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是林先生拼了命从风月里救出的女人。
后来被带去水牢用刑时,他懒得赏给一个眼神。
他说他喜欢红色旗袍。
我从水牢出来,那个穿红色旗袍的女人,坐在他办公桌上。
相濡以沫五年,我以为总有些情分。
可若他真的对我动过心,我又怎会,如此轻易的,被人代替。
1
我可能是斯德哥尔摩了。
被关水牢 48 小时,受尽折辱也没说过林先生半句不好。
被放出来后跟他报平安,穿红色旗袍的女秘书坐在他办公桌上,头埋他怀里,口红都蹭花了。
林先生不是好人,靠开赌场和夜总会起家。
近年来开了药厂打掩护,生产麻黄素走私缅北制毒,垄断了西南市场。
林先生他们做的是刀口舔血的生意,放纵起来好像明天就是末日,对女人也比较随意。
听人说林先生在香港有位太太,17 岁跟了他,生了一双儿女,后来他在大陆有了别的女人,说不要她也就不要了。
林先生兴起时,曾摁着我肩膀,红着眼啃我脖颈,说我是他的唯一,说想要我的所有。
说这话时,他该是真心的,可惜这份真心持续的时间,短到以惊鸿一瞥来形容,尚嫌多余。
2
我被关水牢,是林先生的老大江停云叫的。
因为我放走了一名卧底缉毒警。
我曾以为水牢里只是水,进去后才知道,那水是从粪坑里引入的,人站进去,蚂蝗直往大腿里钻,粪水淹到脖颈,水蚊子赶上面一跳一跳的。
我就在那坨溏稀中站了 48 个小时,撑不住了倒下,要淹死时才被捞上来。
江停云的白色皮鞋踱到我眼前,手指铁钳样卡住我喉咙,问我放走警察,是不是林先生指使的,问我是不是卧底。
我挣扎说跟林先生没关系,全都是我自作主张,我看上那警察了。
江停云一脚踢掉了我的下巴。
我放走的卧底缉毒警被拖过来——到底是没逃掉。
江停云当着我面一枪打爆了他的头,红色的血和白花花的脑浆溅了我一身。
我吓到要精神失常了,抱着脑袋尖叫,直往墙角里缩。
江停云身边的心理医生低声:“她不是卧底,卧底不可能这么脆弱。”
江停云面无表情,蹲下来擦擦皮鞋上的脑浆,叫人将我放回去交林先生处理。
“如果林衡为了她有跟我反目的勇气,她就值得活。”
被放出来后,我第一时间找林先生报平安,穿红色旗袍的女秘书坐在他办公桌上,头埋进他胸口,嘴上的口红都蹭花了。
想来,我是不值得。
3
如果我没有斯德哥尔摩,应是不会爱上林先生那样的男人。
我是在夜总会遇见林先生的。
我是一名小姐。
我被丢到这里,是因为得罪了本市“孙小果”——在他想污辱我时,一口咬下了他的耳朵。
为这事,他的手下快把我打死了,我脾脏破裂,昏迷了三天三夜,他们也没放过我。
我被扔进夜总会,他指名道姓要我去满足一些男人的特殊癖好,说不会让我活过三个月。
那天我被他安排,替林先生招待一个老外,老外仗着林先生听不懂英语,抖机灵,冲他叽里呱啦了一大堆骂人的话。
我近乎是全身发着抖,将那些话原封不动翻译给林先生的。
很明显,我在讨好。
林先生的烟在桌上弹了两弹:“懂英语?”
“不止,”我抬头看他,我竭力掩饰着自己眸中的乞求,抑或说是试图保有最后一丝自尊,“先生,我不只是懂英语,您需要的,我都会学着懂。”
“有意思,”林先生吸了口烟,“可也就是些小聪明。”
我强撑着的泪,在眨眼的瞬间,忽然就掉了下来。
我知道这是我逃离死地的唯一机会。
我跪下来将双手搁他膝上,我的头伏的很低:“救救我,先生,求你了。”
“早这样不就好了?”林先生拍拍我的脸,“女人不要太要强。”
后来的很多年,我都在想,如果当时我没有那样要强,没有咬掉那恶魔的耳朵,而是顺从了他,或许没几个月他就玩腻了,我也不至于沦落到今天。
4
我家庭条件不好,我妈吸毒,吸的瘦骨嶙峋,吸的家徒四壁,吸的成了一条没脊梁的狗。
我小时候挺恨她的:为什么其他小孩子都有芭比娃娃,就我没有,为什么其他小孩子都能排着队被老师组织着看电影,就我拿不出那一块二毛五。
等我明白为什么时,整个人生就只剩下了羞耻。
我不得不站上讲台,将自尊踩在脚底,一遍遍扒开伤疤跟同龄人展示我家的千疮百孔,以期能得到怜悯之下,那一丁点儿的助学金。再后来我妈吸毒的事爆出,我连助学金都没了——大家心里都有数,毒虫救不了,没人愿意帮助这种家庭。
到现在我都记不清有多少回我妈跪在我脚下,一遍遍的自打耳光,说她会戒,她一定会戒,求我再给她一次机会。又有多少回她四仰八叉瘫在我家那狭小逼仄的卫生间,像只露出肚子的刺猬。身边锡纸上残存着淡淡的黄色,一点点蒸腾着,连同我的生命都燃烧殆尽了。
但我妈其实挺可怜的。
她跟我爸青梅竹马,结婚后生了我,一起从那贫瘠的小山村出来。外头的世界灯红酒绿,到处充斥着诱惑的味道。我爸心气高,不甘平庸,我妈一个旧式家庭妇女,跟不上他的脚步,他很快便同一个带儿子的有钱寡妇搞在一起。
不久后抛弃了我妈跟我,娶了寡妇。
若只是这样,也便罢了,我们认栽。
偏偏他娶了别人还来骚扰我妈,我妈又是个没见识的,为情所困,相信他是不得已,相信他是有苦衷的,伏低做小,当了他的外室。
那寡妇心理脆弱,知道这事后一病不起。
但她儿子可不好惹,从小就是个街头混混,长大了搞红灯区、赌场,在我们这片是臭名昭著的“衙内”,他自是气不过的,就变着法儿欺负我们母女。
他名叫安炀,非常之损,叫人在我妈喝的矿泉水里放了毒品。
我们的人生,就这样被踩进烂泥,一辈子都没翻过来。
5
18 岁,我考上了北大。
市里奖励了 8000 块钱。
8000 块,就像是永夜里撕出的一片天光,让我觉得我这烂泥般的人生还能继续下去,还可以有未来,直到我那天做完家教回家,看见抽屉被撬了,锁里头的 8000 块不翼而飞。
我妈的毛病又犯了,对吗?
妈妈提着一只鸡,推开门轻声叫我的名字:“乐乐。”
我侧过头笑了,我说你怎么不去死。
我说妈妈,我很小的时候常常听你说你爱我,我相信了。如果你爱我,你怎么不去死。
你知道这么多年我是怎么过来吗?我一个朋友都没有,我就像臭虫一样活在见不得光的角落里,同学们见了我都绕着走。
我指着自己,说我是一个女孩子啊,妈妈。我双手捂住脸,泪如雨下,我说我是不够努力不够优秀吗?我已经竭尽全力去活着了,我考上了北大,我已经拼尽全力了,可为什么我的人生会是一坨狗屎啊?
我坐在地上,像被用针管抽去了骨髓,软哒哒的。
我无力抽了一抽,耷拉着脑袋苦笑,说我真的就是一坨狗屎。
妈妈站在原地,什么都没说,夜色一分分的,将她一整张脸,都吞噬殆尽。
6
再见妈妈时,她躺在一地泥水里。
一辆后八轮从她身上碾了过去,将她碾成了一滩血肉模糊的泥。
雨落下来了。
地上那抹红色蜿蜒成了小溪,尔后逐渐汇聚,终至铺天盖地。
后来我看监控,看见妈妈那晚像喝醉了,颠三倒四,一步一踉跄的,走在灯红酒绿的街头。
她伸出手,笑着向来来往往的每一个人。
一辆后八轮行驶过来,刺目的大灯打在她脸上,她没有要躲的意思,站在原地吃吃的笑。
刺耳的刹车声像天国颂曲,她踏入了一片银白,隐入了一地光辉。
后来我才知道,那天我家遭了贼,抽屉是贼撬的,8000 块也是贼拿走的,跟妈妈没有半点关系。
我跪在地上,控制不住地干呕起来。
我这一辈子,都无法原谅自己。
妈妈去世后,保险公司赔我了 30 万。
我在收拾那破旧、冷清的家时,始作俑者安炀带着一伙人闯了进来,给了我一脚后翻出了那 30 万,在我面前一张张撕了:“这是什么?你妈那婊子的一条胳膊?一条腿?”
我像头挨了锤的豹,怒吼着跳起,将他一头撞进泥水里。
安炀爬起来狠抽了我一耳光,他突然掐住我的下巴,嬉皮笑脸,“苏乐,我发现你长得还挺好看的。来,给兄弟们尝尝鲜。”说着他就来脱我衣裳,我一口咬掉了他的耳朵。
后来我被打了一顿,丢进夜总会,再后来,遇见林先生。
林先生稍稍调查,就知晓了我和安炀的过节,他觑了我一眼,嗤笑:“倒是个性子烈的。”
7
被林先生打夜总会救走后,我以为他会要我陪他过夜,就像这世上千千万万的男人,救一个女人,就势必要让她付出点什么。
林先生也看出了我的畏缩,笑了。
林先生说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子,小不点你别想太多,好好做你的事,女人的价值可不止身体那么零星一点。你虽然是一个女人,但首先你是一个人。
这话我记了很多年。
于我,林先生算是个善人,他资助我上了大学,暑假时我就在他的药厂里工作,我的专业是临床医学,对制药也颇懂一二,就跟着厂里的老师傅实习,倒也参与着研发出了几款新药。
我非常高兴。
有些嘚瑟的去给林先生炫耀。
林先生感慨说,人活这一世,茫然无依,总得给生命赋予点意义。
我眼眸黯然,说林哥,我的事你也知道,我觉得我的人生没什么意义了,我现在只想报仇,只想杀了安炀,除了这个我找不到其他意义。
林先生想了想,说你现在研发出新药,不也挺高兴的吗?如果实在找不到意义,那就先济世救人吧。
济世救人。
真是个宏大的理想。
如果我有一天能救得了自己,我定奉献出我这一生,来济世救人。
这些年外头关于林先生的传言一直不怎么好。
他们说他十三四岁就是街头混混,打架斗殴,拿小摊贩的东西不给钱,吃霸王餐,后来还搞大了一个女人的肚子,甚至假意和学校里的女学生谈恋爱,诱骗或逼迫她们卖淫给他挣钱。
这话我是不信的。
我不信他是这样的人。
旁的人都笑我,说你是单纯的学生妹,林先生在你面前表现的很规矩,是怕吓到你。但他不规矩的一面,你是看不到的。
旁的人都打趣,说林先生是真喜欢我。
我不知道。
我想如果林先生喜欢我,那他一定会明说,男欢女爱,人之常情,没什么难以启齿的。可惜这几年他没说过,想来是不喜欢吧。
8
我第一次感受到林先生的暴戾,是在他帮我处理安炀的时候。
他让安炀躺在高尔夫球场上,嘴里衔着高尔夫球,紧接着他举杆,打球,身姿优雅,浑然天成。
高尔夫球杆在蓝色的天空中画出了一道完美的弧线,堪堪却只擦过安炀的嘴,一杆进洞。
已被收拾到鼻青脸肿的安炀当场吓得尿了裤子。
林先生接过侍者递来的白色毛巾擦了擦手,招呼我过去,他笑,“阿乐,我的球技太好了。听说你的高尔夫球打的不怎么样,做你的教练,我绰绰有余。”说着,他将高尔夫球杆递给我,“你来。”
我抓住球杆的一瞬,安炀便认出了我,瑟瑟发抖起来,他的眼泪和鼻涕顺着脸往下流,裤子也是湿了一片,他啜泣着,却不敢说出一句话,我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了躲闪和哀求,觉着是可悲又可笑。
人呐,在做坏事时,是该想到会有落魄那一天的。
我举起球杆,眼前全都是妈妈哭着求我再给她一次机会的那幕,到最后一辆后八轮呼啸而过,轮子上沾着的,全都是触目惊心的血肉。
我到底是没给她那最后一次机会啊。
我举起的高尔夫球杆风驰电掣般滑过,却堪堪停在安炀脸颊前一寸,我睁着眼,眼泪无声的向下淌。
我觉得自己挺可笑的,当年竟被这样的人,逼到走投无路。
我的球杆堪堪停住,我想我和安炀究竟是不同的,我和他不是一类人。
我闭上眼睛:“报警吧,林哥。”
林先生笑着从我手中拿过高尔夫球杆,照着安炀的脸就是狠狠的一下、又一下,直打到球杆上涂满了艳红的血,打到他奄奄一息,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直到我抱着他的腰,哭着求他别打了,再打就出人命了,他才一把撂下球杆,接过白毛巾擦了擦手:“抱歉,阿乐,实话说我不想当着你的面打人,我不想让你看到我这个样子,不管怎么样,我都想让你觉得我是个好人。但我究竟是存了点私心的,我还是想让你知道,是谁保护了你,是谁帮你报了这个仇。”
我噙着眼泪点头,我语无伦次地鞠着躬说:“谢谢,谢谢林哥,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报答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