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张不是在走路就是在走路的路上。这是我见过他退休以后直到现在的印象。
那个时候,我早晨跑步几乎每天遇见。那条马路是距离生活区最近而又宽阔的马路。他们往往一行三四人。一个是比他年轻的老李,其它不认识。退休前老张与老李搭过班子。老张是行政一把手,老李是书记。两个人伙计搭得不错,退休以后总在一起锻炼。那个时候,他们走路气宇轩昂,领导威仪仍未散尽,心理年龄还在退休前的中年。我见到他们走路,都是大踏步疾速行走,像是要去三军会师。那气势感觉甚至很有些恢宏,是一道亮丽风景。后来在我记忆里,总是和某山会师那副宣传画混淆一起。遇见时老李总是扬着笑脸挥一挥手无声打个招呼。老张则似笑不笑似见不见径直往前走。我想,从那表情看他应当很惬意,充满对退休生活的憧憬。
再过几年,我换了一条去往远郊的马路,还是经常遇见他们。这也不奇怪,我的体力和他们的体力一同增长,所以就碰在了更远的地方。只是又过几年以后,不见了李书记,听说他得脑血栓偏瘫了。于是老张的队伍几乎散了。
一晃二十多年过去,我在公园散步又碰到老张。他步履蹒跚,一步一步艰难迈进,像迈步在两万五千里长征途中的草地。我佩服老张的坚持,主动与他攀谈起来。他已经八十八岁,老伴儿去世后孤居生活,自己能照顾自己,不愿妨碍孩子们的正常工作生活。他劝我说,趁年轻该走的地方去走走,该吃的东西要吃吃。不然老了会后悔。老了,要钱没用。这个时候风烛残年的老张像一株垂垂老矣迎风摇动的枯树,又像一个禹禹独行勇敢走向黑夜的行者。说他像一株枯树,他遭受时光岁月咬噬已经走到苍苍乏力老态龙钟的暮年,说他像禹禹独行的行者,他明白前途是无限黑暗仍然以生的勇气踉跄前行。无怪乎毛老人家晚年吟罢《枯树赋》会老泪横飞嚎啕大哭。英雄暮年即便壮心不已也只有慨叹二字,何况凡人俗子?
第二天的早晨和傍晚,我两次远远望见老张在走路的路上。他嘴巴紧闭昂头挺胸地走,却是目光暗淡步履蹒跚,走的坚决大于走的步伐,这使得他走的艰难颇具暮色苍茫看劲松的豪迈。
我就突然想起了宇宙第一大定律熵定律。每一个人都必然随熵而亡。但是我们是被两种相反力量拉扯着走向终点。一种是依靠自身意志力,通过锻炼增加负熵,抵抗衰老。一种是大自然外部力量,万物必走向灭亡。无论怎样,老张一直走在增加负熵的路上,所以他在人生道路上走得比常人长,而且健康。
人生需要这样的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