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谢志明

每到暑假的时候,我爸爸他们单位清江蛋品厂会生产蒜粉。但是对大蒜处理的第一步是不能用机器来进行的,只能人工剥皮,所以厂里的家属们就可以剥大蒜苦钱。剥大蒜占据了我暑假活动的很多时间,我每天的任务是一个上午要剥十斤大蒜。
我就会在我们家西边的巷道口,就着东山墙的阴凉,坐在凳子上,把放在蛋篓子里的大蒜放在我的面前,边上放一个中号的钵子,用钢锯条打磨成的三角小刀剥大蒜。一直剥到太阳当中了,巷道的阴凉没有了,大蒜也总算剥完了。看着大碗里满满一下的洁白如玉的大蒜,两脚之间白花花的大蒜皮子,想想自己一个上午苦了五角钱,心里还是蛮喜悦的,也算是为家里作了一点的贡献了。
由于我的苦练,再加上我爸爸对刀具的改革,我的剥大蒜的速度和水平直线提高。一般人用的刀都是平头刀,而我爸却在刀尖的上方,保留了三到四个的锯齿,且齿尖向上。而刀刃的开口则用油石打磨,刀口锋利,到了吹发可断的地步。这样带齿的刀插入蒜瓣后,向上提的时候增加了摩擦力,蒜瓣一提就出来了。我也琢磨了右手中指的弹蒜,在戴指套还是不戴指套上纠结了好一阵子,但是后来中指尖磨出了老茧,也不怕辣了,弹蒜的速度非常快。这样一来就大大提高了剥蒜的速度,原来的两个半小时剥十斤大蒜,后来提高到了一个多小时,当然也要看是不是好剥的大蒜。
我剥大蒜的时候,会一边剥一边听收音机。很多的知识都是从收音机里学来的。
比如哲学。人的正确思想是从哪里来的?不是天上掉下来的,也不是人的头脑里固有的,人的正确思想只能从社会实践中来。
比如音乐。我知道彭修文,我知道李德伦,我还知道唱古诗词的一个人叫姜家锵。知道《二泉映月》,知道瞎子阿炳的大名叫华彦君。知道《胡笳十八拍》,知道《春江花月夜》。
越是手里做简单重复的事情,耳边和心中越要有节奏感,这是我深深体会到的。在节奏的间歇,眼睛瞟一瞟路上走过的行人,一个上午的时光很快也就过去了。
我下午还是在西边的巷道口,下午是我的练琴时间,会弹很多的歌曲了,只要我会唱的,我听过的熟悉的旋律都能弹出来。但我却还是不知道这琴的名字。
忘记是谁说的了,说这琴叫马头琴。我每次弹得摇头晃脑怡然自得,却从来无人问津。
终于有一天,一个路过的人停下了脚步,来到我的面前了。我一看是认识的,不是剧团的人,他是我们家西边炭店的张师傅,他是会玩乐器的,我看过他在西大街上拉过板胡。他问我弹的这叫什么琴?我摇了摇头,表示不知道。他把我的这个琴拿到手,上下左右端详了半天,无奈地摇了摇头,他也不知道这琴叫啥名字。他说要说这琴是阮吧,脖子细了,肚子小了;要说是月琴吧,肚子小了,脖子太长了;要说是三弦吧,它确实是有三根弦,但它有品,人家三弦没有品,而且肚子是蛇皮蒙的。
后来我干脆还是叫它马头琴吧,每天丁丁咚咚地在巷道口弹的倒也自在快乐。可是我弹了一个暑假,没有人搭理我,更没有人能把这琴说出一个棉木豆子来。
但是我不气馁,我还是依旧每天快乐地弹着。由于天天弹,弹片是我自制的竹子的,所以琴弦老被我弹断。门口的齐大爷发现了这个问题,齐大爷是二建公司的主任,他看了看我断的琴弦,他说这个琴弦跟他们单位瓦匠用的砌墙线差不多,就给了我毛线球子一样的一大捆子砌墙线。我一看什么砌墙线啊,就是我弹琴用的老弦啊!那可真是派上大用场了。后来我又到渔具商店买了织渔网的粗尼龙丝,作为子弦。尼龙弦会伸缩但是弹不断的,后来我就可以尽情的练习弹琴了。
现在有人看我弹中阮玩的挺麻溜的,问我中阮什么时候学的,我告把你,这是我小时候练的童子功。罗里八讲了那么多,又是剥大蒜又是练弹琴的。其实我这都是在铺垫,是要写发生在暑假里的有一天,一个上午剥大蒜,下午练弹琴中发生的事情。这件事情就是狗爷的妈妈为什么喊着狗爷的魂,却会哭到半夜的原因所在。
这个上午,我就带着这许许多多的想法到学校了。
那天上午上课,我的注意力老是不集中,眼前老是幻想着邮递员潘叔叔送信到我们家的情景,我想小潘喊的不是我家的名字,而是喊狗爷母亲的名字。这一声喊,我跟狗爷的母亲从去年夏天一直盼到了今年的夏天,又盼到了现在的冬天,这一封信始终也没有盼来。
实际上自从去年暑假写了这封信之后,我就有事没事就往邮政局宿舍的院子里跑,想看看潘叔叔有没有送漏掉的信,可每次总是失望。上学放学也总会向着邮政局宿舍的院门口看,是多么希望有人喊一声:哎!小大子啊!你家门口人的信你带回去吧。
因为一年前,在暑假里,我替狗爷的母亲代写过一封信。
那天上午我在剥大蒜,旁边没有人,我一个人坑头剥着。这时狗爷的妈妈来了,他帮我剥了几个大蒜,就说:乖乖大孙子啊,你忙不忙?我说忙呢,剥大蒜呢。他就蹲下来帮我剥大蒜。一边剥就夸我能干懂事,小小年纪就为家里分担忧愁,不仅肯做家务,书还读得好,没事还会帮奶奶写信。
小孩子哪个不喜欢穿高木屐子啊!被人一夸,我的心里就喜滋滋的。本来就是嘛,我一天剥十斤大蒜,就是为家里增收了五角钱,我的书本费还有学费就都自己挣了,一个暑假下来肯定是还有节余的。至于写信吗,那就是小意思了。我的奶奶有事了才叫我写信给爹爹,而爹爹也鼓励我写。爹爹的鼓励是真正的物质鼓励加金钱鼓励。我每写一封信,爹爹回来奖励一角钱还回来好些好吃的。我的每一封信,在爹爹的手里,都是在泗阳绢纺厂单位同事面前炫耀的资本,爹爹就会在人家面前拿着信说,这是我大孙子写的,二三年级就能写信了。爹爹是解放后支援从上海市搬迁到泗阳的绢纺厂,而作为特殊技术人员,从淮阴抽调到泗阳工作的。所以我没事就会催奶奶写信,可是奶奶舍不得那八分钱的邮票,总是不肯写。
狗爷的母亲看我高兴,又说:你下午忙不忙?我说下午要练琴,也忙。狗爷的妈妈就走了。
到了下午,我正在那儿摇头晃脑地弹琴。狗爷的妈妈来了,他给了我两块糖,前面看看,后面看看,很是紧张的样子。我看狗爷的妈妈怎么这么紧张的。她神情严肃地看着我,我就有点害怕了。我看着她的眼,就好像是看着狼外婆一样。后来读到鲁迅笔下的豆腐西施杨二嫂,我第一个就想到了狗爷的妈妈。狗爷的妈妈说话了,她说:乖乖!奶奶求你一个事情,你帮奶奶写封信好不好?
听说是写信,我说:好!写给谁?
她欲言又止,又是前后看了看,然后把嘴凑到我的耳边悄悄地说:写给我儿子。
我就讲:狗爷不在家呢吗?他在家你还要写信啊?
她赶忙要捂我的嘴,生怕有人听到我说的话,她压低了声音说:不不不,不是的。你,你过来说,你过来到我家里说。
于是,我就提溜着我那把琴的长脖子,跟着她来到了她家中。她早已经替我准备好了一份小礼物,一份用纸包起来的小榧子(一种用面做的小零食),她打开纸包说:乖乖你先吃一点东西。然后她就外去关起了她家的院门。
我就坐到了他家的小桌前。狗爷的妈妈拿来了信纸和笔。我说:奶奶,你说我来写。
她这时候没有说话,她从她右衣襟的边上抽出了一条皱巴巴的手帕,这一抽也连带抽出了她眼中扑簌簌的泪水。这让我紧张了,我拿笔的手有点发抖。在这之前我正好在收音机里听过一本阶级斗争的书,这本书的名字叫《睁大你的眼睛》。书中就有表面慈祥,内心老是想着复辟与变天的隐藏极深的反革命老头老太。书中说阶级斗争无处不在,一定要睁大你警惕的眼睛哪!
我现在就害怕狗爷的妈妈就是一个潜伏的阶级敌人,我睁着我不大的警惕的惊恐的眼睛,注视着狗爷的妈妈。她不哭了,开始平静地讲话:吾儿你好:见字如面,那一年妈妈真不该狠心地离开你,但是妈妈也是被逼的没有办法啊!儿的身,娘的肉……
她说的平静、祥和、一副慈母的样子。说一会儿,哭一会儿,又笑一会儿。我看着她,听着写着,我小小的年纪却被她感染了,阶级敌人的影子一点点也没有了。信写好了,我念给她听,狗爷的母亲认真地听着,一边听,一边点头,嘴里连着说对对对,是是是。
最后狗爷的母亲拿出了一个信封,我抄了上面的收信人地址:新疆乌鲁木齐吉木萨尔红旗总厂面粉分厂,梅XX收,寄信人地址是江苏省淮阴地区清江市城南门外新民路XX号。
结束之后,狗爷妈妈的神情又紧张了起来,一再跟我讲不要把写信的事情告诉任何人,并跟我讲想吃糖了想转彩了就到奶奶那里去,不要钱的。
自此之后,我就老是眼巴巴地关心那个送信的潘邮递,老是想听到那个自行车的大板铃穿过我家门口去到狗爷家,老是幻想着狗爷的母亲神秘秘地找到我,然后从她的怀里掏出一封信,急切切地说,大孙子啊,给我念一念我儿子的来信……
但早上听我奶奶说,狗爷的母亲哭儿子了,我知道她的那个在新疆的儿子一直没有消息过来,我真同情狗爷的母亲,我听到说她哭,我都想哭了。
上午上的最后一节课是体育课,居然还要跑二百米,要从学校的最后一排教室前面跑到校门口,我饿得头晕晕的腿飘飘的,根本迈不开脚,再说我穿的是一双已经露出了大拇脚指头的坏布鞋,淮阴话称这种坏鞋子叫:前面卖生姜,后面卖鸭蛋。但不跑不行,老师不让,跟我同在一组的同学王二友他也不让,他两只眼睛多大的,转来转去叽里咕噜的,一副挑衅的样子。我一下想到要是我拿到了狗爷的妈妈要的新疆来信,我会是多么快的速度送给她呢?此时狗爷的妈妈应当就在学校的门外摆着转彩的小摊子呢,于是我幻想着我拿到了信,要送给狗爷的母亲,这样我浑身上下就充满了激情与力量,我提着鞋赤着脚,嘴里还奶奶奶奶地喊着,疯狂地向校门口跑去,第一个冲到了校门口。但很失望,我手里没有信,也没看到狗爷的妈。我把鞋又穿上,跟在低着头的王二友的后面慢慢往回走。我知道二友同学肯定很生气而且很沮丧。他是饱肚子跑的,他的爸爸是打炕饼的,他的小书包里每天都会带一小块炕饼头子,到最后一节课的时候悄悄地吃掉,他在课桌的柜肚下将炕饼掰成小小的块,假装挠头把这小块塞到嘴里,他不嚼,就是口里的口水把饼化掉,然后再咽下肚。他以为我不知道,实际上他一进教室我就知道了他的书包里有炕饼,这好闻的炕饼味道是关不紧藏不住的。这样吃了饼,他最后一节课就不饿了,跑起来就有劲了,他现在肯定认为是炕饼吃的让他跑不动了,让我这个肚里没食的饿肚子有人跑在了他的前面。我也在心里嘀咕,王二友他肯定不知道我是有精神力量的。
熬到放学的钟声敲响,走出校门,迎面太阳的光线,像一根根的金针直刺人的眼睛。我想到了家门口的三奶奶说的,这太阳在家里是小姑子,怕羞,不准人多看她,你看她,她就用金针刺你眼睛;而月亮呢是嫂子,把你看,紧看还耐看,越看还越好看。这会儿我是在太阳底下,只能把眼半闭着,看地不看天,好不容易到了家门口。
一看!狗爷的头上包着三角巾,正站在巷道口,牙呲着看着路上的人笑呢。
看样子狗爷的魂,还是被他妈给喊回来了,看他笑,我的饥饿和疲惫都没了。我,我也像呆滞一样地呲着牙笑了。
……


作者简介

谢志明,淮安市公安文联理事,清江浦区作协会员,供职于某公安部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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