,催紫玉拿东西给林先生一家布置房子……

想到这里整个人都不好了,恨不能立即跪下抱了九爷的大腿说自己清白。

重孙都二十多岁的老将军,上了战场,竟然不顾军规纳了一房妾室,得知此事丫鬟偷偷到主院告知老妇人,却被自己的少爷主子逮个正着

褚翌只是习惯性的讽刺她一句,哪里想到她已经考虑了那么多,低头再看她一眼,嫌弃道:“你今年也十三了吧,怎么个头还这么矮?”自己一低头都能看见她后脑勺了。

随安深恐他说出自己不长个头光长心眼子的话来,身边这么多人,到时候她的名声还要不要,连忙道:“九爷,奴婢比起进府的时候已经长高了不少了,奴婢还能长的。”

褚翌嗤笑一声,转身走了两步,随安刚要松口气,一颗心立马又提了起来。

“今天晚上的功课我还没写完呢,正好你来了,伺候我写完再走。”随安流泪,恨不能买块豆腐撞死。九爷从来也没写过功课,这是不知道想到什么法子准备折磨她。

两人正说着话,前头请安的大爷已经出来了,见了褚翌道:“母亲有些不舒服,你进去看看,我去请大夫。”褚翌一听连忙应是,匆匆进了征阳馆。随安也只能跟上。

征阳馆里头静悄悄的,她不确定紫玉是不是已经告诉了老夫人,又心里存了侥幸,希望老夫人能够先问一问方大娘,时间上也有个缓冲,这人只要过去最难受的那段时间,其余的也就好熬了。想她当初,娘死了,爹也眼看着不行了,她心慌意乱难受的恨不能随着死了,一家人在地下团聚,可后来,卖了自己,爹也救了回来,日子熬过去,也便觉得当初的那痛不算难了。

褚翌的脚步放轻,随安则紧张的双手握拳贴在身旁。

见九爷过来,立在门口的紫玉连忙打起帘子,她见随安去而复返,使了个眼色给她。

随安趁机留在了外头。老夫人居住的正屋不同上次她来时一般热闹,这次静悄悄的没有声音,院子里头也格外压抑。

褚翌进了屋子,发现平素在屋里伺候的丫鬟一个也不见,他不由的抬高声音叫了声:“母亲?”

“你来了?!”老夫人的声音比平素低了一个调子,显得有些气力不足。

褚翌心中一紧,连忙三步并两步转过屏风去看她。老夫人背靠着茜红色的大迎枕,神色略带了一点疲惫,见了褚翌脸上带出一点温和的微笑。

褚翌松了一口气,擦了擦额头冒出来的汗,也不要坐,就跪在脚踏上拉住老夫人的手道:“大哥才说母亲不舒服,母亲哪里不痛快,给儿子说说。”

老夫人轻笑:“我没事,就是多吃了几口糟鹅掌,积了食,胃里有些不舒服,待一会儿就好了。”又吩咐了自打褚翌进来就站在一旁的徐妈妈:“你给他拿个凳子坐,你看他这么大了,还动不动的就跪在我跟前,跟个小孩子似得。”

褚翌这才看见徐妈妈,不好意思的站起身来,嘟喊道:“徐妈妈。”

徐妈妈笑着果真端了一个锦凳放在床头。褚翌一直拉着母亲的手没有松开,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老夫人来回看了好几眼。

徐妈妈就笑,意有所指的对了褚翌道:“九爷放心,老夫人还要好好的看着您娶亲生子呢,这身子骨有什么不舒坦啊,见了你也就舒坦了。阖府谁不知道,九爷就是老夫人的灵丹妙药。”

“瞧瞧你徐妈妈,这么大年纪了,还这么促狭。”老夫人拍拍褚翌的手,笑着道:“我好多了,你来时正跟徐妈妈说眼看着就要进了腊月,你的功课是不是该停一停了,正好林先生的家眷也才接了过来,让人家一家四口好好团聚团聚……”

一说这个,褚翌就高兴了,“母亲,真的可以不去上学了?那书房椅子我坐上就打瞌睡,平日里我多精神,偏林先生的声音听在耳朵里头,那叫一个心烦意乱……”

“那也不能不学,等你父亲回来,知道你一直上学,总不好捶你。”褚帅最笃信棍棒底下出孝子,几个成年的孩子小时候没有不挨揍的,就是褚翌,是最宠爱的老来子,那也曾经挨过巴掌。

谈论起父亲,褚翌意气风发:“母亲,将来我也要带兵,做大将军。”小时候还指挥了仆人当士兵,自己玩官兵捉强盗的游戏,现在大了,可对带兵的渴望不降反升。

老夫人就笑:“天底下哪里有那么多叛乱叫你们爷们去打,不叫你去上学,可你的功课却不能荒废了,好好把大字练好了,你父亲回来可是要看的,你写的好些,他也高兴。”

母亲训话,褚翌站起来恭敬的应是。母子俩又亲亲热热的说了一阵子,徐妈妈看着这会儿眉眼舒适的老夫人,就在心里叹了口气。紫玉过来说,常给府上看病的宋大夫过来了。

老夫人连忙摆手,支使了褚翌,“我这会儿都好了,快打发他回去,记得给诊金,你也不用再过来了,得闲好好念念书……,你若是不去书房,随安那丫头……”

褚翌唯恐母亲这就说把随安安放到自己房里的话,连忙道:“我还是去书房,那里清净,若是在我屋里,指不定谁就过去找我说话,也没空看书。”

徐妈妈也道:“九爷说的在理。”

老夫人这才说道,“罢了,就依你。”打发了褚翌出去不提。

褚翌一出来,大爷就问:“母亲怎么样了?”

“已经歇下了,说是积了食,消散消散就好了,大哥还是请了大夫回去吧。”他这样说了,大爷也只得作罢,率先往外走。

随安偷瞄了褚翌一眼,见他脸上没有怒色,方才放下心来,小声跟紫玉道了别随着褚翌也往外走。

黑漆漆的夜晚,灯笼里头豆大的灯光说是照明,其实也照不了多少范围,随安八字软,紧紧的跟在褚翌身后。褚翌走了两步站定,蹙着眉头突然转身,随安一个踉跄,差点没站稳,然后就听了褚翌沉声问话:“你今天来老夫人院子找谁?说了些什么?”两句话就把随安的心给提溜了起来。

见随安面色有异,褚翌眼底闪过冷光:“你跟我过来。”

征阳馆上房,徐妈妈待人都走了,面上笑容温和的说道:“也是好久没伺候您了,今晚让奴婢给您值夜吧。”

老夫人摇头,“用不着,这算什么大事,跟从前那些事比起来,这都不算事。再说,也早就知道了的。只是到这会儿,我就是替他隐瞒,也瞒不了几日,重孙都二十多岁的人了,我能说什么?人伦羞耻不顾,他那点子名声也不要了!”说着说着声调就扬了起来。

徐妈妈闻言低首怆然,当今士林最重名声名节,偏他们大老爷爱色,即便上了战场,也竟然不顾军规纳了一房妾室,得知此事的老夫人还要替他遮掩,免得被御史晓得,一纸弹劾惊了朝野,到时候褚家儿郎热血疆场的功劳大还是褚大老爷身为元帅战场纳妾的笑料大?

“也罢了,拘着林家人,不要让他们满府里乱跑,等他回来再处置吧。”老夫人叹息。

徐妈妈劝道:“您也别太放在心上,大老爷一向用兵如神,奴婢觉得其中另有内情也不一定呢。”

老夫人冷笑,手里的和田白玉茶盅一下子砸在床边的小桌上:“他用兵如神是真的,这贪花好色也是真的,哪个都假不了。眼看着坐六望七的人了,孙子曾孙都跟在身边,这种事,哪怕是长龄他们做的,我也不会这么憋闷。你让我这张老脸怎么出的去门?”

徐妈妈看着仍旧面容白皙,美貌斐然的老夫人,也忍不住泪湿眼眶,低低叫了一声:“姑娘”。

虽然叫着老夫人,可今年到底也不过才三十六岁,可恨皇家为了笼络武将,硬是将已经定亲的姑娘赐婚嫁给了一连死了两任妻子的大老爷。老夫少妻,本就委屈了姑娘,没想到大老爷并不珍惜,这么大的年纪,仍旧不断纳妾。

可即便徐妈妈心里同样怨恨大老爷,却不能火上浇油,还是劝道:“那林先生的妻妹能誓死不从岭王,逼得林先生上了战场,却又从了大老爷,可见也是个贪生怕死水性杨花的东西,这样的女人进了上京,也不过是个人人鄙夷的玩意儿……,只怕这其中真的另有内情才是,您也消消气,就是怪罪大老爷,也要看七爷跟九爷的面子,您瞧瞧,九爷一听说您不舒服,脸色都白了。”

说起两个儿子,老夫人脸上少了几分怒意,摆了摆手:“老七已经成家,他——,好好地就行,我也不指望他多孝敬我,只是老九的亲事,我必定要自己做主!”

老夫人生的七爷得了当朝的平郡王青眼,娶了平郡王的独女德荣郡主,成了郡王爷的女婿,一年倒有半年要住在岳父家里。

“话可不能这么说,七爷多孝敬您?就是郡主,我看她对您也只有尊敬的,您对小辈们又一向宽和,就是大爷,奴婢看着也守规矩,知道孝顺。”

老夫人嘴角多了几分笑意:“算了,老七能跟德荣夫唱妇随,我也就知足了。”接下来却是话锋一转,“只是老九的亲事……,他的性子可不跟老七一样,到时候咱们俩可得好好看看。”

徐妈妈劝了老夫人回转,连忙笑着重新端了热茶,挑亮了烛火,两个人热热闹闹的谈论起这京中适龄的小娘子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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