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董林(原创小说,版权所有,违者必究,盗版可耻,绝不姑息)
腊月二十三小年,吉祥巳时(上午九点至十一点),大青云山绺子发饷,且不再惩罚兵丁,若有人触犯山规,用马币买罪。兜里马币不够用,可以佘罪,也就是下次犯了律条并罚,或将功补过。
从小年到二月二,老山规旧守,大青云山绺子都是年,上座大掌柜况青龙,到二把交椅军师秦勉,再到财虎、猛虎、福虎、飞虎、德虎五虎将,皆与兵丁杂役称兄弟。过年没大小,皆庆年,皆吉祥。见面抱拳,笑脸相对,勿与打骂。不像平日,兵丁见到坐交椅的寨将,让道一旁,单腿跪拜。寨将一般置之不理,扬长而去,或骂骂咧咧,不给好脸色。
大青云山绺子的兵丁杂役,就盼着过年,一年就腊月二十三到二月二龙抬头像个人。怀里揣着马币,是一年的饷,宝贝得不行。大青云山没有一根鸡翅木,雕刻马币用材是从南方带到大青云山。在这里不会出现假马币,就算揣怀里时间久了,乌骓马图案不清晰,山里人只要见到鸡翅木也认,必当马币兑现。
腊月二十三起,大青云山绺子的兵食,不再是粗粮杂面饼子,汤水瓜菜,少盐缺油。三顿白面馒头,白米粥,肉炖菜。兵丁崽子若不值岗,还能用马币去绺子店铺(响马开的铺子),换点烧酒喝。或去山民小集市用马币买自家酿的土酒,下酒的花生米咸鸭蛋,腊肉小炒。
过年了,兵丁崽子杂役马夫脸上挂了笑纹,似乎活在梦里,有时恍恍惚惚感觉不真实。平日山寨绺子肃杀森严,等级分明,刀枪鞭棍,惩罚不饶。寨将与崽子天上地下,兵丁杂役整天担惊受怕,没有一丝安稳。保命的本能,让每个人变成地鼠,挖个洞就能活着,保住一条苦命,也没有出路。
山寨绺子头把交椅更代,老掌柜牛镜子告老归隐,让出大座。新掌柜况青龙坐上寨主虎皮大座,兵丁渐渐感觉不一样,似乎有了奔头。眼前是盼年发饷,不挨骂吃馒头肉炖菜,往后或许能活着归正还乡。
然而,谁也没料到,民国五年腊月二十六,白面馒头肉炖菜才吃三天,还没解馋。绺子里兵丁杂役,个个脸色青紫,呕吐不止,腹如刀绞,站不住人。况青龙得到禀报,拔出斩妖刀大怒,叫来后厨铺长邱满子(相当于炊事长)。邱满子瞧见大掌柜手里没拿那杆长烟袋,提着五尺长的斩妖刀,吓得“咕咚”跪地下,汗水哗哗淌到脖根子,不停地哆嗦。
况青龙心情好时,愿意拿一杆长烟袋,不点烟,就当个玩意儿。大掌柜一旦手里空下来,那就是要提刀拔枪。邱满子磕头出血:大掌柜,白面粉和五花肉出寨库时生了绿毛,俺以为没事,用井水洗滤一下,就蒸馒头炖菜给弟兄们吃了。
况青龙年轻时走江湖,是有名的快刀客,刀在他手里,无声腾起杀气。他背对着邱满子问道:你不知道,大青云山过年,弟兄们是天?
葛满磕头山响,颤抖地说:以前也见过粮草生了绿毛,只是这次更重些,老早吃了不碍事,今年本以为没事。不曾想弟兄们病倒七八成,站岗的打晃,俺知乃大罪,饶命啊大掌柜!
况青龙再问:兵食用了生绿毛的面粉和存肉,小厨房的将餐用的啥东西?邱满子忽然见到一线生机,爬着靠前,挤出笑纹说:您和将餐用的全是新面鲜肉,一两一钱陈面烂肉也没用,我心里有数,每顿饭盯着紧,不得有半点闪失。况青龙点点头,回身下令:把库兵穿上棉衣绑了,将后厨铺长邱满子脱去棉衣赤膊吊上旗杆。
况青龙气得脸色铁青,冷笑说:邱满子若将陈面烂肉,给小厨房将餐也用上,我视你愚蠢,可饶你这一次。将餐不用,只给兵食,居心不良,罪不可饶。拉出去,叫能爬起来的兵丁,出来瞧瞧谁让弟兄们没过好年。
虎兵上去撕下邱满子棉衣,朝外拖,邱满子惊恐中瞧见大掌柜,慢慢从腰里拔出二十响驳壳枪,还习惯地用袖子擦了两下。邱满子知道距离大堂正门这几十米,是自己活命最后的机会,拖出门槛儿,吊上旗杆,龙叫也没人听见了。
邱满子没命地大声喊:大掌柜心明眼亮,俺冤枉,陈面烂肉本不想下锅,俺是身不由己。况青龙一摆手,令虎兵停手:你说,到底怎么回事?邱满子汗珠子砸在青石地面,咬咬牙说:不说就见不到俺娘了,饶恕俺不仁不义,说出烂肚子里的话。面肉出寨库时,发觉霉烂。俺与库兵都不知该咋办,放置一旁,没敢入灶。这当口,是,是二掌柜邱财虎去到后厨说,二当家的说山寨粮草吃紧,过年面肉只够将餐。霉面烂肉,给兵丁崽子吃无妨,俺心有顾忌,却不敢违将令。
二掌柜邱财虎听见说到自己,从交椅上站起大骂:邱满子你这瘪犊子,犯下重罪,临走还咬俺一口!你这孙子,拉屎不上茅坑,朝旁人怀里拉。邱财虎要掏枪,被坐身旁的军师秦勉一把按住。
况青龙问被捆绑带来的库兵:听清了,后厨铺头说的是真?库兵跪下磕头说:大掌柜,俺不敢撒谎,邱铺长说的句句是真,无半句扯谎。二掌柜不发话,谁敢给兵丁弟兄吃霉烂粮,借几个胆子也不敢。况青龙点点头,叹一口气,叫虎兵:将邱财虎脱去棉衣,绑了。
大青云山绺子教场上,已经站了不少兵丁杂役。多数人脸色灰暗,有的崽子还时不时呕吐,却撑着想看看到底是谁兵食下毒。二掌柜邱财虎被赤膊绑了,拖出大堂,教场上的人暗自惊叹。寒风刺骨,邱财虎瑟瑟发抖,面如死灰。
况青龙一手拎着驳壳枪,一手提着斩妖刀大步走出正堂,教场上顿时鸦雀无声。军师秦勉与余下四虎将,还有坐交椅的其他寨将,纷纷跪下求大掌柜饶了二掌柜,快些穿上棉袄,晚了缓不过来。秦勉说:二掌柜是大掌柜拜把子兄弟,救过您的命,兄不可冻死弟,受恩者不能不救恩人。
况青龙哈哈大笑:邱财虎是我兄弟,还救过我命。可是你们想没想过?山寨兵丁,哪一个不是我青龙的兄弟?邱财虎救我一次命,这些兄弟救我多少次命?没有大青云山众兄弟,我青龙早就被押送省府腰斩示众。没有兄弟们,还有大青云山老寨吗?
兵丁杂役从没听过这般暖心窝子的话,纷纷下泪,觉得这辈子能跟着况青龙,真是值了。况青龙厉声道:将邱满子,葛老七(库兵)各打十军棍。将邱财虎拉到隘口。兵丁杂役都瞪大了眼睛,拉到隘口,从前是腰斩,如今改用枪崩。本以为赤膊示众,冻个半死就够意思了,没想到将二掌柜拉去隘口处决。
教场上的兵丁杂役齐刷刷跪下,哭着恳求大掌柜勿杀二掌柜。况青龙也单腿跪下,眼里含泪说:老二,哥哥对不住你了,有什么话留下吗?邱财虎叫声大哥,哽咽着说:俺不该贪污马币,克扣兵饷,私进霉面烂肉,以充兵食。大哥多保重,众弟兄对不住了。大哥,俺下辈子还做你兄弟。
况青龙抹一把眼泪,一摆斩妖刀,虎兵将邱财虎拖到隘口。大青云山方圆几百里,浑江流域第一神枪手况青龙,左手一甩驳壳枪,邱财虎应声倒地,滚下山沟。
青云山没有人眼窝不湿润,这般给弟兄们做主,跟着况青龙,刀枪算什么?顶天立地的情义,人一生能遇几回!
傍晚时分,大掌柜况青龙的卫兵江篱笆下到沟底,见到半躺在草丛中的邱财虎。江篱笆拿出一个包袱,里面有干粮和十根金条,递给邱财虎说:传大掌柜话,不要进青城县,到外县谋生去。邱财虎揪着耳朵给江篱笆看,左耳有一丝轻微枪伤。
邱财虎抹着眼泪说:凭大哥枪法,这是让俺活,俺便没敢动窝,一直在沟底等到天暗下来,果然大哥派你来了。大哥还是没忘俺这个兄弟啊,闯那么大祸事,放俺一马。江篱笆说:一会儿天全黑之后,我在右路弄出点动静,你从左路出山门。走得越远越好,好自为之吧。
两天后,腊月二十八,江篱笆回山,贴近况青龙耳朵说:邱财虎在宾县他老舅家落脚,那里没有山上的暗线,没人能眼着(发现)他。况青龙用手里的大烟袋,点着一只包袱说:过了年三十,你去宾县,住后去别再回来。你要能看见二掌柜,别叫他眼着你。他瞧见你,会误解我这大哥不信他。
江篱笆惊诧地望着况青龙,迟疑一会儿,马上点头说:俺懂了。打开包袱,里面有五根金条,一支手枪。
江篱笆回到大铺,越想越害怕,盖上大被身子还冷得哆嗦。知道邱财虎没中枪,只有自己和大掌柜。下山去宾县卧底,没说盯着邱财虎,却也没说不是监视。这里面到底是什么馅呢?江篱笆翻来覆去折腾,也拿不准,担心闹不妙搭上自己的命。
过了年三十,听过炮仗,吃了饺子,江篱笆下山去了宾县。他买下一家小铺子,粘上胡须,戴上眼镜和小帽,盯梢邱财虎。不到一年,来个陌生人,选几样山货,突然拔出枪。江篱笆说:知道有人能来找俺,却不知道是拿着枪的。来人说:让你走个明白,是军师让我下山来找你。山寨的事,只有你知道,军师担心你与二当家联手反水,破了山寨。
江篱笆说:给俺个痛快吧,你是外线,俺不认识你,不知道你叫什么,也没能跟你喝顿酒。来人没吭声,忽然放下枪说:你最后一句话,说的是没跟我喝顿酒,哎呦,让我怎么下去手啊。我若一枪撂倒你,往后一喝酒就会想起这句话,这辈子小酒还怎么喝。
春分,况青龙叫来军师秦勉,指着一只包袱说:拿着下山吧。秦勉说:大掌柜这是做甚,我该隐退了吗?况青龙淡笑说:军师该走了,你太阴险。秦勉说:大掌柜知道暗线去做掉江篱笆?况青龙说:你连江篱笆也不信?军师这颗心不亮堂。秦勉说:我信谁不超过一年,人一过年就变成另个人,再也摸不透心思。
况青龙摇摇头:你派暗线杀江篱笆,一年后再派人杀暗线,过一年,派另个人杀前一个。一个一个杀?何时是尽头?秦勉摇摇头,低头不语。况青龙说:你今天就出山门,回乡养老去吧,勿再操心大青云山的事,暗线也不再归你管。下山回常找个婆娘,过日子吧。
秦勉打开包袱,里面有五根金条,一对金手镯。秦勉喂大掌柜座旁家狗一块肉,给况青龙深施一礼,摘下腰牌,朝外走去。忽然停住脚步,回头问:大掌柜,派江篱笆盯梢邱财虎,可谁监视江篱笆?况青龙叹气说:你这个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便急动手,此乃你病。军师可知道,江篱笆是个女子,她为报父仇上山,中湿毒。劝她下山养病,她执拗不肯,只好找个营生给她。盯梢也罢,让她回常过日子,养病养心,渐渐归正。
秦勉听大掌柜这话,脸红到了脖子根,疾步朝外走去,身后响了一枪。秦勉应声倒下,滚到沟底,抬手一摸左耳,有一丝鲜血。秦勉没吭声,悄悄窝在沟底,等待天黑。天渐渐黑了,江篱笆摸到近前,吓得秦勉脸色惨白:你不是被暗线做掉了吗?是人是鬼!
江篱笆说:暗线爱喝两口小酒,埋伏久长难耐,缺个喝酒唠嗑的,没开枪。我来送你,说着拿出干粮袋子。秦勉接过干粮问:你怎知大掌柜今天送我下山?江篱笆说:我耳朵长,一会儿我在左路弄出动静,军师从右路出山门。
秦勉跑下山门,走三十里山道,打算去找暗线老妖,惦记东山再起。老妖鞋铺变了掌柜,老妖不知去向。秦勉只得在粮镇租两间小房,起号算命,等待暗线接头。这天,一个女人歇脚算命,走时心情大悦,给一整袋铜钱。秦勉回到里屋,懒洋洋打开钱袋,铜钱里居然混杂两枚马币。秦勉的心砰砰乱跳,马币不出大青云山,只在大青云山买卖使用,下山查出,是为通匪。
女人,马币,是暗线联络?还是大掌柜况青龙敲打试探自己?或是江篱笆一直盯梢?秦勉收拾东西,打算连夜离开粮镇,刚要出屋,有人敲门。秦勉掏出暗藏的马牌手枪,忽然发现,一颗子弹也没带下大青云山。秦勉赶紧将马币塞进炉子,立刻又掏出来,万一是暗线联络的腰牌,烧了买币是为断线,再也不会有人联络。秦勉犹豫不定,仔细揣好马币,小心翼翼打开门。
敲门的是白天算命那个女人,她左右瞧看后,声音妩媚地问:先生有马币吗?秦勉迟疑一下,掏出烧黑边角的一枚马币。女人接过马币,直勾勾盯着秦勉又问:你喝酒吗?秦勉摇头,先生喜欢女人吗?秦勉摇头。得意听戏吗?秦勉淡笑说:我没嗜好。女人再问:先生留在粮镇做甚?秦勉又拿出一枚烧掉边角的马币,在手里摆弄。
女人叹气道:先生贪吃鱼肉,或贪恋泡茶馆迷评书就妙了。可惜,你得意马币,苦等接头,其后反水,再上大青云山坐交椅?秦勉望着女人,不点头也没摇头,静静地站立。女人拔出手枪,顶在秦勉额顶说:先生不想过日子,就只能走了。啪啪两声枪响,一群流浪狗吓得夹起尾巴溜老墙跑出粮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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