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背着所有人偷偷哭了很多次,中年人的眼泪不敢轻易展示。
01
女儿的名次又下降了,这一次摸底考,她掉了十几层。
孩子面临中考,她每天不急不燥的,惹得我和她爸爸常憋着火。
就拿一早的起床开始说吧。
快七点了,她还在床上赖,滚来滚去,不肯起来。
那闹钟不停地响,她理都不理,卷起被,躲到角落里,继续睡。
这孩子,不能把闹钟摁了吗。
她爸爸,嘴里嘀咕着,嘴角扯着不耐烦,想怒不敢怒的。
我做好早饭,轻轻地推门,说:“嫣,有香肠,妈妈刚煎的,快起来。”
对孩子吧,老公常帆舍不得动粗,于是一切恶嘴脸都是我来做。
我这只母老虎此时装羊,拍着门,发出轻微地颤声,以期她能跃床而起。
常语嫣通过被缝,懒懒地说:“妈,关门,再睡会儿,一会儿吃。”
再睡儿,时钟已奔向7点15分了,她是要迟到吗。
常语嫣吧,最大的优点是脾气好。
怎么说,怎么踩压她,她跟没事人儿样,继续她的慢吞吞。
我和常帆可是雷厉风行的人,怎么生出这样的女儿。
坐在桌旁的常帆啃着面包,喝着饮料,两只眼翻上了天花板。
这是我们家早上最常上演的戏码。
为了升高中的女儿,我们把全部的心思扔到了她身上,除了工作即是陪伴她的所有。
可惜呀,女儿不领情呀。
我行我素的,悠哉逍遥。
02
常语嫣回家了,放学的第一件事,她是找我摸手机。
这只手机已经被摔过无数回,常帆老说我脾气急,爱跟女儿呛。
可他不看看,这折磨人的丫头,哪有心思是在学习上的。
蹲厕所刚洗好手,滴落的水顺着手腕四处淌,我拿只毛巾说:“不擦干就跑,你是赶着做什么。”
她嬉笑着,说:“妈,手机,说好的,每天半小时,快。”
打进门起,她扔了书包就是摸鱼。
现在盯着我,哀求着讨好。
我憋着劲,说:“就半小时,玩了洗手吃饭,做作业,别忘了,你是考高中的人,不是读什么中专。”
尽是每天紧螺丝,她还是要紧不慢,在那里磨磨。
她好跟同学连线打游戏,过去半小时,屋子上着锁,我怎么推也不开。
我顿时大燥,吼叫说:“常语嫣,你锁门做什么?是不想考了?还是弃学?”
数分钟后,门打开,她翻眼着说:“上纲上线做什么?玩会儿游戏,值得这样大惊小怪么。”
我夺过手机,将它扔落地上,试图踩上一脚,常语嫣揶揄说:“你最好踩得粉碎,我正好换手机,是不是?”
她语不惊人,却次次戳痛你,绞得人心颤。
我们的大战在即时,常帆踩着点回来,拉回我,说:“老婆,别气,吃什么呢?好香呀。”
得,锅里烧着鳝鱼,滋滋冒着烟,可惜了几十块的美味啊。
常语嫣得到示意,乖巧地走向厨房,拾掇一切。
这场战火没烧起来,在老公的浇灭下,它们无力认输。
03
火熄灭是暂时的,没有常帆的助力,我和女儿的战火肆意燃烧。
常帆走了几天,家里的大小事务都是我,还得看着这叛逆的女儿。
常语嫣的英语一直上不去,我弄了本作业本,让她专记生词。
她累计记了两本作业本了,但这两本子与普通本子,封面上无差别。
我叮嘱过她,说:“语嫣,你作下记号比较好。在本子封面上备注下,就是生词本。”
本是随手的事,但她却不做。
现下四处找。
她像无头苍蝇样,绕着屋子找。
角落里,书桌下,饭桌下,连个影子都没捉到。
这是常用的,说了多少次,标记一下。
在一堆本子中,她一个个地翻开来看,足足用了十几分钟,也没找到那本子。
我叉着腰,盯着她吞吞地完成这些动作。
我都火烧眉毛了,她不急不徐地应对眼前的事。
如果常语嫣不是比比,我不会火烧成一片,直至将我和她烧成仇人。
她说:“我哪里错了,找就是了。总能找到的,你就是急,急有什么用?人要是急能解决一切,那都地球没得玩了。”
她从本子引语到地球爆炸,这孩子平日里没见这么能叨啊。
为什么错了不承认,还要强词夺理。
每个家长目睹这样的孩子,真是耐不住性子。
我承认,我蹿地跳起脚,将她新买的手办砸向地面。
滚动几圈后,那娃娃一动不动地分为两半。
她愣了会儿,而后叫道:“妈,妈,你摔它做什么?是她惹了你,急了你?”
娃娃没错,但它的主人惹了老娘。
我不由分说地指着她说:“成天买东西,除了会花钱,你会什么?准备以后做什么?是捡垃圾还是搬砖?你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你能做什么!废物!”
我歇斯底里地爆发着情绪,因为那只本子,因为这破碎的手办,它们统统成为引爆的引线。
几乎不还嘴的女儿,不知怎么了,和我杠上了,涨红的脸,扒拉着嘴道:“你是母亲吗?枉为人母,泼妇!”
我们在对方的眼里已是妖魔鬼怪,魑魅魍魉。
谁都没有细听谁的,谁都只顾发泄心中的不满。
我们的战火烧得正燃,几日未归的常帆闻着味出现。
他扔下包,冲向我说:“老婆,老婆,别气了。锅子又烧糊了。”
这是烧坏的第二口锅了。
家里再没好锅可使了,这下好,彻底一家人吃不上饭了。
04
关掉炉火,常帆随我走进房间,哄着我消灭余怒。
待了许久,我在平静中走出房,走向常语嫣那儿。
女儿此时是站在屋外的。
那间书房外有一处放置外机的水泥台,一直未用上。
而她扒着窗沿,头朝向屋内,朝向我和常帆。
我愤怒上头,还是常帆理智,温和地说:“语嫣,外面冷,别淘气,那儿不好玩。”
肉眼可见的雨滴淅淅沥沥地下,打湿了常语嫣的头发,打乱了我和常帆的心。
常帆轻脚走去,握着女儿的手,将她拉回屋子里,又用毛巾替她捋干。
我悄悄地回了卧室,如果我再添火的话,那是一场惨剧。
“爸,”常语嫣言词里有委屈,有抗争,“我......”
“别说了,想做什么,你尽情地做,我们不理别人,”常帆嘴呶了呶我这里,示意女儿大可放心。
松驰的女儿在常帆的安抚中镇静下来,这场即发在老公的扑灭中,安然落地。
那只倚靠缝隙里的手办,我小心地拾起。
还好,它们分成了两半,未有过多的伤。
正好有补痕的胶水,我不作声地默默粘补,又默默地放回书桌的醒目处,常语嫣触手可及的地方。
一切又落于平静,美好温馨重现我们这个家。
而常帆这些日子天天回家,没有再出差。
我知道他心有余悸,害怕那天的事重演。
05
平静下的波澜起伏总是蛰伏,而这段风波是关于表哥的女儿的。
乔迁新居的大表哥要我们去吃酒,说是摆了两桌,算是庆祝新居之喜。
接到信后,我们一家欣然赴约。
他们的新居是保利的楼盘,为了这处屋子,他们使出了全部的劲,动用了毕生储蓄。
当然,对孩子来说,他们不知道父母的用心,此时的常语嫣和表哥的女儿窦然聊着。
窦然比常语嫣小,是个快小升初的孩子。
见常语嫣来,窦然分外高兴。
两个姐妹狂热嬉闹。
疯玩了半休,到了吃饭的点,我们招呼着大家落座。
可这窦然仍在屋里耍游戏。
常语嫣去请了几次,但窦然无动所衷,说:“姐,我一会儿来,你们先吃,我玩完这盘就下线。”
自宾客进屋,窦然做为主人,自始至终我行我素,基本的礼貌全无。
大表哥一直窝火,那喜乐下的阴郁布满整张脸。
表哥的性子同我有点像,一个不顺即发怒,尤其是对孩子,招不住性子。
我们纷纷劝他,“算了,孩子嘛,让她玩会儿,我们先吃,先吃。”
大家打着圆场,可大哥面子上拂不住,冲向那屋,拔掉线,打掉显示器,道:“窦然,你有没有点礼貌,所有人等着你吃饭呢。你是主人的样吗?要人三叩六请吗?”
窦然偏偏随了大哥的爆脾气,就是那么一瞬间的事,在大家都反应未及下,一抹身影飘于窗口间。
常帆喊道糟了,第一个冲至窗台前,转身面如青绀。
欢天喜地成了悲剧,而这悲事竟是随口的一句话,孩子的一次不忍。
既是死了人,警方上了门,做了全面调查,在勘察无误后,确认是失足,非他杀。
这次事件给表哥的打击很大,四十岁的男人白了鬓边,家里从此静谧诡谲。
常语嫣要求妹妹下葬那天去送送,但我和常帆拒绝了她。
她的阴影刚散,如今要好的窦然因父母的喝斥寻了短见,于她于我们来说,都是块沉重的负担。
常帆安慰女儿说:“爸爸把你想说的话,说给窦然听,妹妹会高兴的,你们最要好,是不是。”
爬在桌子上哭的常语嫣递上那只手办说:“替我把她放窦然那儿,她也喜欢,我愿意送给她,不再食言。”
这是她的心爱之物,她舍不得谁触摸她,回家是抱在怀里的。
懂得忍痛割爱了,常语嫣显然长大了,一瞬间她从孩子长成了为妹妹牺牲的姐姐。
06
窦然的事情结束后,大表哥的情绪一直郁郁抑抑。
孩子的旧物都在,大哥没舍得清理掉它们,他说那是提醒,是震撼,是污点。
为了窦然,他和表嫂换了新屋;为了孩子有好的未来,他们穷尽所能,可一切演变成了今天的惨圜。
他们也遭受着非议,说他们杀死了孩子。
“那爸爸好狠,杀死了孩子,就一句话,杀人诛心啊。”
“玩会儿游戏怎么了,谁不是玩游戏长大的,非得那样逼孩子嘛,渣父。”
周围的异样不绝于此,承受女儿逝去的痛苦,还得承受无端的控诉。
这比女儿走的那天,更难受,更无脸活下去。
大哥和我们见面时,扯着常帆说出了心里话。
几口酒下肚,人已渐醺,脑子耷拉在酒瓶子上,鼾声渐溢。
我帮大哥搭上毛毯,任他休整。
活到这岁数的中年男人不易,不仅是赚钱的中流砥柱,还是这场悲剧的自责者。
这挥之不去的阴影要伴随他终生了,大哥。
07
常语嫣的一对一补习结束了,她的大考即将拉开。
送她上考场前,我万般嘱咐。
她应得好好的,可在成绩公布的那天,我猜到了不佳的战况。
我上着班,心急火燎地问:“语嫣,出来了吗?多少?”
她吞吐后说:“妈,考得不好,差。”
成绩迅速传来,望着分数,我意识到,那考前的奋战是白搭,那万把块钱是白投了出去。
没溅水花啊。
我和常帆一致决定,攒劲给女儿上高中。
取钱那天,女儿陪着我们。
我和常帆找熟人借了部分钱,好几万呢。
当着常语嫣的面,她看着白花花的票子一张张地数,最后送进了学校,为她买了名额。
她是大孩子了,我不再像以前那样,非打即骂。
或者带着她经历些事,才是让她成长的关键。
回来那天,我们即兴吃了顿饭,算是庆祝女儿高中私校,下步学业有望了。
常语嫣明显不快,杵筷子道:“妈,爸,好多钱......你们花了好多钱......”
我高兴地说:“钱算什么。爸爸妈妈赚钱是为了你,为了你的将来。父母为了孩子,什么都舍得,吃菜。”
我和女儿的关系已经缓和,经历窦然的事件后,我渐渐转过弯来,“孩子是和我们平等的。我们不应该夹持父母的职位,对他们各种‘凌虐’。他们是生命,不是物品,也不是我们完成遗憾的工具。”
父母多少对孩子有工具人的使唤。
巴不得他们光耀他们的未尽之事,未逐的梦想。
我们不能因着血缘纽带完成对孩子的操控。
我怔怔地冥思,常帆搂把我说:“老婆,反思呢。别啊,尽兴呢,吃菜。”
常帆最大的优点是接受女儿的普通。
这是我不能比的。
我打生下女儿,一直想着她要是颗未来之星,我要加注很多想法于她。
可事实呢......
08
开学在即,常语嫣怯怯地说:“妈妈,我想去看窦然,我能接受了。”
我们都在接受窦然的离去,包括大哥。
大哥换了房子,那处房子仍保留着。
他用余钱买了套小房子,做他和表嫂的居屋。
他的精神逐渐好转,在慢慢恢复和接纳窦然的逝去。
窦然在灵山,一处风秀水美的地。
快到墓地了,我们遇着了大哥,他和表嫂笑道:“你们来了,今天是窦然生日,难得你们记着。”
常语嫣浅笑着,“妹妹喜欢蛋糕,我亲手做了个,有草莓、树莓,各种水果。”
女儿准备得挺全乎,身高又长一截的她,帮着大哥点烛、清扫。
我们庆祝完生日,又在灵山漫步。
大哥和常语嫣并排走着,二人聊着天。
“你们可以考虑生个小孩子,这样窦然才放心。”
这是大哥不敢想的,他觉得这是忘记了窦然的惨痛,忘记了女儿的抗争,是种不尊。
大哥语噎着,嘴唇蠕动,终是没露片字。
我搭上女儿的肩,朝她笑,“让你大表舅慢慢来,我们都慢慢地接受,接受过去和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