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小与太子订婚,养尊处优,怎家族倒台,一切都为他人做嫁衣裳

2022年10月29日11:55:04 故事 1860

醉玉翻香【海青拿天鹅】

四周很吵,钹铙木鱼哐哐当当地响,还有许多人在嗡嗡念经。

好像还有人在哭,漪如仔细分辨,那些声音很远,并不在身边。

漪如知道自己大约是无救了,但这并不影响她觉得那些声音吵得心烦。

当然,她也知道,那嘈杂的道场法事并不是为她做的。

宝相庵是名刹,能到这里来包下场

至于她这样的获罪之人,名为出家,实则坐牢,无论是死是活都走不出这个寺院。

“……她要去了么?”有人似乎在窃窃私语,叹口气,“她原来是要做太子妃的,也是个金枝玉叶,怎落到这般下场。”

漪如听出来,那是庵里的两个尼姑,一老一小,平日里专司给她送饭。

“自是人各有命。她这还算好了,正是曾与太子定亲,皇家须照顾颜面,这才让她到庵里戴罪出家。否则,也定然要与严氏的其他人一般被赐死。”

说罢,她又叹口气:“说来,严家也是可惜。又是勋贵又是皇亲国戚。论关系,圣上和严祺还是表兄弟,做到了左相那么大的官,怎么突然就得了个乱臣贼子的罪名,说倒就倒了……”

先前问话那人念了声佛,道:“又不是真的表兄弟,天家凉薄之事,这庵里见的还少么?谨言慎行,这话日后不可再议论,若被师父听到,仔细你的皮。”

那尼姑忙唯唯连声,少顷,又小声道:“也不知太子会不会过来看看,当年她和太子一道陪着帝后到丹凤楼观灯,那般风光……”

后面的话,漪如再也听不清,但她不需要听清。

想到太子,她只觉得可笑。

他怎么会来呢?

从前,他对她不可谓不温柔,她也不可谓不得意。那时,若论京城的高门闺秀里那最炙手可热的人,漪如敢做第二,便没人敢做第一。虽然还没有跟太子完礼,但所有人都将她视为太子妃,未来的皇后。

她也这么想。

但此事一拖再拖,她始终没有当上。

就连自己一家人获罪羁押的时候,漪如仍然相信,太子不会无动于衷。

直到她听说除自己之外,一家人都被定了死罪。而太子,将迎娶另一位太子妃,正在筹办婚礼。

漪如不知世间第一个说出万念俱灰这几个字的人,是否跟她一样的心情。

她当时怔怔的,既哭不出来也骂不出来,浑浑噩噩,如同行尸走肉。

富贵荣华,如一剂迷药。

每个人都告诉她,已故的文德皇后是严家的人,而皇帝是个孝子,会厚待严家。而她,是天生的金枝玉叶,自幼便在与皇子皇女们一起长大,将来也必定是要入主东宫的。

她虽然知道说这些话的人,多多少少都有些虚情假意阿谀逢迎,却坚信这些都是真的,以至于愿意闭上眼睛,沉溺其中。

没有人告诉她,皇帝孝顺的是文德皇后,不是严家,而文德皇后早已经薨了。

皇帝需要一个引人瞩目的人,为他去做那些他不方便做的事;而朝臣们也需要这样一个人,方便他们将不能对皇帝骂出来的话像脏水一样泼过去。

于是,严家就成了那众矢之的。

漪如的父亲严祺总说,他与皇帝有少年之谊,必不负他。

然而惊雷落下,严家还是从云端跌了下来。她父亲周围的那些所谓的好友和同僚,素日里亲密无间的朋党,纷纷变了脸。

漪如不知道父亲会不会悔不该当初。在勾心斗角的朝廷之中,每个人都以为自己是棋手,但除了御座上的人,其实都是棋子。

如今,这一切终于要到头了。

一年来,漪如无数次想自己把自己结果了,但是怕疼。

而现在,这一场急病倒是帮了大忙。

明天跟着她走的,兴许就是现在身下的这一卷草席,裹起来,拖到后山去埋葬了事。

这样也好。

与其苟活,不如死了干净。

但漪如仍然觉得遗憾。

这辈子,她活得太糊涂。

佛经上说,诸行无常,是生灭法,生灭灭已,寂灭为乐。

可她的寂灭来到时,自己却是如此不甘。

身体在变轻,思绪在飘散,就好像一团被吹开的蒲公英。

漪如知道,这是大限临头了。

那道场诵经的声音在消失,取而代之的,只有解脱。

从此不用再去想,再去做,不用计较得失荣辱。

尘归尘土归土,宁静恒远……

承露二年。

京城北边,围绕在皇城边上的,是贵胄官宦之家。

一处接一处的宅子,无论大小,都齐齐整整,犹如棋局。道路开阔平整,绿树如茵,干净体面。尤其是那些高门大户的家宅,占地开阔,雕梁画栋在高耸的院墙后面若隐若现,颇有天子脚下的气派。

这是皇帝登基之后的第二个年头,京城之中,一切安然如故。占据人们每日谈资的,不是关于街坊邻居的蜚短流长,就是关于朝廷和贵人们的八卦秘辛。

而最近让人们津津乐道的,是显贵严家的一桩秘事。

传说,严家家主严祺的长女中了邪,突发癔症。

此女闺名严漪如,今年刚满九岁。据传闻说,她两日前在家中后院玩耍,攀假山时不慎摔下来,昏迷不醒。

严家自是心急如焚,又是请太医又是求神问佛,三日之后,这闺秀终于醒了过来。

可正当府中众人松一口气,惊吓接踵而至。

这闺秀见到每一个人都大声尖叫,嘴里喊着他们是鬼,接着,又昏了过去。

“而后呢?”街边的一处食肆里,闲人们津津有味地听着,有人迫不及待地追问下去。

那讲述轶事的人笑了笑,道:“听说严祺花重金请了一位得道高人来,传授辟邪之法,那闺秀这才终于清醒了。”

众人显然对这结局意犹未尽。

“此事莫不是编的?”有人狐疑道,“严家大女君那是何等人物,竟会中邪?”

旁人却不让他打岔,忙问:“那闺秀因何中邪,可有说法?”

“那谁知道。这等丑事,能打听出个风声便不易了,细处怎能让我等小民知道?”那讲述的人说罢,却又意味深长地一笑,道,“不过么,听人说,近来中宫皇后常派人去严府,也不知是为了何事。”

听他提到中宫,众人都露出心照不宣之色。

“既是中宫的人,还能为何,自是为了太子。”有人笑道,“如此说来,圣上有意让严氏继续做外戚的消息,到底是真的了……”

话没说完,突然有人清咳一声。

众人抬眼,只见门前,几个衣着光鲜的奴仆正抬着一顶漂亮的肩舆经过,前面两人大声吆喝开道,两旁行人见着,纷纷避开。

不必人提醒,人们也能认出来,那肩舆上坐着的,正是严家管事吴炳。他的肩舆后面,跟着一辆马车,上面放着几只硕大的木桶,也不知运着什么,仆人前呼后拥,颇有阵仗。

“好生风光,”有人啧啧感叹,“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家官吏出行。”

“那是自然,”旁人接话道,“在这京城之中,严家管事的名号,将来可与一个正六品官不相上下。”

众人皆笑,继续喝茶,又将话题转向别处。

*

近来入夏,天气闷热。

吴炳坐在肩舆上,手里摇着扇子,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

说实话,他最喜欢的就是出门来办事,有人前呼后拥伺候着,见到他的人也无不点头哈腰。

今日,也是如此。

他将扇子缓缓摇着,嘴里却不住地催着仆人,腔调拉得长长:“走快些,磨磨蹭蹭,若误了女君治病的时辰,主公可要治尔等的罪。”

旁边随队的管事只得硬着,一边擦汗一边让众人再走快些,心里暗自叫苦。

他们天不亮就起身,走了二十几里地,到京郊的龙泉山去取泉水。这取水之法讲究得很,要先拜了土地求告,然后正时正刻开始,用紫金钵将泉水一钵一钵注入桶中,接完之后,又马不停蹄地往回赶,在午时之前送到府中。

否则,便是误了吉时,前功尽弃。

这般大费周章,都是为了自家大女君严漪如。她那得了癔症的事,也不知是谁将消息泄露出去,当下在京城中传得沸沸扬扬,说什么的都有。

说到这事,严家上下也是摸不着头脑。家主严祺一向视严漪如为掌上明珠,见女儿好不容易醒来,又得了癔症,到处求医问卜。但大女君着实癫狂得很,一个劲说自己没有中邪,不肯吃药,还把来驱邪的僧人方士都赶了出去。

不仅如此,她还拉着父母不肯撒手,又哭又笑,说什么太好了他们还活着云云。至于别的,他们这些当仆人就不知道了。

女君中邪之后,主公和夫人也吓得不轻,将大女君关在闺房里,仍去找方士来作法。

最终,还是那终南山里的方士给的办法好。

他说大女君中的邪祟非同一般,寻常的驱邪之法不管用,只能另辟蹊径。收取了重金之后,方士留下一摞蘸了鸡血的符纸,告诉他们,每日将符纸烧三张,放在清水之中给女君沐浴,不久之后,邪祟自除。

别的好说,只是这沐浴用的水颇有讲究,只有龙泉山上的泉水方为上佳,阴阳和谐,可为大女君袚除污秽。为了让严漪如快些好起来,严祺也不在乎麻烦,令管事吴炳每日领着二十仆人到龙泉山去取水。

这自是苦了一干仆人们,不过此法也确实灵验。据内宅中伺候的人说,仅仅三日,严漪如那癔症就好了。而严祺仍不放心,只让仆人们继续去取水,好让她不再犯病。

前方的街市熙熙攘攘,颇为热闹。见得吴炳一行人刚来到,即刻有人将街上的行人拨开,让出道来。

为首的人,是京兆府里管市井的小吏,吴炳叫不出名字,只坐在肩舆上朝他拱拱手。

那小吏满脸堆笑,忙在路边还礼。

吴炳望着两旁被推搡开的人群,那些人望着这边,有的人好奇,有的人不忿,各种各样的目光汇集而来,吴炳的心中不由得意。

何谓皇亲国戚,金枝玉叶?就是这么的豪横。

*

当今的京城之中,若说谁家与皇帝关系最亲,那么要数严家无疑。

严家本出身开国勋贵,封为南阳侯。不过子孙平庸,传了几代之后,虽然爵位还在,但已经岌岌可危。

幸好,严家除了有个威名赫赫的祖上,还有个与众不同之处,就是美人辈出。

每一朝皇帝的后宫里,总少不了严家出身的嫔妃。到了先帝时,严家终于出了一位皇后,便是严祺的亲姑母文德皇后。

文德皇后十分得先帝宠爱,早年也曾生育过两位皇子,可惜未及成年就先后夭折了。为了安慰她,先帝便将三皇子交给她抚养。

后来,三皇子被封为太子,便是当今的皇帝。

皇帝的生母是个寻常的宫人,很早就去世了,皇帝登基之后,追封了名号。

他对文德皇后十分孝顺,连带对文德皇后的母家严氏也十分敬重。

可惜,文德皇后的这一支,人丁并不兴旺。

她的父亲严禄在族中本是旁支,传到这一辈,只靠着一处宅子和几十亩薄田桑林过活,并不富裕。后来,先帝采选,严禄的女儿入宫,封为美人,后来又封为皇后,严禄得封高陵侯,这一支终于得以飞黄腾达。

严禄膝下除了严皇后,只有一个儿子严孝之;而严孝之又只有一个儿子,就是现在的严祺。

严禄和严孝之都不长寿,早早去了。常有人感慨说,严家父子是拿阳寿换了富贵。

三代单传,严祺则显得尤其宝贵。

严祺,字文吉,是严孝之的独子。

文德皇后在世时,对严祺十分疼爱。严祺自幼便时时常出入宫禁,在皇帝小时候就做了他的玩伴,亲密无间。皇帝登基之后,就让他当上了御史中丞,可谓前途无量。

不过对于严祺此人,无论朝野,都并无太多好评。

他是个名副其实的纨绔,不学无术,吃喝玩乐倒是样样精通。在朝臣们眼中,严祺就是个靠着裙带上位的弄臣,是私下里嘲笑的对象。

这样的人,偏偏受皇帝青睐,委以重任。更有传言说,严祺的女儿严漪如刚出生的时候,文德皇后就已经有意让她做孙儿的太子妃。

说到这个,就不能不能提严祺自己的婚姻。

严祺虽然纨绔名声在外,可对待妻子儿女,却是出了名的好。

他和妻子容氏成婚的事,当年也曾在京中曾热议一时。

容氏和严祺是南阳同乡。容氏的父亲容昉是个商贾,经营祖传的一点产业;而严禄当年则是个破落的旁支,家境平平。两家互为邻里,严祺与容氏自幼相识,算得青梅竹马。

后来,严氏在宫中得了宠,严禄封侯,严祺随着家人搬去了京城。可他长大之后,家中为他安排婚事,严祺却执意要娶容氏。

皇亲国戚,无论出身如何,总要顾及脸面,何况严家还顶着高陵侯和南阳侯的名头。如严祺这般子弟,联姻即便不找官宦显贵,至少也要是士人。

可严祺不管不顾,就算中宫出面也不肯让步,胡搅蛮缠,还闹出了绝食。

严祺毕竟是严家三代单传,严孝之虽不愿意,却到底只有这么一个儿子,看他竟然执拗起来连命也不要,只得让步,将亲事允了。

就这样,严祺与容氏喜结连理,而京城中也多了一桩关于傻纨绔不孝子的笑料。

不过让家中欣喜的是,婚后,严祺虽然仍旧一身毛病,却终于肯长进了。

他不再终日游手好闲,而是凭着跟当年还是太子的皇帝的交情,进东宫谋了一个差使。在家中,严祺则与妻子容氏恩爱和睦,专心生儿育女。

严孝之见自己一块心病解了,倒也宽慰,没多久便撒手人寰,将家业传给了严祺。

如今,严祺已经有两女一男。

长女严漪如出生之后,人人都夸是个美人胚子,文德皇后在世时,也很是喜爱。她常常让严祺和容氏将严漪如带入宫中,与皇孙们一道玩耍,宠眷之盛,可见一斑。

文德皇后驾崩之后,许多人猜测,皇帝或许会跟严家疏远。不料,皇帝待严祺仍旧似手足一般,甚至有意完成文德皇后的遗愿,结成儿女亲家。

在这等默许之下,无论是宫中还是严家,都已然将严漪如视为将来的太子妃,小心侍奉。

皇亲国戚,金枝玉叶。

皇帝登基不到两年,正当除旧扶新的用人之际。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现在,最得皇帝信任的人,就是严祺。若无意外,严家将来不但会官运亨通,还会继续坐稳后族的位置。

故而在京城之中,严祺就算放个屁,大街小巷也会有人议论这屁臭不臭。

何况是大女君中了邪。

吴炳在心中深吸口气。这等事,宫里知道了,便可大可小,只盼万万莫搅了女君与太子定婚的事才好。

*

正当盛夏,严府的西园里鸟语花香,树影婆娑。

精雕细琢的窗子上糊了上好的绮罗,半掩着,凉风透入,兰花吐香。

漪如瞪着头顶的流苏帐,秋香色的底子上绣着祥瑞花卉,耳边有唧唧喳喳的声音,是一群雀鸟在窗外打闹。

老人说,人死后,要跟着鬼伯去黄泉,到了阎罗殿上,该投人道还是该下地狱投畜生道自有分晓。

而漪如觉得,人死如灯灭,闭眼之后什么都没有了。

但无论是哪种,都必然不是现在这样。

自从醒来,已经过去了几日,可漪如仍不敢相信。

她将手举到眼前,它比从前小了许多,正是九岁孩童的模样。

再将枕边一枚精巧的小铜镜拿起来。

镜子里,漪如的脸小了一圈,也是孩童的模样,看着既熟悉又陌生。

她看了一会,将镜子放下,继续望着帐顶发呆。

现在的自己,真的只有九岁啊……

漪如记得,当年自己确实因为贪玩,从家里的假山上摔下来,晕了过去。不过她一向身体皮实,没多久就醒了过来,教全家上下虚惊一场。

她并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回事。

那日,她在宝相庵里明明咽了气。本来以为从此解脱,也不知过了多久,却突然睁眼醒来。

她甚至怀疑,自己是在做梦。

等这梦醒了,她会发现自己果真成了孤魂野鬼,被一卷草席裹着,孤零零地埋在土里。

身体似乎虚弱得很,十分无力。

浑浑噩噩地过了几日,无论漪如怎么昏睡,再醒来,仍然是这里。

漪如活了二十年,对于小时候的事,她虽记得不是十分清楚,却也知道些脉络。

这些天,她见到了许多人。

许多对于自己而言,早已经不在了的人。

以至于她第一次看到他们的时候,以为自己见到了鬼,大声尖叫。

她的父母比她记忆中更年轻。

父亲严祺仍穿着五品官服,而母亲没有发胖,没有像京中贵妇们那样精心敷上厚厚的脂粉,头上身上也没有那些珠光宝气的饰物。

没有那些招人厌的姬妾,这两人在她面前,仍旧恩爱。

终于明白过来他们是活人之后,漪如则抱着他们又哭又笑,将他们吓了一跳,以为她又中邪了。

正当漪如胡思乱想,门外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

“……早说园中那假山石不牢靠,万不可让女君去玩!你们倒好,一个个全当耳旁风!女君要做什么都由着她,莫非就不怕惹主公和夫人生气?我看还是夫人太好说话了些,教你们全不将家法放心上,若女君有个三长两短,我看你们全都要扒了皮!”

这声音听着中气十足,漪如怔了怔,像是自己的乳母陈氏。

没多久,纱帐突然被拉开。

陈氏看着她,神色关切:“女君醒了?当下觉得如何?”

她身后,一众小婢垂头站着,脸色煞白,大气不敢出。

漪如望着陈氏,有些怔忡。

陈氏本是南阳一个小户人家的妇人,当年生育的时候,女儿夭折,正好容氏生下漪如之后,奶水不足,经人介绍之后,将陈氏请来给漪如做乳母。

从小到大,陈氏一直陪伴在漪如身边,除了父母弟妹之外,漪如最亲近的人就是陈氏。

严府被满门抄斩,府里的仆从也难逃厄运,不是跟着受死就是被卖了。

漪如在宝相庵里听说,陈氏虽并非严家的家奴,却因为是漪如的乳母,无辜获罪。官府的人将她和别的家奴一起收监,扔到了牢里,而后,又当作官奴卖了。至于后事,漪如即便费劲气力求这个求那个,也再无法打听到一个字。可即便如此,漪如也知道,官奴的日子不会好过,落到脾气不好的主人手里,更是猪狗不如。

在宝相庵里,漪如每每想到陈氏,总是辗转难眠。

其实,就严家倒下的前一年,陈氏其实就已经向严祺请辞。

她说自己腿脚不好,想回南阳老家养老,抱抱孙子。但漪如不肯放她走,定要她等自己跟太子完婚之后再回去。陈氏拿她没办法,只得答应。

没想到,却是漪如害了她。

那等内疚又无能为力的滋味,在当下见到陈氏之时,又一下涌了出来。

“阿姆……”漪如喃喃念着她的名字,突然上前将她抱住,哭了起来。

陈氏愕然,又是好笑又是诧异:“你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

身后地小婢忙小声道:“女君摔晕之后醒来,就是这样。见到主公和夫人,总是动不动就掉眼泪,还说什么以为再见不到了。”

陈氏先前也听人说起过漪如醒来之后的奇事,看着漪如,啼笑皆非,

不足漪如出生之后,容氏奶水

她抚着漪如的后背,笑道:“什么再见不到,净说些不吉利的话。阿姆不过回乡探亲两个月,怎就见不到了?”

“倒是你,那假山是随便攀的么?幸好爬得不高,否则摔重了,或是被石头砸到了,那才是大罗金仙也救不回来。我方才刚刚回到府里,就听到了这等事,匆匆赶来看你,幸好无碍!”说着,陈氏一连念了两声佛,又数落起来,“我早说那园中的假山石不牢靠,要早日修葺,老丁总推脱不动手,这些懒仆……”

这絮絮叨叨的声音颇是熟悉,漪如从小到大,最怕她念个没完。

但此时,却觉得胜似天籁。

漪如只觉悲喜交加,抬起脸,擦了擦眼泪,破涕为笑。

“是我自己非要去攀的,不怪婢子们,也不怪老丁。”漪如小声道,“阿姆莫恼他们……”

听到她开口,屋子里瞬间安静,陈氏和一众小婢都愣住。

尤其是小婢们,轮到她们露出一副见了鬼的神色。

漪如自幼被宠得任性,闯了祸也从不认错,故而每当她闯祸,受责罚的总是她们这些伺候的人。如今竟然将责任往自己身上揽,可谓开天辟地头一回。

本以为出了这样的事,自己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不料这一摔,竟把大女君摔成了好人。

小婢们老泪纵横。

陈氏则又好气又好笑,却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并未发热。

“这等话,留着到你母亲面前去说。”她说着,松一口气,“你无事了便好,主公和夫人这些日子可是担心地寝食难安。”

听她提到父母,漪如忙问:“他们在何处?”

“主公上朝去了,”陈氏道,“夫人天不亮就按着时辰去庙里给你祈福,刚刚回来,宫里又来人了,当下正在堂上待客。”

听到“宫里”两个字,漪如的心就不由提起来。

“宫里人来做什么?”她忙问。

“还能做什么,还不是为了你。”陈氏嗔怪地看她一眼,“中宫对你可是关切得很,每日都派人来探望,还送补药过来。”

王皇后那张冰冷的脸,蓦地在漪如眼前闪过。

想到十年后的结局,心头犹如吊了一口巨钟,被狠狠撞上,警醒之声,振聋发聩。

“你如今无碍了,却是正好,随我去堂上见礼如何?”陈氏笑道,“今日来的是你最喜欢的崇宁侯夫人,她若见你安然无恙,定然欣喜。”

漪如望着她,目光定了定。

*

院子里,夏日的阳光明媚,莺啼声婉转,满园芳菲。

漪如被陈氏牵着,四下里张望,只觉一切和她在镜子里所见的面容一样,既熟悉又不熟悉。

这是她住了许多年的地方,不过跟严家倒下的时候比起来,它此时刚刚建成,草木还没长起,小溪上也没有架起玉带桥。

那玉带桥,是皇帝御赐的。

皇帝驾临严府,兴致勃勃地游览了这处园子,而后,便下旨为这园子里的玉带溪添一座白玉石桥,赐名玉带桥。将作府的工匠打造,精工雕琢。落成之后,便闻名京城。

因为也就是在皇帝逛园子的这天,他亲自定下了漪如和太子的婚事。

而如漪记得,那一年,自己也正是九岁。

九岁。

漪如的心中似明镜一般。

这些日子,她已经想明白了。如果要避免重蹈覆辙,那么这一年,她可以改变许多。

漪如和太子的婚事,看上去是所有人都乐见其成,但其实,乐见其成的只有文德皇后和严家。

人总是喜欢得寸进尺。皇帝并非文德文德皇后亲生,虽然他对文德皇后孝顺体贴,但终究隔了一层肚皮,无论文德皇后还是严家,都想再站得稳一些,故而有了当年的指婚。

皇帝以孝治天下,对母亲遗愿唯命是从;王皇后以贤惠闻名,对此欣然应允。

所以这一年,太子十岁,漪如九岁,两人定了亲。而此后,漪如一直等着太子正式迎娶,直到严家突然被打入死牢。

对于皇帝而言,这婚事不过是个引人入毂的幌子。他将严家捧得高高,让严祺心甘情愿背上奸臣之名,为他铲除朝中掣肘;对于王皇后而言,严家权势愈大,便愈显得她无心争斗,端正贤良,哪怕她的母家王氏被扶持起来,天下人也会觉得这是对抗严家的忠臣。

所以严家有多风光,倒下的时候就有多惨烈。而天下人只觉得皇帝圣明,隐忍多年扫除奸臣,乃天下之幸。

而当漪如终于醒悟过来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在宝相庵里的两年,她无时无刻不在悔恨中度过。悔自己自诩聪明,却只挂念着眼前的勾心斗角;恨自己就算知道父亲正一步步走入歧途,却仍然相信天家不会负了他们,等她当了太子妃,让父亲没有了后顾之忧,就劝他辞官回乡,过清静日子……

漪如闭了闭眼睛,再睁开。

前堂已在眼前,她跟着陈氏往前走两步,已经听到了里面传来母亲容氏柔和的话语声。另一个声音,漪如也听了出来,确实就是崇宁侯夫人徐氏。

这位崇宁侯夫人,是王皇后亲弟王承业的妻子。

她是王皇后身边的命妇,深得皇后信赖。但凡王皇后重视的事,总是会派徐氏替她去出面。

王皇后出身京中高门,十五岁入选东宫,封为良娣,不久之后即为太子生下长子。太子妃因病早逝,皇帝登基之后,王氏母凭子贵,被封为皇后。她父亲早逝,弟弟王承业被封为了崇宁侯。

与王氏相较,徐氏的门第并不出众,但她一向说话和气体贴,每每见到漪如,都是笑盈盈的。漪如从小就喜欢她,觉得她就像自己的姨母一般亲切。

当然,那是从前。

严家出事的时候,漪如到处求告,曾找到崇宁侯府上。可与从前的笑脸相迎截然相反,漪如连崇宁侯的大门也进不去。

管事冷淡地对她说,君侯和夫人都不在。而漪如则眼睁睁地看着侯府门前香车仆人停得热闹,人来人往。

那是徐氏每年在府中办的赏花会。往年,漪如早早便会收到帖子,徐氏还会亲自登门,请她赴会。这次登门被拒之后没多久,她就得知,接任父亲左相之职的,正是崇宁侯。

往事沉浮,漪如咬了咬唇,手指在手心里攥紧。

容氏虽出身商贾之家,却自幼读书识礼,不输大家闺秀。

今日天热,她穿着一身色泽雅致的襦裙,水晶玛瑙步摇垂在云鬓之间,望之颇是赏心悦目。

徐氏则一身命妇装扮,珠玉琳琅,见礼之后,令几名宫人手中捧着各色物什,呈到容氏面前。

“中宫一直念着漪如,今日妾入宫去,她还说多日不曾见漪如,着实想念,不知她究竟如何了?”徐氏笑盈盈道,“中宫还说,静娴照料女君,着实辛苦,特地吩咐妾带些东西过来,慰劳静娴。”

静娴是容氏的闺名,她和徐氏来往甚密,早已熟悉,以闺名互称。

“蔓云辛苦了。”容氏看着宫人们手中的物什,忙道,“妾惶恐。照料儿女之事,乃是本分,怎当得中宫赏赐。”

徐氏拉着她的手,笑道:“中宫脾性,静娴还不知晓么?最是贤明体恤。待漪如身体好了,夫人带她到宫中去探望探望,中宫定然高兴。”

容氏颔首:“自当如此。”说罢,让仆人将礼物接了。

二人正说着话,有人来报,说女君到了。

容氏闻言一惊,徐氏也露出诧异之色,目光一动。

“如此说来,女君身体好了?”她露出喜色,向容氏问道。

“好是好,却是弱了些。”容氏讪讪道,心不由提起。

她这女儿,身体是早就大好了,只是精神仍有些怪异。容氏每次去看漪如,她都会抱着她哭泣不已,问她出了何事,她却摇头不说。

容氏还算好了,漪如见到父亲严祺,又换了另一副神色。她不但对他怒目而视,见他穿了官服上朝,还跳下床来要他把官服脱了,说什么皇帝会杀了他,还会杀了全家。

严祺对这个女儿一向疼爱,听得这话面色大变,忙将她的嘴捂住。

可漪如仍说个不停,抓着严祺的袖子,说他切不可死到临头才后悔。

严祺哭笑不得,却觉得这女儿当真是中了邪,决定在她痊愈之前,切不可在外人面前露面。

幸好经过那方士地驱邪之法,漪如这几日也渐渐镇定,没有再说荒唐话。只是严祺夫妇仍心有余悸,不敢让她轻易见人。

没多久,见到陈氏牵着漪如出来,容氏心中咯噔一声响。

陈氏刚刚回到,她没来得及交代清楚,不想陈氏竟自作主张将漪如带到了堂上来。

只见漪如穿着水红上襦,一张小脸衬得白里透红,看上去,与平时无异。不过那眼睛朝徐氏望过来,却毫无波澜。

徐氏看着她,笑盈盈走上前道:“女君刚睡醒么?今日觉得如何?”

说罢,她伸出手,似乎想抱过去。

不料,漪如却仿佛见了陌生人,扭开头,只将手抱着陈氏。

容氏嗔道:“你这是怎么了?往日见到徐夫人都高高兴兴的,今日夫人还带了中宫给你的赏赐,还不快快谢过。”说罢,她忙向徐氏道,“她这些日子总是昏睡,定然是刚睡醒,使起了性子,蔓云莫怪。”

徐氏笑道:“静娴见外了,这是哪里话。”

嘴里这么说着,她将漪如仔细打量。

虽然严府极力不让消息传出去,但严府上上下下人多口杂,岂能做到一丝风声也没有?如今京城之中的小道消息早已满天飞,虽不乏添油加醋哗众取宠,有一条,徐氏却知道是确实的。

严漪如中了邪祟。

王皇后也得知了,还特地跟徐氏说起过。徐氏知道王皇后对文德皇后当年的指婚并不满意,又不敢公然反对,如今借着这由头,倒是可以发挥发挥。故而今日,王皇后说要赐些东西过来,徐氏便自告奋勇地揽下,借机一窥究竟。

中了邪祟的人是如何模样,徐氏不曾见过。不过方才,她看到严漪如第一眼,就已然感觉到异样。

有文德皇后荫蔽,严漪如自幼娇生惯养,爱使性子。但徐氏一向八面玲珑,严漪如再乖戾也不过是个孩童,天性纯真,总有喜欢的东西。徐氏摸准了她的脾气,在这位得宠的闺秀面前向来有些人缘。

可是今日,严漪如看她的眼神冷冰冰的,全无往日见面时的热络。有那么一瞬,徐氏觉得她与从前不一样了。

但很快,她就明白这不过是错觉。

只见严漪如听了母亲的话,长长打了个哈欠,嘟哝道:“都是阿姆将我吵醒了,不让我睡。”说罢,她从陈氏的怀抱里下来,在徐氏面前端端正正地行礼,“多谢侯夫人。”

徐氏看着她,笑了笑,温声道:“女君该谢的是中宫,快快好起来,入宫谢恩去。”

说罢,她让宫人将一只妆盒打开,里面盛着各色新制的宫花。

“这些,都是少府为公主们做的,中宫念着女君,便给女君也留了一份。”她拿起一支鲜丽的珍珠绒花,在漪如面前晃了晃,逗她,“如何?女君喜欢么?”

——“……中宫事务繁忙,岂是什么人想见就见的?”

漪如看着那绒花和徐氏的笑脸,想起了她和自己的最后一次见面。

那时,漪如好不容易拦住了徐氏的车马,求她带自己进宫如见皇后。她端坐在香车之上,也是笑得跟此时一样和蔼,慢条斯理道:“妾一介妇人,朝堂之事,着实爱莫能助。女君与其抛头露面,东奔西走,不如回家去,劝劝令尊认罪伏法,方为正道。”

……

过往如浮光掠影闪过,漪如看着那支绒花,慢慢露出笑容。

“喜欢。”她接过来,看了看,却扭头看向容氏。

“母亲,”她说,“我这些日子总做梦。”

“你自是会做梦。”容氏将她拉过去,摸摸她的额头,道,“你那日摔得不轻,又高烧不止,总说胡话,不做梦还能做什么?”

“这些梦与平常不一样。”漪如道,“我梦见了一个仙人,从天上飘下来,脚底踩着云雾,甚是好看。”

“哦?”容氏露出讶色。

这是这些天来,漪如第一次这样清晰地说话,而非中邪一般又哭又闹,着实让人欣喜。

“那仙人,在你梦里做了什么?”容氏问道。

“自是带我去天上玩耍,对我说了许多话,也带我看了许多东西。”漪如把玩着那珍珠绒花,似不经意地说,“我还梦见了徐夫人。”

听她提到自己,徐氏也不由感兴趣起来。

“女君梦到了妾?”她笑道,“莫不是妾也随女君到天上玩去了?”

“却不是。”漪如看着她,眨眨眼,“我梦见夫人到鸳鸯湖上去,登上了一艘画舫。那画舫上绘着凤凰,甚是漂亮。”

徐氏听着,笑意凝在唇边,目光微变。

“而后呢?”容氏问道。

“而后,仙人就将我带走了。”漪如一脸无辜,“我本想跟着徐夫人去玩,可仙人不让我去,说天上更好。”

容氏笑道:“如此说来,那仙人当真无趣,让你见了徐夫人,却不让你去找她。”

“女君就梦过妾这一回?”徐氏却面色平静地问道,“可还有别的?”

“不记得了,只记得这些。”漪如说罢,转身扑进容氏怀里,“母亲,我又困了……”

“困了?”容氏抱着她,皱眉,“不是才醒来,怎这般疲乏?”

“何不请太医来看看。”徐氏盯着漪如,“妾看女君面色不好,只怕还未好全。”

“确未好全,太医日日都来,药都不知吃了多少。”容氏将漪如抱在膝上,道,“中宫前番赐下的安神药也吃了,效用甚佳。”

徐氏颔首。

二人又寒暄一会,徐氏说还要回宫复命,起身告辞。

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堂外,漪如双眸沉静。

“怎不闹了?”这时,容氏忽而在她脑门上轻拍一下,“你啊,总是这样,动不动便不耐烦,总想着将客人赶走。”

“她哪里是不耐烦。”陈氏在一旁笑道,“她是馋宫里送来的点心,不好当着崇宁侯夫人的面吃了,就巴不得人家快些离开,是不是?”

漪如望着她们,露出笑意。

“我就想和母亲在一起。”她把头埋在容氏怀里,轻声道,“全家都平平安安的,再无后患。”

后面这一句,她的声音很小,容氏没听清,笑嗔一声:“你啊,这般任性,将来入了宫,如何了得。”

漪如没说话。

入宫。她听着容氏和陈氏唠叨,双眸幽远。

此事,从前没有成真过。这一次,她会让它离得更远。

*

除了漪如之外,容氏和严祺还有一子一女。

儿子叫严楷,比漪如小三岁,今年六岁;女儿叫严玉如,如今刚满四个月,还在容氏的肚子里。

与漪如记忆中那已成了翩翩美少年的严楷不同,他此时正是猫嫌狗烦的年纪,到处钻到处跑。

漪如见到他的时候,他浑身湿透,脏兮兮的。跟在他后面的两个家人也是似落汤鸡一般,见到容氏,都哭丧着脸。

严楷看着母亲板起的脸,却笑嘻嘻的,张开手掌,里面躺着一块光润莹白的石子。

“这是我在池子底下找到的宝贝。”他得意道,“送给母亲,母亲收好。”

容氏又好气又好笑,将那石子接了,捏捏他的脸:“冤家,我这到底是什么命,生了你们这样烦人的姊弟!你若也像你姊姊一般从假山上摔下来,送多少石子也不够。”

严楷仍嬉皮笑脸,挣脱了容氏的手,又朝漪如跑来。幸好身后的家人一把将他抓住,按着容氏的吩咐带他洗澡去了。

到了傍晚,严祺回来了。

他穿着朝服,风尘仆仆,进门就唤了声:“敌将严楷何在?”

话音才落,严楷就跑了出来,跟严祺撞个满怀。

严祺随即将官帽摘了,扔给侍从,然后将严楷举过头顶,让他骑在自己的肩上。

看到容氏和漪如都在堂上,严祺露出惊喜之色:“漪如今日好了?”

“漪如又不是得了绝症,怎会不好。”容氏看着严祺,漂亮的柳眉蹙起来,“怎这么晚才回来?莫不是又跟宋廷机那些人饮酒去了?”

“天还未全黑,饮什么酒。”严祺将严楷放下来,坐到容氏身旁,道,“我从官署出来,就回了家,不曾……”

话没说完,他打了个嗝。

众人登时闻到了一股酒味。

见容氏面色不豫,严祺笑嘻嘻地上前搂搂她:“也就方才在路上,忍不住停下小酌了两杯,静娴莫气……”

容氏瞪着他,揪住他的耳朵:“你下次再是如此,我就带上漪如和阿楷回南阳。”

严祺连声求饶:“嘶……知道了,轻些轻些……嘶……”

漪如在一旁看着,没有出声。

虽然她早已经见过父亲此时的模样,但看着他,仍然不由地感到心情复杂,一言难尽。

此时的严祺,年轻英俊,与容氏一往情深。

但漪如知道,过不了两年,这一切就会变化。

当下,严祺在人们眼中不过是皇帝的亲信,但皇帝很快就会将他大力提携。

位高权重之人,身边总会围绕着各色人等,对他拉拢讨好。随着他在外面的应酬也多了起来,从前那纨绔本性也渐渐恢复。有时,他会接连几日不回家,回来的时候,则带着一位或几位美人。其中,甚至有皇帝赐下的妾。

而漪如的母亲容氏,虽然面上跟着丈夫的高升而变得风光,在府里的生活却变得忙碌而艰难。

她要学会与严祺的众多妾侍相处,还要提防别人拿她那不太出众的家世做文章。严氏族中一直有人觉得严祺娶低了,要他停妻另娶。严祺虽一直没有动摇,但二人之间的感情也早已淡漠。

漪如对父亲着恼,心疼母亲,却无可奈何。她只能想,等自己当上了太子妃,母亲盼出头了,便能让母亲不再担忧,从此安安稳稳……

可惜她不明白,这一切,在源头上就错了。

话说回来,容氏所说的宋廷机,漪如毫不陌生。

此人是严祺的好友,也正是他,在构陷严祺时出了大力。

说来讽刺,在勾心斗角之事上,严祺颇有造诣,斗倒了许多人。但是最终,他也被斗倒了,而给他致命一击的,正是那些他最信任的人,其中,就有这些所谓的朋友。

严祺在朝中,政敌不少,朋友也不少,其中,交往最深的有三人。除了宋廷机之外,另有两人,一个叫高咏,一个叫郭昌。

他们都出身京中的寻常官宦人家,虽与严氏不可同日而语,但因为与严祺气味相投,爱好游乐,在少年时就已经成了好友。

严祺受皇帝重用,也没有忘记带挈友人,这三人靠着严祺一路高升,结党敛财。可等到皇帝收拾严祺,他们瞬间就站到了另一边,拿出各色证据将自己撇清,罪状通通落在了严祺身上。

漪如想,人头落地之时,父亲一定也很困惑,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

“漪如怎么了?”

正当漪如出神,严祺忽而凑过来,看着她:“一句话也不说,莫不是还病着?”

“今日还好好的,莫不是又发热?”容氏忙将严楷交给陈氏,过来摸摸漪如的额头。

严祺一下站起来,对管事吴炳道:“那神仙给的符纸和龙泉山的水,今日可为女君用过了?”

“用过了,”吴炳忙道,“小人亲自烧了,送到园子里的。”

严祺还想再说,只听漪如道:“我不过是在想梦里那仙人的话罢了。”

“仙人?”严祺讶然,“什么仙人。”

容氏在一旁,将今天徐氏奉旨来府中探望的事跟严祺说了,严祺看着漪如,登时饶有兴味。

“哦?”他说,“仙人与你说了什么,告诉父亲。”

漪如眨了眨眼,道:“不说。”

“为何?”

“仙人说,天机不可泄露。”漪如道,“若被闲杂人等听去了,我等就要受罚。”

容氏忍不住笑起来:“你小小年纪,知道什么叫天机不可泄露?”

“我自是不知,仙人说的。”漪如道。

容氏张了张口,还没说话,却听严祺让陈氏将严楷带回房去,又令吴炳领着一众仆人退下。

“现在无闲杂人等了。”严祺无视容氏嗔怪的目光,微笑地看着漪如,将一块饧糖递上前,“跟父亲说说,那仙人与你说了什么天机?”

漪如看着他,思索片刻,道:“仙人说的话一阵一阵的,我时而能记起来,时而记不起来。”

“无妨。”严祺道,“你方才想到的那些话,是什么。”

漪如接过饧糖,放进嘴里:“我方才听母亲提到宋廷机,仙人也说过这个名字。他说此人不久便会做上秘书郎,还会向父亲借钱修一处宅子,就在东街。”

严祺脸上的玩笑之色凝住,愣了愣。

*

夜色正浓。

颐安宫里,王皇后刚刚沐浴出来,身上披着寝衣,徐氏则坐在她身后,将巾子替她擦拭头发上的水。

“你说,严祺那女儿,是真的好了?”皇后端详着镜中的自己,开口问道。

“看着是好了。”徐氏道,“只是大约昏睡许久,看着不大精神,但说话应答皆是无碍。”

王皇后淡淡一笑,目光清冷。

“如此说来,却是可惜了。”她说,“那什么邪祟之事,也好了?”

徐氏刚想回答,蓦地想起严漪如嘴里说出的话。

——“我梦见夫人到鸳鸯湖上去,登上了一艘画舫……”

舌头一下打住,白日里的心慌,重新又弥漫开来。

鸳鸯湖,画舫,凤凰。

谁人都能拿这些当作童言无忌,徐氏却不能。因为她知道,这都是真的……

“此事,妾看不出来。”她随即答道,“不过妾听说,严祺曾寻了一位高人去为严女君驱邪。”

说着,徐氏稍稍停顿,道:“中宫可想在此事上做做文章……”

王皇后摇头:“还不是时候。圣上对严家倚重得很,莫与他们作对,一切当从长计议才是。”

徐氏了然,道:“妾知晓。”

对于王皇后的心思,徐氏一向清楚。

严漪如和太子的婚事,是当年文德皇后的意思,王皇后并不喜欢。但在面上,她从不曾表露,相反,王皇后与严家的关系很好,至今仍然像文德皇后还在的时候一样善待严家。

这其中的缘由,与王皇后当下在宫中的处境有关。

后宫之中,地位最高的自是王皇后,但最得宠的,却是贵妃韦氏。

这韦贵妃的母家韦氏,是本朝首屈一指的名门,祖上是开国功臣,族中光三品以上的重臣就出过十几位,还出过两位皇后,在朝中根基深厚,可谓首屈一指的望族。

相较之下,皇后的母家王氏虽然也是高门,家世却显得黯淡了些。若非皇后的父亲曾当过太子太傅,格外受先帝器重,王皇后当年也不会在一众闺秀中脱颖而出,当上太子妃。

除了家世出众之外,韦贵妃的肚子也着实争气。侍奉皇帝以来,她接连生育了三子一女,对于子嗣不甚兴旺的皇帝而言,可谓功勋卓著。

再相较之下,王皇后只有太子一个孩子。

处处不如人,在这般对手面前,自是如履薄冰。幸好王皇后多年来处事周到,从无失德之处,在朝野之中颇有贤名,就算韦贵妃咄咄逼人,王皇后也还是站稳了脚跟,儿子顺利地被立为了太子。

除此之外,王皇后也极力拉拢盟友,严氏身为皇帝关系亲近的外戚,自然就是重要的对象。

所以对于严漪如与太子的婚事,王皇后从不曾反对。

“若摔得再重些就好了。”王皇后看着镜中,将眼角的一条淡淡的细纹抚了抚,轻轻叹道,“可惜。”

徐氏微笑:“或许这也是天意,知道她对中宫还有用处。”

王皇后不置可否,又与她说了一会话,没多久,一名宫人隔着鲛纱帐,在外面向王皇后禀告:“圣上今日去了韦贵妃那边,不过来了。”

片刻地沉默之后,王皇后道:“知道了。”

她看向四周精心摆置好的灯烛,锃亮的香炉里烟气淡淡,里面正燃着皇帝最喜欢的香品,是她亲自调制的。

落寞之色,在那张保养得法的脸上一瞬即逝。

“你今日辛苦了。”她对徐氏轻声道,“回去吧。”

徐氏应下,行礼告辞。

夜风缓缓拂过,夏虫的鸣叫声,在宫苑中此起彼伏。

女官命妇在宫中也有住所,离颐安宫不远。徐氏在这里自有一处宫室,叫兰苕院。

才进院门,徐氏忽而见里面闪出一人,吓了一跳。


再回头,自己身后的宫人不知什么时候都没了身影。

“怎现在才来。”那人低笑,一把将徐氏揽到怀里。

徐氏抚着胸口,只觉心烦意乱。

“怎么了?”那人察觉到徐氏心不在焉,道,“心中有事?”

徐氏嗔一声,道:“无事,不过有些乏了。”

那人笑了笑,在她臀上用力捏了捏,温热的气息喷在她的脖颈上:“这就为你解乏……”

*

“你发的什么疯。”将儿女们都哄睡之后,容氏回到房里,对严祺道,“漪如说个梦罢了,你竟把旁人都撵走,传出去,又是捕风捉影。你也知道府里这些人的嘴是个什么德行,前阵子传她中邪还闹得不够么?”

严祺坐在榻上,手里拿着一只茶杯,一边喝茶,一边聚精会神地翻书。

“放心好了,仆人么,下重手管一管,自是能管住。日后谁再胡说,我就将他们的牙都拔了。”他说,“我却觉得,漪如所言颇是有趣……”

话没说完,案上的书被容氏劈手夺了去。

她翻看封面,赫然写着“解梦方要”二字。

“你要看书,便要看些正经的才是。”容氏只觉气苦,道,“整日钻营这些歪门邪道,结交的净是宋廷机那等一看就不正经的人,朝中如何看你?要立足长久,须得将名声挣回来才是。”

若在从前,严祺定然要说,宋廷机他们都是高门大儒之后,与他们结交,有甚不正经。可现在,他没有出声,却若有所思。

“静娴,”他说,“你可还记得,前番漪如醒来见到我之时,说的那些话?”

容氏道:“她说的话多了,你是说哪些?”

“她说。”严祺缓缓道,“我们全家都会丧命。”

容氏望着严祺,忽而以袖掩口,笑了出来。

“你莫非也魔怔了。”她斥道,压低声音,“她还说圣上降罪杀了我们。小儿的言语怎可放心上,不是说好了不提了,传出还不要命。”

“自是不与旁人提,只你我二人说一说。”严祺拿起那本书晃了晃,道,“此书,乃是我向高人讨的,说梦中千言万语,皆有解法。”

容氏睨着他,颇是无奈。

严祺不爱读书,对鬼神之事却是热衷得很。京中的贵胄圈里,热衷清谈玄学求道问仙的人不少,严祺也被带着对这些有兴趣,还曾经花重金买些所谓的仙丹回来,被容氏好一顿训斥。

“莫不又是那个什么终南山来的高人。旁门左道,你还是少信些,空费资财。”容氏叹口气,劝道。

严祺摇头:“这你便不知了,这书上说了许多小儿重疾转生,得道通灵之事。漪如那时醒来性情大变,我是越看越觉得像。”

“如此说来,你也信她说的那些,圣上会将我们全家杀了?”

严祺:“……”

“这……”他有些讪讪,“自须从长计议。这书上还说,梦里带出来的话,不可照言语直解。譬如,梦中被蛇咬了,那并非是真会有蛇来咬,而是财运上身。”

“这与漪如何干?”容氏不耐烦。

“自是有关。”严祺振振有词,“你想想,漪如年纪小,知道什么玄机,自是看见什么说什么,我等切不可照她原话来解。”

容氏看着他,终于露出了些迟疑之色:“是么?”

“我先前也觉漪如那是梦中受惊所致,可今日她说起见到神仙,却教我警醒过来。”

“怎讲?”

“我今日饮酒之人,确是宋廷机。”严祺道,“你猜,他对我说了什么?”

他目光灼灼:“他说想觅一处宅子,向我借钱。”

容氏讶然。

*

日子一天天过去,漪如也觉得,自己不再似先前那般,每日昏昏欲睡。

她觉得自己的魂魄和身体,就像一株刚移栽的苗木。初时水土不服,苗木病恹恹的,待得日子长了,与土壤适应,便重新扎根生长起来。

见漪如恢复过来,严府上下自是欢喜,可仆婢们却觉察出了不寻常。

这位闺秀的性子,竟是变了许多。

比如,她从前喜欢乱发脾气,一个不顺心就又哭又闹,还会把状告到夫人面前去。可现在,她说话和声细语。

前番,一个小婢打碎了她最喜欢的杯子,本以为会被责罚,却听漪如问:“你的手破了,且去包一包。”

那小婢震惊得半天回不过神来。

比如,她喜欢吃香甜的小食,正餐却挑得很,这不爱吃那不爱吃,无论什么山珍海味,呈到她面前,总有大半会原样退回。庖厨中的人每日最操心的,就是如何讨好女君,连夫人也无可奈何。

但是现在,无论庖厨中做什么呈上来,女君都会全部吃得干干净净,又是还要再添一些。

其余之事,不一而足。

严府所有人都觉得,当下这位女君跟原来大不一样,说不定是真的被邪祟上了身。不过这邪祟显然是个品行优良的邪祟,且应该还是个饿死鬼。

这些事,仆人们不敢到漪如面前来问。不过对于众人的反应,漪如心知肚明。

她知道自己从前是个什么性子。

严祺是从小被溺爱长大的。严孝之和文德皇后的这一支只有严祺这么一根独苗,百般呵护,将他惯出一身毛病。而对于子女,严祺也自然照葫芦画瓢。

漪如自出生起,一应用物无不是最好的,无论做什么,严祺都放任不管,予索予取。家中唯一能约束漪如的,就是容氏。但容氏毕竟也疼爱女儿,又独力难支,漪如闹得凶一些,她也管不了。

如此一来,漪如在严府之中,可谓霸王,说一不二。

漪如想,若非从云端落下,在宝相庵过了两年衣食无着受尽冷眼的日子,只怕自己永远也不会有机会仔细反省。

感觉到异样的人,也包括了她的父母。

不过他们关心的与仆人们自是大不一样。他们向漪如问起那仙人究竟说过些什么话,严祺甚至找来了许多神仙卷,让漪如照着画中的神仙,辨认是哪一位。

漪如觉得啼笑皆非。

贵胄们大多迷信。比如,她的曾祖父严禄和祖父严孝之,都是迷信入骨的人。

据说,当年采选,许多人家知道这条路艰难,不想让女儿入宫,便早早定了人家嫁了。严禄则去找方士算命,得知女儿是大富大贵之相,一咬牙,也不顾女儿哭闹哀求,将她送进宫去。

那时,许多人都嘲笑严禄,说他猪油蒙了心。进宫去的女子,能得幸天家飞黄腾达的,是凤毛麟角中的凤毛麟角。绝大多数人,不是默默无闻地做活至死,就是辛劳半生被逐出来,无依无靠,还须得兄弟姊妹接济。不是走投无路的人家,断不会为了那一口饭,心甘情愿地让女儿入宫。

但严禄的女儿却当真争气,入宫没多久就被皇帝看中,得了封赏,后来,竟成了皇后,连带严禄也封了高陵侯。

从前嘲笑的人,个个变了脸,悔之莫及。而严禄则扬眉吐气,从此更觉得鬼神可靠。

严祺自己对于鬼神之事,原本并不十分在意,不过毕竟自幼耳濡目染,见神便拜,遇到不决之事就找人算一算,乃稀松平常。平心而论,跟京中那些迷信地似神棍一般的贵胄比起来,严祺不过平常拜拜神,偶尔被人哄着买几颗仙丹罢了,其实并不算出格。

不过漪如知道,她若想让严祺听自己这个九岁孩童的话,托借鬼神才是最好的办法。

她看着那画卷上的神仙,看了一位又一位,都摇了摇头。

严祺颇有耐心,不断将别的画卷摆过来让她看,道:“莫着急,是便是,不是便不是,切莫认错。”

漪如心想,画的人又没有真见过神仙,怎会知道神仙到底长什么样子?

不过她仍然摆出认真的神色,等到一位长髯仙人出现在面前时,她恍然大悟,道:“就是这位!”

严祺和容氏闻言,忙凑前去看,只见那画卷边上写着“东方长乐世界大慈仁太乙天尊”。

*

“是他了。”

严祺将一本书翻着,神色明了,笑一声,对容氏道:“漪如梦中的仙人,正是这位太乙天尊。”

容氏将信将疑:“何以见得?”

严祺兴致勃勃地凑过来,将书翻给容氏看:“如这书中所言,太乙天尊或住天宫,或降人间,或居地狱,或摄群耶,或为仙童玉女,或为帝君圣人,或为天尊真人,或为金刚神王,或为魔王力士……”

容氏打断:“这些书上,哪个神仙不是这么说?”

严祺又往下指:“这才是要紧之处。书中说,太乙天尊长髯白须,青袍鹤裳,乘云驾雾,周游天地。神通无量,功行无穷,寻声救苦,应物随机,常托梦于凡人,示以神谕。这岂非正合漪如所言?”

容氏也将那书中字句仔细查看,道:“就算对上了,你待如何?”

“对上了,便说明漪如可通神灵。”严祺道,“我家自此有了神灵护佑,岂非大善!凭着她,日后我平步青云位极人臣,乃势不可挡!”

容氏看着他,心中叹了口气。

她这丈夫,待她殷勤体贴,自是无可挑剔。但他的短处,容氏也是心知肚明。

严祺从小自视甚高,觉得自己这等出身,定然不能被那些不如自己的人比了下去,建功立业,将高阳侯的门楣发扬光大。到那时候,所有人都会对他毕恭毕敬,不会再有人嘲笑他是个外戚纨绔。

然而这志向虽大,奈何严祺确实是个外戚纨绔。他有许多小聪明,却不肯放在正道上,只想着与高门结交,互相吹捧。严祺自己也知道,自己当下的官职,是皇帝看在少年之谊的情分上给的,可他对此沾沾自喜,觉得这也是自己的本事。

“既如此,你可想好了,漪如说的那灭门之祸,又当如何去解?”容氏毫不客气地将一盆凉水当头浇下。

严祺愣了愣,不由看向案头那本当宝贝一般捧着的《解梦方要》。

容氏叹口气,将那些神仙画卷和书都收起来。

“你啊,”她说,“总琢磨这些有的没的是。子不语怪力乱神,果真有捷径,也要你凭本事去走一走才能知道。天下第一,岂有在家抱着女儿就能赢过别人的?”

严祺一时说不过容氏,见她绷起脸,只得讨好道:“道理我自是知道,不过想一想罢了,急什么。”

容氏见他摆出一副赖皮脸,颇是无奈。

她心里念着漪如,也不多言,起身走到漪如房里。

*

如容氏所料,漪如还未睡去。

她向来如此,到了晚上总要缠着陈氏或容氏,让她们讲故事,哄着入睡。

不过今日却是不一样。陈氏在外间已经睡得沉沉,漪如躺在里间,仍然睁着眼。

“怎还不睡?”容氏和衣躺下,问道,“可是帐中进了蚊子?”

漪如望着她,眼睛里闪着奇异的光。

“不过是太热了,睡不着。”她说。

容氏笑了笑,将一旁的葵扇拿起来,轻轻扇动。

凉风在纱帐里流动,带着容氏身上的香味。

漪如呼吸着,忽而有了些恍惚之感。

这情景,似乎并非在眼前,而是隔了许多年。

那时,容氏就是这样轻柔地说着话,伴着她入睡。漪如每每闭上眼睛,总是说不出的安稳。

她忍不住,伸出手,环在容氏的腰上,与她紧紧贴在一起。

“怎么了?”容氏笑嗔道,“方才说热,贴着母亲便不热了?”

“不热。”漪如道,“母亲,我想以后日日这么跟着你睡。”

“冤家。”容氏道,“你跟着我睡,阿楷怎么办?腹中还有你三弟,你们姊弟三人挤在一处,母亲便要热死了。”

你腹中的不是三弟,是三妹。漪如不由地在心里道,脸上却露出笑意,将容氏抱得更紧。

容氏一手打着扇子,一手轻轻地抚了抚她的头发,片刻,轻声道:“漪如,你在你父亲面前说的那些话,都是真的?”

漪如抬头。

容氏看着她,目光认真。

漪如知道,母亲和父亲不一样,不容易被唬住。“自是真的。”漪如委屈道,“母亲不相信我?”

容氏低低叹了口气。

“母亲怎会不信你?”她说,“你虽总惹祸事,但在母亲面前未曾说过谎话。我是怕你心里藏了什么事,不敢跟母亲说,却拿那什么仙人来唬人。”

漪如不由讪讪。

她自然不能说实话。如果告诉容氏,自己是十年后死而复生来的,容氏恐怕会更愿意相信她是真的中邪了。

“我不曾唬人,”漪如道,“心中也不曾藏什么事。”

“不曾么?”容氏意味深长,“你不喜欢太子,不愿要那亲事,故而说圣上会杀了我们,是么?”

漪如一愣。未几,她忽而想起来,这确实是个理由。

她听陈氏说,就在不久之前,太子惹了漪如。

那是在宫里玩耍的时候,漪如穿了一身新裙子,本是心情大好。不料,在宫苑里,她遇到太子跟一众玩伴蹴鞠。那些人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将蹴鞠踢过来,将漪如撞倒在地上,新裙子溅满了泥水,漪如也气得大哭起来。

因得这事,漪如回家就对父母说,她死也不会嫁太子。

这事自然做不得真,在容氏的好生劝说之下,漪如没有再闹。日子久了,她也就再记不得了。

如今旧事重提,漪如不由心生感慨。

没想到,自己当年这般竟慧眼识人。这太子,确实死也不能嫁。可惜她明白这道理的时候,自己也的确要死了。

漪如知道,她当初刚醒来的时候,实在太过惊愕和激动,在容氏和严祺面前直接把将来的事说了出来。如果她能够像现在这样想明白,冷静下来,大概会从长计议。不至于把父母惊吓过度,让他们以为自己是中邪了。

正当漪如斟酌着,是不是要顺着容氏的猜测,将自己那番话语改一改,忽然,闺房外传来脚步声和说话声。

“母亲何在?”这是严楷的声音,“母亲果然撇下阿楷,来找姊姊了。”

说话间,纱帐被拉开,严祺穿着寝衣,抱着严楷站在了床前。

严楷小脸哭得皱起来,见到容氏般伸出手要抱。

“怎么了?”容氏问。

“做了噩梦,非要寻你。”严祺答道。

陈氏忙上前,道:“让妾来带小公子。”

严楷却不肯,只搂着容氏的脖子不松手。

严祺也不着急,将陈氏打发去取枕头来,自己却也钻到了床上。

“漪如这小楼倒是凉快。”他颇是惬意地躺下,笑道,“我们一家人许久不曾同寝了,漪如过来,将母亲让给阿楷,父亲抱你。”

漪如:“……”

容氏看向严祺,怒道:“你带阿楷过来做甚,四个人挤在一处,热死了。”

“睡下来便不热了。”严祺笑嘻嘻地拿起那把葵扇,一面扇风一面道,“这小楼我从前住过,便是到了三伏天,夜里也要盖薄被。”

说罢,他转向漪如:“漪如,还黏着你母亲做甚,快躺下。”

容氏安抚着哭闹的严楷,不理严祺。

漪如左右看了看,只得在严祺身旁躺下来。

这是她成年之后,第一次挨着父亲睡下,只觉怪异无比。严祺却一把将她搂住,啧啧叹道:“不知不觉,我女儿都这般大了,到了明年,你定了亲,父亲只怕连闺房也进不得了。”

听到“定亲”二字,漪如的心头微微一动。

她知道,严祺说出这话,定然是皇帝那边已经有了口风。

“父亲,”她随即道,“我不定亲,就留在家里。”

“鬼扯。”严祺捏捏她的鼻子,笑骂,“女大当嫁,我的女儿,若不是要嫁太子,早就被不知被哪家高门早早定下了,岂有有留在家中的道理。”

这话说得颇为得意,容氏却挖苦道:“你日后可再多多留在外面饮酒不归,你女儿嫁人了都不知道。”

严祺“啧”一声,没有反驳,却随即又笑了笑:“等那小儿出生了,我等一家人便成了五口。到时,我做一张大床,我们一家五口便这么睡着一处,热热闹闹。”

漪如僵直地依偎在父亲怀里,被夫妻二人夹在中间,听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说着话,心中的感觉奇妙又怪异。

从前,父亲曾造过那样一张大床么?

她使劲回忆,怎么也想不起来。

“是了,过些日子便是端午,入宫地物什都备好了么?”严祺忽而问道。

容氏道:“早备好了。都裁了新衣裳,只是给宫中的贺礼,着实不知送些什么好,我左想右想,总是不妥。”

漪如听着,怔了怔。

这是文德皇后生前留下的习惯,每逢端午等佳节,严家上下都会入宫去,与皇家一道庆贺。

说来讽刺,就在严祺被杀的前几日,严家还去宫中过了仲秋。人情和美,歌舞升平,没有人想到,皇帝在与严祺谈笑风生之时,早已经备好了刀。

“有甚不妥。”严祺道,“实在想不出,你就亲手做些南阳小点。”

容氏“嗤”一声:“那是文德皇后喜欢吃,她在的时候,可糊弄糊弄。如今宫中主事的可是皇后,怎好这般寒酸。”

严祺想了想,道:“府库中应该还有些宝货,是从前父亲留下的。你明日去看看,择些有趣的做礼物。皇家什么都不缺,我等臣子要送礼,总比不过他们的,无非是看个喜庆心意。”

在这等小事上,严祺一向精明,连漪如也不得不服。

容氏应下,道:“如此,便都妥当了。就是我看漪如又长高了,鞋子小了些,不曾预备下宽松的。前两日,我吩咐管事找人去做,也不知明日能不能做好。”

听到这话,漪如随即道:“做不好就算了,我不入宫。”

严祺和容氏都诧异。

“为何不入宫?”严祺问。

自是不想见到宫中那些牛鬼蛇神,也不想与他们虚与委蛇。

“我病还未好。”漪如扯着瞎话,“到时候若是说了胡话,如何是好……”

话没说完,她的鼻子被严祺刮了一下。

“我看你如今清醒得很。”他说,“去也要去,不去也要去。”

容氏也只当她是在记恨那日太子的事,道:“你生病以来,圣上和中宫都甚是关心,还赐下许多物什。你不入宫谢恩,如何说得过去?”

说罢,她也摸了摸漪如的头:“到时候你乖巧些,父亲母亲不让你说的话,不许胡说,知道么?”

漪如只得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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