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在火车站的一个角落里,像做贼似的猴猴着。虽然有了一套说辞,但不善于撒谎,生怕遇上熟人打招呼,每说一次谎都难受一次,心虚。
好不容易等来了大伯,他高高的个子,弯着腰一步一步地挪到了车站。
他不怕人,站在火车站最敞亮的地方,非常放松,像站长似的。
大伯是附近十里八疃的名人。
他因为急救过一次,还知道自己是先天性的心脏病,所以很早就参破了生死。一个堪破生死玄关的人,就再没有什么羁绊了,他是活得最通透的人,也是最率性的人。
很多人跟他打招呼,有的尊敬,有的嬉笑。他对待这些人都是一样的态度,一律咧着嘴,呲着金牙应答。
有人问他:“老赵,这次要去哪里?去干什么?”
“带我兄弟去青岛办点事儿……。”省略号是根据不同的人说一些不同的话。
大家都知道他是能人,这不仅仅他见多识广,还因他确实能办到一些常人办不到的事。
父亲一瞬间似乎觉得跟大伯站在一起是一件特别荣誉的事,就像站在领奖台上一样。
“这次还打站台票?”
火车站穿制服的人也认识他。
“不卖?”
“不卖给你,你出死放赖怎么办?死在站上还得找人抬。”
“死了你不正好挣块儿白布?”大伯这是变相骂对方是后辈。
那人见骂不赢就离开了。
大伯吩咐父亲去买两张站台票。
父亲到售票处花了一角钱,买了两张站台票。
“打站台票能行吗?我听说人家查票呢。”
“我有办法。咱坐在一起,你看我站起来走,你就跟着我。”
父亲听了半信半疑,但心里还是提着放不下,听说抓到逃票的要送到列车长那里教训,还罚款,若是没有钱,还要被搜身。
但看大伯胸有成竹的样子,他也只好顺从。
站牌掉了,火车来了。
车上下来几个装卸工,这都是南姚和西姚的,站上和火车上多是糁子庄和东庄的。这是从日据时代攒下的。
装卸工也认识大伯,但他们看上去很疲惫,也就是简单打个招呼,没有闲心开玩笑。
大伯在前面从容上车,乘务员也认识他,连票都不检查。父亲担心极了,越发畏缩起来。
大伯回头安慰他:“别害怕,往上挤。”
乘务员一眼就看出父亲心虚了,伸手拦他要票。
“我俩是一块儿的,他的票在我这里。”大伯变戏法儿似的从中山装上兜里摸出两张车票,向车门边上的乘务员摇了摇。
“快上车,别碍事。”乘务员对父亲说。
“赵德仁,你这是去哪里?”
父亲顺着声音,发现是母亲的二嫂子。他知道她也常年坐火车到处贩鸡蛋、猪肉。想不到这么巧碰上了。
我大舅是生产队长,她又泼辣,难管,所以睁只眼闭只眼。二妗子与母亲是闺蜜,天天在姥姥家玩,有时候还在那里吃住,所以她嫁给了二舅,二舅比二妗子大不少。二舅对二妗子百依百顺。她因为与母亲的关系好,也与父亲很投机。
“我去青岛办点事。你怎么不在家坐月子?伤了身子,月子病可难治。”父亲望着她瘪瘪的肚子说。
二妗子与我母亲前后脚怀孕,父亲推算她还没出月子。
“我就没坐过月子,月子里就洗衣服,到处跑。老主顾不敢拽下。咱两家就不送汤米了,两不相欠,免得来回折腾。”她这么说,令父亲感觉有道理,但也觉得哪里不对。
父亲很佩服她的能干,虽然不识字,可出门不愁。
妗子也是看透人生的人,她对性别看透了,所以跟大伯对生命看透了一样,能不在乎性别了,比不在乎生命可能更难。
父亲就觉得那些年代能放开的人都是了不起的人。
大伯也认识妗子。
慢车上,常坐车的就那些人,经常跑来跑去,又是亲戚,大家就都认识了。
妗子与火车上的工作人员也熟,碰上的都跟她打个招呼。
三个人就坐在一起,父亲听两个人天南地北地拉呱,感觉很开眼,很有趣。
等了半天,火车才开动。
开动不久,先是有人来打扫卫生,接着有人在车上卖东西,又过了不久,乘务员就开始查票了。
“把票拿出来,查票了。”
乘务员一边查票一边对前面不停地喊着。
“我走得慢,你带他往餐车走吧。”大伯说。
“不用。”妗子说。
乘务员查到妗子,果然就没要她出示车票。
“你的票!”乘务员很严厉地对父亲说,因为他要求提前准备好,而父亲没有做到,他有点生气了。
“我们是一块儿的,票都在他那里。”妗子指了指大伯。
“都在我这里。”大伯伸手就要从兜里掏,他中山装的兜里鼓着票的形状。
大伯像个很大的干部,他一辈子没干过农活儿,皮肤白皙,大眼睛,双眼皮,高鼻梁,气质很好。
乘务员见都是熟人就免检了,但余怒未息,检查别人的时候仍然是厉声厉气的,一直走出很远还令父亲害怕。
“这些人对你们挺好。”父亲自嘲地说。
两个人就笑。
“还不如打票呢。”妗子快人快语,“扔车上的钱比票钱多多了,不过没办法。”她语气和神情都有点不甘心。
大伯倒是看得开,呲着金牙就光笑。
父亲虽然好奇,但也不便问,就问妗子生了个啥。
“又是个嫚。”妗子不满意地说。
加上这个,妗子已经生了四个孩子了,只有一个小子,三个嫚姑。
“我倒想生个嫚,结果又是个小小,还是站生,脐带缠脖子,害他娘差点送了命。”父亲用怨怒的语气说。
“不要紧吧?真是去拿药?”
“不要紧。不去拿药,差不多好了。跟俺哥出来跑一趟。”
“新美自小身子弱,人也老实,你对她可得好点。”
“怎么好法?活儿不得干?也没有什么好吃的。”
“怎么好?若干方面,比如说话细点声,你能干的不让她干,她想的事你顺着她……”
“这不是孝顺老的?”
“老的能给你生儿育女?老的能跟你活一辈子?老的能跟你一个锅里摸勺子?老的能跟你一个被窝困觉?孝敬老的不怕天,孝敬老婆天不怕!”
父亲就不知道说什么好了,问她这次去哪里,她说去大连。
九十公里路,绿皮火车每站都停,还不停地晚点,在一个小站上,甚至一个人没上,一个人也没下,但却停了半个多小时。
到晌午时,火车才到站,父亲早饿得两眼冒金星了。看看另外两个人,人家行若无事,可能肚子里的食比自己要多,要好。
“哪一天,我也吃得这么饱就好了。”父亲暗想,“也不知道青岛这里有什么吃的,贵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