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光棍儿”在小秋老家不是单身汉的意思,它的意思有点微妙,难以形容。比如某个货色忽然穿得人五人六,开个好车,气色张扬,走路晃荡,就会有人说:“瞧他现在多光棍儿!”它不完全表示风光,它介于褒和贬之间,暗含一点嫉妒,多指看上去潇洒、自我、自由,却又没那么正式地仪表堂堂。
小秋当年就被一个“光棍儿”的男人给迷住了。那家伙整天穿一皮夹克,烟不离手,朋友特多。小秋跟他吃了一回饭,就被他“拿下”了。从此死心踏地跟着他。他开车在外面收账,她就如影随形跟着,他冲人笑,她也冲人露出娇俏神色,他冲人黑脸,她也很屌地在后面点根烟,在吐出来的烟气中眯着斜人家一眼。
打了几次胎后,又怀了。小秋想结婚,男人不否决。潦草地结了个婚,等小秋把孩子生下来,发现居家过日子跟谈恋爱完全是两码事时,已经晚了。
小秋逢人就讲:“我真TM的瞎。”
“孩子两岁了他没换过一次尿布。”
“整天不落屋,不知道在外面搞啥国家大事。”
“经手的钱一天成千上万,落到我手里一月连五百都没得!”
“老娘要离婚!”
离婚对那个“光棍儿”的男人来说不算事儿,只有小秋撕心裂肺一场。
哭了半个月她也想通了,他不是不在乎她,他是谁都不在乎。他面子大过天,自私又自我,没有家庭观念。要怪,还是得怪自己天生喜欢坏男人。
离婚后小秋开了个小店,不准备再嫁。婚姻这玩意儿她已经看明白了,要性?遍地都是。要钱?她自己会挣。要陪伴?不好意思她现在也很忙。要帮忙照顾小孩?小孩已经上幼儿园不需要怎么操心了,呵呵。
于是她接二连三换了几个情人,自己也变得“光棍儿”起来。直到有一天她碰到鲁。
2,
鲁也离异,看上去有点肾气不足,总是适度地笑着,软绵绵的。
鲁就住这个小区,老在小秋店里买东西。有天鲁说,你这儿回收烟酒不?小秋问:“你是领导哇?”
鲁说:“也不算,私人企业,我管点杂事。”
小秋说好啊,你把烟酒拿过来我看看。
第二天夜里快关门时,鲁搬了几个箱子过来,里面都是好烟好酒。小秋把灯开到最亮,反复看那烟的包装。鲁忽然显得有点紧张,好像怕是假的。小秋被他的样子逗乐了:“你自己心里都没谱?”
鲁说自己不好烟酒,别人都知道,所以他不懂这些,更不知道还需要这么仔细地瞧。
小秋忽然觉得这人有点可爱,她问:“如果这条烟是假的,你还能记得是谁送的?”
鲁茫然地摇了摇头。
小秋很彻底地笑出声,一瞬间动了歪脑筋。
整理好后,她拿出一条包装稍微有点磨损的:“这条有点问题,不收。别的,给市场价的六成。”
“是假的吗?”鲁小心地盯着那条烟。
她没有正面回答他,只说:“要收的话也可以,两折。”
他表示接受,但又不解:“你收假烟干什么?”
“放心我卖的烟都没问题,但是我认识的有人要这种。”
鲁漫长地“哦”了一下。
小秋转账给他,他提出加个微信,因为他每次买东西也就那几样,油盐酱醋茶,方便面火腿肠卤鸡蛋,加上微信她把东西打包好,他可以提前转账,等有空时过来拿了东西就走。
但事实上他并没有每次拿了东西就走。他总是有借口逗留一会儿。有时候跟小秋的孩子聊两句,有时候说点小区的新闻,还有一次问她知不知道某某车牌号是谁的车,老是堵在路口。
小秋就算是个傻子也能看出来他那方面的意思,她哼哼哈哈接着他的话,盘算着,这人有点小钱,不是寅吃卯粮的主儿,但又缺心眼儿的样子,不是她的菜。
3,
小区水管爆裂,一楼都被淹半米深,方圆几十里都买不到水泵,鲁把物业唯一的水泵借来给小秋。
有了水泵,小秋焦灼的心才算放下半拉,赶紧和店员开始清理底层货架。没想到鲁也一挽裤腿进来帮忙。看着他沉默的卖力,小秋有点难受,怎么对她好的是她没啥感觉的男人?难道她这辈子就这命吗,她喜欢的,人家不care她,care她的,她都提不起劲儿。前面混的那几个情人也是,对她好的,招架不住她的冷酷,她动点心的,又总是自己热脸贴冷屁股,贴上几回她自己也觉得没意思。最后“好的”、“坏的”都玩不见了。
所以她“光棍儿”的离异生活,其实并不可心。
一直把小店都整好,鲁才走。小秋略歉意地说:“你上班迟到了啵?”
鲁擦一把汗:“没关系没关系。”
小秋撵出来说:“改天请你吃饭啊。”
鲁说:“我请,我请。”
第二天鲁请她吃饭。饭菜极其丰盛。她清楚,不管他想怎么表白,喝到半醉就会揭晓。
几杯红酒下肚,鲁说:“我那条烟……真是假的啊?”
小秋噎住了,这个可真难回答,因为看气氛走向,他是看中了她的。他大概也怀疑过那烟不假,所以这会儿他为难着,既不想放弃她,又不想找个奸商,全身都是市井的小心眼儿。
小秋的眼神像舌信子在他脸上扫来扫去,想研究点眉目出来。同时她在给自己时间,若是一口咬定是假,有三分之一可能会失去他,他值得她留恋吗?
就一条烟破的事儿,小秋有点后悔。
她说:“其实真假我不确定。”
“那你为啥……”
“我得拿给更懂行的人鉴定。”
“人家怎么说……”
这个老实头子,还跟她杠上了。
“我还没碰上那人。”她吃一大口菜,举起酒杯:“放心,如果那人说是真货,我再补钱给你。”
鲁迟疑了一下说:“不是钱不钱的事,如果是假的,你知道,我心里多少会有点不得劲儿,可又不知道是哪儿出了问题,是买烟的不知道,还是卖烟的不知道,反正……不得劲儿,谁也不喜欢不得劲儿。”
小秋听明白了。她说:“现在还没确定呢,你急啥,等确定了你再不得劲儿也不迟。再说你那条包装有磨损,没那么好卖。”
4,
这顿饭吃得,两人都没有打开心扉。
站在小秋的角度上来讲,他把这么好的机会浪费了。站在鲁的角度来想,他对生活较真似乎也没什么错。
小秋发现自己陷入一种奇怪的感情,他不急着直奔主题,加分;他过于夯实,减分;他怕她坑他,怕自己喜欢错了人,又减又加。
隔了几天鲁没来,小秋低头忙这忙那,心思却不在生意上,每次有人走进来,她都要衡量一下自己的妆容,再看向门口,发现不是鲁,心里就没劲一下。
隔几天小秋前夫要带孩子出去玩,这冷不丁的。
孩子被接走后,小秋忽然发现,对于一个4岁多的孩子来说,探视权很残忍,明明已成定局,又何苦频频现身骚扰,那个“光棍儿”货迟早会忘了这个家庭,会忘了履行这一责任。早晚要彻底断,干嘛不早点断。
晚上小秋去接孩子,回家的路上,她尽量没有去问孩子跟他爹聊了些什么,这样可以帮孩子快点忘掉今天发生的事。
沉默的坐在出租车里时,小秋很惊觉,这些念头是在她认识鲁之后才迸出来。以往前夫每年来看两三回娃,她从来没考虑过啥,还曾嫌前夫来看得不够多。
她的感情在无声偏移,虽然不知道为什么。
过两天鲁又发微信来了,把他要买的东西列得很清楚,然后转账。下班后他来店里拿东西,跟往常一样,靠着柜台跟她聊几句家常。两人跟熟人一样,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进展。
小秋知道到了该下决心的时候,不管他是不是想泡她,至少他不是个坏人,她不该坑他。
第二天小秋给鲁发消息:那条烟给人看过了,是真货,但是激光标那块儿有点损伤,我尽量给卖,卖出去了补你钱。
鲁立刻回消息过来:我就知道嘛,不应该是假的。
接着他喊小秋吃饭。这回是在他家里,他讲亲自下厨。
小秋来了,她坐到沙发上,折腾一圈子让她开始有了矜持。她没有把挎在胳膊上的包放下来,装作随时要离开的架势。鲁把菜一盘子一盘子端上来,小秋还在那儿端坐着,鲁被她的不自在弄得更不自在,他一边喊她吃饭一边小小尴尬地往餐桌走。小秋想起自己跟前夫第一回见面的场景,前夫喝了二两白酒给她递烟,她说不会抽,前夫说你想不想当我的马子,我的马子必须会抽烟。众人哄笑。原来爱情可以是不同的样子,那种像爱情,这种也像。
小秋放下包,慢慢往餐厅走。鲁问她:“你喜欢吃鱼吗?那啥……我没做鱼。”
“无所谓。”小秋落座,两人终于开始正常说话。他讲他以前当过兵,在广西,据说湘江战役红军烈士的血染红了江水,从此湘江两岸居民‘五年不饮湘江水,十年不食湘江鱼’。十年后,有村民想吃鱼,下网捞了一条,鱼肚子里还有人的头发。于是很多人家定下永不吃鱼的家规,他也就不吃鱼了。
小秋听得肃然起敬,一个看上去有点怂的外壳下,还有这么坚硬的东西。
鲁开始打听她的过去:“你年轻时咋过的?”
小秋说喜欢过一个挺“光棍儿”的男人,结果一个猛子扎冰上,遍体鳞伤。
“弄得我再也不想结婚了。”她包着一嘴菜,含含糊糊地说。
“我跟你讲个段子,一个退伍兵回家后,每天早上六点半,定时用手机放起床号,说我就不起来我就不起来!嘿,这种段子,只有当过兵的人听了才会懂。”
稍微有那么一丁点无厘头,但小秋还是懂了。她在恨着某种制度,所以现在一定反着来,一定要过“光棍儿”日子。不就不讲责任嘛,谁不会似的。人被打倒了就得还击,前两年都是她的还击。
那时她跟情人幽会,也不让人家在钱上吃亏,人家开房,她就请吃饭,甚至有时候她主动开房。旁人可以认为这是下贱,也可以认为这是平等。不管别人怎么想,对于她来说,这是一种消费,人一旦把自己置于消费者的位置,就居高临下,来去自如了。
她默默地想,快活吗?“光棍儿”吗?比此刻坐在一个憨厚的男人身边吃着喷香的萝卜炖牛腩更幸福吗?她竟答不上来。
吃完饭鲁送她回店,她平时在店里睡。送到门口,鲁在她胳膊上撸了一把:“明儿要降温,你穿少了。”
小秋回到店里,一晚上都没睡着。鲁的余温在她胳膊上停的时间可真长,那一夜她的胳膊都酥酥的,像不是自己的似的,像少女的胳膊。
5,
鲁开始天天喊她吃饭,来回吃了一星期,终于有一天他说:“你今儿晚上就在我这儿歇吧,离你店也就两步路。”
小秋问:“为什么?”
鲁吭哧着答不上来,逼得脸通红,最后只得说:“你可以歇在另一个房间。”
小秋又问:“为什么?”
明显调皮了。
鲁像个少年一样没了脑芯,“什么为什么……”他叨咕着。
“你想跟我搞对象?”小秋问。
“嗯。”
“为什么?”
“你长得像我初恋。”
小秋一口水差点喷出来,至于这么老套么。鲁说,真的。说着在手机里找相片,杵给她看。小秋一看,僵住了。什么初恋,这不就是她么,她自己老家也有这张相片,高一那年她站学校门口照的。
但是她怎么想不起鲁这个人?
鲁像被揭了短似的虚笑着:“也不能说是初恋,只能说是暗恋。”
“你比我……高几届?”
“两届。”
“你把高中读完了?”
“读完了。后来去当兵,在广西上军校。”
“再后来呢?”
“后来听说你读到高二就跟别人谈恋爱去了,我有点惋惜。”
“咋不写信劝劝?”
“以什么资格?”
小秋沉默了。
“你在部队混得咋样?”
“一般,我在哪儿都混得一般。”
“现在混得应该不错吧?还有人给你送名烟名酒。”
“说来不怕你笑话,我管车队,排班啊报销保养啊啥的,可操作的范围广,他们就喜欢送。结果个个都送,我又推不掉,还是一碗水端平。”
小秋大笑起来,问他为什么离婚,他说前妻一月就给他几百块钱零用钱,前妻说你不抽烟不喝酒,要那么多钱干什么,他觉得太没天理,自己的优点还成了被剥削的理由。这都能忍,可最后逮到前妻出轨。
这时他眼角有无奈的笑,却忽然庄重了许多。要有郑重的下文。
他认真的说,无意中发现她就在他楼下开店,而且还离了婚,他顿时觉得人生还有很多指望。
他的声音有着非常奇怪的力量。小秋被攥住。
“然后呢?然后你一直吊着我,观察我,还拿烟来考验我?”
鲁老实地回答:“我也不知道那烟是真是假,我只是直觉是真货,车队里的人都抽烟都懂烟,不会拿假的来唬我。再说,我跟你又碰上的时候,觉得你像个社会油子。”
小秋低下头,半晌才说:“我要是真油,还能被一个那样的男人坑了。”
她忽然明白过来,多少人看起来游刃有余,以占小便宜为乐,其实都是假油,没找着自个儿里的那个真我。
6,
“肾气不足”是鲁的假象,这家伙把某些笃定的东西埋得很深。
贤者时间里,鲁搂着小秋说自己有点不懂情调,跟她好上就知道吃饭吃饭吃饭,别的啥内容没有。
小秋笑,还需要啥情调,这年头能好好上个班挣俩钱儿就很“光棍儿”了,知道吗,现在卖房子连学区房都不香,售楼部得在房源下面写上楼下有几个核酸检测点。鲁听得也乐,说等疫情过去,好歹得赔她一点真正“光棍儿”的事,比方去旅个游啥的。他问她最想去的地方是哪儿。
小秋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她不知道自己的人生原来还配得上这样的问题,日本?巴黎?美国?光想想都觉得厉害得不得了。
可目前她心里最想去的并不是远方。
而是一直待在他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