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正德初年,湖广武昌府江夏县有个卖鱼的小贩,姓赵,号双风,娶妻刘氏。
夫妻两人向来吵吵闹闹,非常不和睦,也没生个儿子。
一直到四十岁,他们生下一对双胞胎女儿,只止差得半刻时辰。
人们常说,儿子像父亲,女儿像母亲,可是这两个女儿去长得完全不一样,性格也不一样,就如何抱养别人的孩子一样。
父母长得非常丑陋又愚蠢,两个女儿却是十分标致又聪明,十几岁时,就已经貌美如花,一日娇媚似一日。
到了十四岁时,更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成了远近闻名的大美女。
两个女儿很聪明,很会精打细算,把账算得清清白白,更别说做一些女工的细活了,那好像天生就会做。
她们穿着打扮很普通,穿的是缟衣布裙,戴的是铜簪锡珥,但是气质同样出众,不比那些穿金戴银的富家小姐差,所以想娶她们的富家子弟踏破门槛,络绎不绝。
双风和刘氏虽是夫妻,却好像仇人一样,两人在女儿的婚事上意见完全不一样,都想不经过对方同意就把女儿许诺给别人。
双风的脾气,在家虽然倔强,可是对朋友却是与人为善,刘氏刚完全不一样,她里里外外都十分要强,动不动还痛打和责骂他的邻居。
做媒的人都认为双风本分,刘氏泼辣,纷纷说:“丈夫可欺,妻子难惹,求男不如求女,瞒妻不若瞒夫。”
所以刘氏早早地就给两个女儿各选了一个女婿,竟然也不告诉丈夫,且把日子都定好了,心里想着,只要亲家把聘礼送上门后,双风就一定无话可说,只能接受。如果先告诉双风,他肯定罗里吧嗦,嫌这嫌那。
有些邻居说:“女儿的婚事,按道理应该由父亲做主,哪里能让女子做主?”
双风也想着委托媒人去给女儿说媒,但是这些媒人也是欺软怕硬,听说要他们瞒着刘氏,就纷纷摇头,头疼得要命,他们谁说不敢得罪刘氏,怕是都没这个胆量,心想别说被她咒骂不好应声,就是挥上几拳、打上几掌,也只好忍疼受苦。
既然找不到媒人,双风只能自己和求亲的人接洽。
对方倒是满口答应,只是有点担心地说:“大家都怕你的妻子,所以连个媒人都没有,你看这如何是好呢?”
双风道:“两家人自己谈不拢,才需要媒人,我如今亲口许了,还要什么媒妁。”
求亲的人听了这句话,高兴坏了,当面选了吉日,要送聘礼过门。
双风反正也是瞒着妻子,也想着等聘礼到了,刘氏就不得不答应。
可是无巧不成书,四家人的聘礼居然同一天同一时地送上门,外面是锣鼓喧天,鞭炮齐鸣,根本分不清谁是谁,双风还骗周边邻居说:“送聘的人家知道我夫妻不睦,惟恐得罪了一边,所以一姓人家备了两副礼帖,一副送与男子,一副送与妇人,所谓宁可多礼,不可少礼。”
可是看了送亲的人送来的帖子,竟然是百家姓的第一句,赵钱孙李,一时间夫妻两人都明白了怎么回事,怒目圆眼,互相瞪着对方。
刘氏说:“我家就两个女儿,哪里来的四个女婿,另外两门野亲是谁?”
双风说:“这另外两盒聘礼是谁的?”
刘氏指着双风说:“夫人不发话,看谁敢接野亲的一线一丝?”
双风指着刘氏说:“主人不发话,看谁敢接野亲的一盘一盒?”
双风又问妻子说:“出嫁从夫。嫁女儿应该由我做主,你一个妇道人家,有什么道理来私下做主?”
妻子又问丈夫说“若是娶媳妇,就该由你做主。如今是嫁女儿,自然由我做主。你是什么东西,多管闲事?”
两人是你一句我一句,是一步都不能让,马上就要打起来了。
还好送礼的人分成两边,一边拉住一个,这才没有打起来。
刘氏不管那么多,她答应的两户人家,照单全收,还叫人写回贴,把丈夫所许的,都叫人推出门外,一件也不收。
双风气的脸都青了,也把聘礼收下,同时也叫人写了回贴。
双风知道这件事非得闹到官府不可,他把状纸都提亲写好了。同时告诉他答应的两位亲家,要他们赶紧把日子定好,多准备一些备灯笼火把,再安排一些壮汉过来,把两个女儿先抢到家里再说。
这两户人家也是听从了双风的计策,雇了许多打手,抬着轿子前来,打算先抢了两个女儿回去。
可是他们太小瞧了刘氏,只见她一个人站在门前,手拿一根烧火棍,指着这一帮人,大声地骂道:“我看今天谁敢踏和我家一步,除非他从我身体上踏过!”
众人竟被刘氏镇住了,一个个都抱头鼠窜,连花灯彩轿、灯笼火把都丢了一半下来。
刘氏把这些留在家中,备将来遣嫁之用。
双方气坏了,就让两位亲家告官,可是亲家都想着,怎么可以和亲家做对头,所以都把
把打坏家人的事都归并在自己身上,做个“师出有名”。
他们直接把状纸送到了知府老爷那里,双风也递了诉状。
知府老爷是个青年进士,颇有贤名,他断案都讲究效率,以最快的速度断定百姓的案子。
果不其人,接了这张状词,不上三日就悬牌挂审。
先叫双风上去,仔细询问了一番,又说那四姓的亲家关于婚约之事。
知府平生断案无数,但是了解这件事情的原委之后,不由得也皱眉了,古话都说清官难断家务事,这件案子又如何判呢?
还没等知府叫刘氏,她就高声喊起屈来。知府只得唤她上去。
刘氏指着丈夫大骂道:“他虽是个男人,可是平时优柔寡断,做人唯唯诺诺,被别人哄骗,随便替女儿找了个老光棍,根本不为女儿着想。我是全心全意为了女儿的终身大事,所以精挑细选了两户人家,所以青天大老爷一定要为我作主。”
知府见她说得声泪俱下,只得又开始盘问双风。
双风说:“她是出了名的悍妇,大人可以问问周边邻居。天天在家对我动辄谩骂,你说是小事让她作主也就算了,可是这是女儿的婚姻大事,我岂能让她一个妇人作主?”
知府一时无语,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对他们说:“按照常理,对于儿女婚姻大事,应该是由男人做主,但是家庭之事,也不能完全按照常理来论,本府现在宣你两位女儿上堂,问问她们的意见。”
二人磕头道:“正该如此。”
知府差人去唤女儿。
众人心里都暗自嘀咕,心想着这父母都这么丑,女儿肯定也好不到哪里去,都等着在大堂之上看他们的笑话,一齐挨挤拢来,个个伸头,人人着眼,竟象九天之上掉下个异宝来的一般。
不一会儿,两位女儿来到大堂,众人都惊呆了,犹如仙女下凡,美若天仙。
知府也镇住了,就问道: “你们父母互相不商量,就把你们两个许了四户人家,刚才审问你们的父母,他们争执不下,互相指责对方的不是。古语道得好:‘清官难断家务事。所以想问问你们,你们心中父亲和母亲的为人都是如何?”
两位女儿平时都深居闺房之中,哪里见的这样的场面,平时看到一个男人都羞得满面通红,何况现在满堂满堂之人把几百双眼睛盯在她二人身上,她们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知府老爷连问她们几声,她们就是一声不吭,于是他在心里想,像她们这样绝色的女子,也不是一般男子都配上的,不如把四个男子全叫上来,看到底哪两个人能配的上这两个男子。
知府正想着叫那四个男子,没想到四个亲家好像知道知府的心思,一齐跪上来,说道:“不消老爷出签,我们的儿子都在门外,防备老爷断亲与他,故此先来等候。待小的们自己出去,各人唤进来就是了。”
知府说:“既然如此,赶紧叫他们进来。”
不久,四人扯着一个走进来,禀道:“这就是儿子,请老爷为他们判一门亲事。”
知府认真把四个后生一看,个个都是奇形怪状,不要说长得标致了,就要选个四体周全、五官不缺的,也不能够。
知府心里骂起娘了:“我的个亲娘,两位美女要从这四个歪瓜裂枣里面选丈夫,可是一件难事,我是没这个本事。可惜了两位绝色美女。”
他叹息了一声,就把双风所许的叫他跪在东边,刘氏所许的叫他跪在西边;然后把两个女儿唤来跪在中间,对她吩咐道:
“你父母给你们选得夫君都来了,刚才问你,你不肯回答我,我想估计是你害羞或者是怕伤了父亲的心。
现在是这样,你们认真看看几位后生,如果你同意那边,你就把头转向那边。
这一转之间,关系终身大事,你们要认真考虑。”
说了这一句,满堂之人目不转睛地看着两位女子,生怕错过了她们转头。
谁想两位佳人刚才已经看到了四人长相,心想自己怎么这么命苦,要嫁这样的丑八怪,都低头合眼,暗暗地坠起泪来。
听见知府问她,也不向东,也不向西,正正地对了知府,头是丝毫不敢偏一下,就放声大哭起来。
越问得勤,她越哭得急,竟把满堂人的眼泪都哭出来,个个替她称冤叫苦。
知府道:“看样子两边的人都不符合你们的要求!本府也替你们着急,他们和你们确实不般配。你们跪在一旁,我把你们父母喊上来!”
双风与刘氏一齐跪到案桌之前,听官吩咐。
知府把惊堂木重重一拍,大怒道:“你们夫妻二人,胡言乱语,把女儿的终身当作儿戏。也不互相商量,就把女儿嫁给乱七八糟之人。你们睁开眼看看,这样的人可以配得上你们女儿不?也不看看你们女儿刚才哭成什么样子?还好本府是个明事理之人,要是别的官儿,肯定就乱判,随便许配给他们中的两位。
本府心中已有一番至理,等下我的断法,必让你们心服口服。”
说完之后,就提起笔来写出一篇谳词道:“
今日审得赵双风与妻刘氏,生有双胞胎女儿,美若天仙,人人都想娶之为妻。可是由于他们夫妻不同心,各怀鬼胎,导致二女嫁四夫,既少分身之法,东家食兮西家宿,亦非训俗之方。
今看父母媒妁的四男子,均与其女儿不配,四男别缔丝萝,二女非其伉俪。今判他们的婚约无效。”
做完之后,付与值堂书吏,让他对了众人高声朗诵一遍,然后把众人逐出,一概免供。
又差人传谕官媒,帮二女再找夫君,如果有合适的人,必须要知府过目并同意后,才可以成婚。
官媒寻了几日,很多后生都来堂上见了知府,但是知府都摇头,表示不同意。
知府心中早有一计,不但长相要过得去,还要会舞文弄墨,要找才子,才能配得上两位佳人。刚好恰好山间的百姓送给他一对活鹿,正合知府的意。
于是出一张告示:限于某月某日季考生童,叫生童子卷面之上把“已冠”“未冠”四个字改做“已娶”“未娶”,说:“本年乡试不远,要识英才于未遇之先,特悬两位淑女、两头瑞鹿做了锦标,与众人争夺。已娶者以得鹿为标,未娶者以得女为标。
夺到手者,即是本年魁解。”
考场之内有一座空楼房,知府叫刘氏领着两个女儿住里面,把二鹿养在楼下,上面挂着一块匾,名曰“夺锦楼”。
整个州府的童生都沸腾了,一个个兴奋不已,都成了痴男。
已娶的人可以获得功名,还能拿到活鹿,未娶的少年,更是跃跃欲试。到了考试那天,更是
,恨不得把心肝五脏都呕唾出来,去换这两名绝色女子。
考过之后,个个不想回家,都挤在知府衙门前等结果。
三日之后,知府堂着发出一张榜,每县只取十名,听候复试。
这些才子们为了得到两位佳人也是拼了,个个都涂脂抹粉,走到知府面前还扭扭捏捏,假扮斯文,想博得老爷的赞许,好得到佳人。
谁想到知府不但善于识人,还能看清楚人的品性,在面试的时候,逐个细看一番,把朱点做了记号,每个人的高低胖瘦,家庭状况,都记得清清楚楚。
考完之后,又吩咐礼房,要他们次日清晨来一套吹拉弹唱,要搞得热热闹闹,声势浩大:“待我未曾出堂的时节,先到夺锦楼上迎了那两个女子、两头活鹿出来,把活鹿放在府堂之左,那两个女子坐着碧纱彩轿,停在府堂之右。再备花灯鼓乐,好送她出去成亲。”
把事情安排妥当之后,他就回到大堂阅卷。
次日清晨,知府挂出榜来,只取头四名,两名“已娶”,两名“未娶”。
其他考得好的,都奖励大红花。
”已娶”得鹿之人,其实只是来陪玩的,也就没必要知道姓名了。
那”未娶”二名,一个是已进的生员,姓袁,名士;一个是未进的童生,姓郎,名志远。凡是案上有名的,都齐入府堂,听候发落。
闻得东边是鹿,西边是人,大家就全部挤到西边去看两位佳人,一时间挤得是人山人海,热闹非凡。
府堂东边只有一个生员,立在两鹿之旁,一直在叹气,他没有过去看两位佳人。
满堂书吏以为他是“已娶”之人,考了特等,但是得不到佳人,只想着选一头好鹿牵回家。可是那边的秀才走过来一看,都对他拱拱手道:“袁兄,恭喜!这两位佳人定有一位是尊嫂了。”
袁秀才摇摇手道:“与我无关。”
众人道:“你考在特等第一,又是‘未娶’的人,怎么说没关系呢?”
那秀才道:“等下见了知府,你们就知道了。”
众人云里雾里,都以为他在胡说八道。
不一会儿,知府就升堂,问道:“哪几位是特等,都立在一边,等下本府来发落。”
礼房听了这一句,就高声叫起他们的名字,没想到两名“已娶”的童生到了,“未娶”的却只来了袁秀才。
知府问:“今天这样的好事,他怎么不来?”
袁秀才鞠躬,道:“他是本人的好友,住在村里面,不知道老爷今天发榜,所以没有赶到。”知府道:“你就是袁士么?你的文章写的无与伦比,好一个妙笔生花!两位佳人你可以任选一位。”
袁士又鞠躬道:“感谢老爷的好意,可是我实在没有福分享受佳人,请老爷另外许配他人。”
知府道:“怎么连这个事还要谦让?”
叫礼房:“去问下那两个女子,看哪个是姐姐,让他过来和袁秀才拜堂成亲。”
袁士又鞠躬,止住礼房,叫他不要去唤。
知府道:“这是什么缘故?”
袁士道:“小人命不好,凡是聘过的女子,都等不到过门,只要订好婚,就得暴病而死。小人才满二十,已经有六个女子因为而死,算命的都说我命中没有妻室,该做个僧道之流。所以不敢再误佳人,以重生前的罪孽。”
知府又说:“你怎么还信这些江湖道士的胡言乱语。只是有一件事情我不明白,第四名郎志远为什么还没来?而且复试的笔踪与原卷不合,还要面试一番。”
袁士听了这句话,又深深打一躬,道:“小生有隐情,本来不当讲,但是如果不说出来,恐怕有失公允。郎兄与我是结义兄弟,因为他家太穷,娶不上媳妇,所以我就想帮他,他的第一次作的文章,是我写的由他抄的,第二次他没来,所以就是我代笔的。既然老爷发现了笔迹不同的问题,所以我不敢不说,求老爷宽恕我的过错。”
知府道:“原来如此!袁兄才高八斗,两名特等都是你考的,这两位佳人都该是你得了。富贵功名倒可以冒认得去,这等国色天香不是人间所有,非真正才人不能消受,断然是假借不得的。”
叫礼房快请那两位女子过来,一起与袁秀才拜堂成亲。
袁士又再三推却,说:“我是一个克妻之人,一个女子尚且压她不住,何况两位佳人?”知府笑起来道:“今日之事,还真是你的造化,你是克妻,但是成双之后就无事了。你相信我,从今往后,你再不会失去妻子。”
袁士无可奈何,只得听从了老爷,手牵着两位佳人,对着大恩人深深拜了四拜,然后与两乘彩轿一同迎回家去。
知府通过这件事情,声名鹊起,官运亨通,一直升任一品大员。袁士也考中进士,官至翰林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