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女不是天生就哑的,一开始也有名字,五岁那年,送她来的那对男女叫她秋秋。
福利院的院长说,小姑娘刚来的时候可能说了,小嘴叭叭的,从日出到日落,几乎没个闲时候。
秋秋生得漂亮,一双脚丫子见天的撒欢,不是跟着清洁工阿姨提桶扛拖把,就是围着饭堂的胖厨师瞎转悠。
累是累了点,也有好处。
从阿姨那儿得一根棒棒糖,从厨师那儿哄一块粘牙的糖糕,还落得一帮大人都喜欢她。
秋秋经常去问院长:“乔奶奶,爸爸妈妈什么时候来接我啊?”
起先院长还笑呵呵地哄:“爸爸妈妈工作忙,等忙完了就来啦。”
后来日子一天天过去,院长也有点急了,便找了当初牵线搭桥的那个熟人,熟人垮着一张脸,看上去比院长还愁。
“当时她爸妈来找我,只说工作原因要外派半年,我想着您这儿孩子多,照顾得也仔细,再一个……便宜,还不要手续,这才介绍来的……我也没想到人就这么不见了呀。”
院长一下子就呆住了——是碰上丢孩子的了。
院长报了警,大家在熟人的指引下,去了秋秋家里找,早已经人去房空。
房东说:“已经退房大半年啦,我这房子后来也没往外租,回头拾掇拾掇给我儿子结婚用。”
院长扶了一把眼镜,心尖儿发颤。
房东接着说:“俩人是分开走的,一个往南,一个往北,当时我还奇怪呢,怎么就俩大人,孩子哪去了,我多嘴问了一句,孩子妈妈像哭过似的,说是送回乡下给爷爷奶奶养了。”
大家面面相觑,气氛很压抑。
派出所找过一段时间,可惜那时候网络还没有全覆盖,若是真心想躲,怎么会叫人找到。
自那以后,秋秋就和福利院的其他孩子别无二致了。
从前她认为自己是被寄养的,心理上没负担,可如今她也成了被弃养的,头顶上的那片天,轰一声就塌了,砸的她小小的心脏汩汩往外冒血。
接下来的年月,秋秋就好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原本爱闹爱笑的她蓦的就静默了下来,有时候一天都听不到她说一句话,到了上学的年纪,请了先生去院里教书,秋秋只管跟着先生学看书写字,还是不开口说半个字。
也不知道是谁先喊的哑女,渐渐的大家都跟着叫,时日长了,再没有人叫过她秋秋。
哑女脑瓜子聪明,是院儿里同期读书的孩子里边儿成绩最好的一个,回回测验都拿第一,教书的先生很喜欢她。
说是先生,其实也只才十七岁,因为家境不好,想上大学就只能靠自己存钱,福利院每个礼拜上半天课,每天晚自习之后回到宿舍还要做手工。
在福利院的头一堂课,先生自我介绍:“我叫秦煜,大家叫我秦老师就行。”
八岁的哑女从新书本里抬头,看秦煜的眼神单纯又无辜。
秦煜和孩子们的关系很好,每回他去福利院,总要带些吃食,炒的香喷喷的蚕豆,用糖腌好的番茄,炸的透酥的土豆片……不值钱,但很得孩子们的欢喜。
下课时间,一群小毛头围着秦煜叽叽喳喳,问东问西,只有哑女与众不同,她不说话,也不靠近,别人听课的时候她在听课,别人玩闹的时候她在本子上沙沙写着什么。
时间一长,秦煜对这个不说话的小姑娘起了好奇心。
有一回,趁着哑女埋头写写画画,秦煜走过去看,刚走到面前,哑女忽然把小本子合上,紧紧护在怀里,整个人贴着椅背坐好,一副警惕的表情。
动作很快,秦煜被惊到了,反应几秒后,秦煜磕磕巴巴地道歉:“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看你隐私。”
秦煜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道歉,只是那一瞬间,哑女的眼神让他觉得,自己是冒犯了她的,应该要道歉。
隔了几秒钟,哑女摇摇头,又轻轻地点头。
院长告诉秦煜,那是哑女和人的沟通方式,表示她理解了,她没生气。
秦煜突然就松了一口气,心上的一块大石头就落了下去,很安心的感觉。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秦煜都不敢再靠近哑女,怕扰了她的小秘密,倒是哑女,自己凑了过来。
大概是几个月之后,有一次上完课,秦煜收拾好书本,和孩子们约定下个礼拜再见,刚跨出教室的门,衣角就被谁扥住了,秦煜扭头看,是哑女,怯生生的模样,和从前秦煜见到的都不一样。
秦煜问她是不是有事找自己,哑女点头,递给秦煜一张字条。
“我想学英语。”
简简单单五个字,着实让秦煜愣了好大工夫。
等到下一次来上课的时候,秦煜真的带了本英文入门书来,从二十六个字母开始。
哑女不愿意开口,秦煜也不强求,只在课后给她开小灶,他读,哑女听,他写,哑女跟着写。
哑女学得很快,一本四线格作业本,没几天就写的密密麻麻,字很漂亮,秦煜私下和院长夸了哑女好多回。
渐渐的,哑女和秦煜之间有了心照不宣的小默契。
该秦煜来上课的那天,哑女早早就在院门口等着,看见秦煜的身影,哑女就淡淡的笑,秦煜给其他孩子带吃食的同时,还会偷偷塞给哑女一点小惊喜,一本小人书,一个小公仔,都是女孩子应该会喜欢的东西,不过带的最多的,还是英文磁带和练习册。
秦煜说:“你有天赋,好好学。”
这样的肯定也让哑女心生欢喜,便更铆足了劲钻学习。
寒来暑往,一晃两年过去,秦煜高考一战成名,是小镇上的第一名,被北方一所重点高校录取。
成绩耀眼,勤工俭学的事迹加持,镇上决定为秦煜提供助学金,不用还的那种,条件是秦煜大学毕业后需要回到小镇签毕业后的第一份工作合同,五年为期。
那时那地,秦煜别无选择。
离家前几天,秦煜去福利院看他教过的孩子们。
最大的十三岁,最小的才八岁,此时的哑女,正好十岁。
秦煜是带了蛋糕去的,十六寸的方形,一人一小块,大家吃得无比开心,只有哑女,闷闷不乐的样子。
白了头发的院长轻声慢语:“前几天有人来院里领养孩子,有一对夫妻看中了哑女,原本她这个年纪,我们不建议收养,但这孩子聪明,领养的家庭承诺可以供她读书,我们征求她自己的意见,她好像不太乐意。”
盛夏暑热,福利院里有颗枝繁叶茂的大榕树,哑女就在树下的花坛边上坐着,膝盖上摊着一本书,状似在看着,可秦煜一眼就看出,哑女心不在焉。
秦煜走过去,挨着哑女坐下,一边从随身的帆布包里往外掏磁带一边问:“不想离开这儿是不是?”
哑女抬头看了他一眼,又将头埋下去,不久后,一张字条传到秦煜手上。
“离了这儿,我怕我爸妈以后找不到我。”
轻轻几个字,就像砸在秦煜心上一样,那一刻,心里酸疼酸疼的。
秦煜又问:“那你想念书吗?”
“想,可是乔奶奶又找了几个老师,都说工资低了,不愿意来。”哑女快速写着。
两个人一来一往地聊了很久。
秦煜问什么,哑女只管答,小纸片雪花似的摞起来,厚厚一叠,那是秦煜从前给她买的便签纸,叮嘱她要说什么就在上面写。
那天的最后,秦煜捏着小纸片,小心翼翼地装进自己的帆布包里。
“你等我几天,我尽量给你解决上学的事情。”
后来过了好几天,哑女都没再见到秦煜,快绝望时,秦煜终于出现。
十九岁的大男孩,满身都是朝气。
秦煜拍着哑女的头,眼睛里都是雀跃:“我和我以前学校的校长说你是个好苗子,他同意你去正常上课,学费你别担心,乔院长说她会负担一部分,等我入学后,我也会打工,怎么样也要供你读书。”
那是自从知道被父母抛弃后,哑女头一次掉眼泪。
她问秦煜为什么要帮她,秦煜挠着后脑勺,笑的脸都红了。
“我有个表妹,天生不会说话,很黏我,后来她爸妈生了个男孩子,不太管她了,她就不爱惜自己,和社会上的小混混学坏,前几年跟人合伙诈骗,现在还在监狱里……我不想……你走了和她一样的路。”
秦煜是两天后走的,哑女去火车站送他。
过了检票口后,秦煜又折回来,隔着闸机口给她递了一个小纸包。
回福利院的路上,哑女拆开纸包看,是好几本练习册,崭新的。
哑女笑,谁也不知道她还会再笑。
她记得秦煜和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好好学习,遇到难事了找我,把我当哥哥一样。”
岁月一下子就五彩斑斓起来。
哑女上课之外的大部分时间都用来埋头做练习,一批做空后,秦煜的邮包便会准时寄到福利院,收到邮包的当天晚上,哑女必定缠着乔院长给秦煜回电话,那时秦煜已经配了手机,是二手市场淘换来的,充排场不够,给哑女希望却刚刚好。
隔着屏幕,秦煜在那头唠唠叨叨,一会儿问学习怎么样,一会儿问心情怎么样,乔院长认认真真地回应着,哑女便扒着乔院长的胳膊,嗤嗤笑。
过年的时候,秦煜回到小镇,只待了几天便又匆匆走了,就这几天的时间,秦煜还去福利院跑了两趟,一趟给院长和孩子们送小纪念品,还有一趟接哑女回家一起过年。
除夕晚上,哑女局促地在圆桌旁坐着,秦煜嘻嘻哈哈地告诉父母,说是在福利院认了个小妹妹,秦家父母眉开眼笑,说是当年条件不够,不然高低都要来个儿女双全。
那是哑女记忆中过得最开心的一个春节。
秦煜是大二那年拿到保研资格的,成了整个小镇的骄傲,之后的几年,秦煜被挑选进了校实验室,开始参与看中他的导师的课题,一年到头的忙,就连春节都没时间回来了。
哑女也没闲着,代表学校参加各种竞赛,回回都能拿奖,从前教过秦煜的老师都说他这是人走了,还给学校踅摸来一个标杆人物。
不见面,不代表俩人不联系。
哑女渐渐长大,有了自己的小心思,偷摸用竞赛得来的奖金也去二手市场淘了一个旧手机,专门用来和秦煜发信息。
哑女熟练地喊哥哥:“哥,明天小高考了,有点紧张。”
秦煜秒回:“给你打气,你要是紧张,其他学生还活不活了?”
哑女继续念叨:“哥,你毕业后是回不来了吧?”
秦煜说:“应该是要留校,镇上那份协议,学校会去处理。”
哑女沉默了很久,秦煜没见回音,又问:“你要我回去?”
信息发送后,秦煜才感觉到话里的暧昧,可也不好撤回了,秦煜不会知道,哑女在另一头偷乐。
十七岁的年纪,堪堪可以用来盛放欢喜。
这些年不远不近地陪在她身边的,除了乔院长和院里一帮兄弟姐妹,只有秦煜对她最上心。
哑女没回信息,只是在心里下决定:“你回不来,那就我过去吧。”
兵荒马乱的备考季,哑女和秦煜的联系也少了。
等到秦煜忙完手头的事,想起来问一句考的怎么样时,哑女的高考志愿都已经填好了。
九月,哑女拖着行李箱站在火车站广场看见秦煜,他身边还站着一个瘦瘦高高的女孩子,戴一副眼睛,清汤挂面的模样,一看就是好学生。
女孩子牵着秦煜的手,光站着就很美好。
哑女心里有一座城墙,瞬间坍塌。
从被父母抛弃后,她就变得静默,后来遇到秦煜,给她关心,给她希望,现在,这个希望好像也要破灭了。
去学校的路上,秦煜告诉哑女,那是他导师的女儿,也是他的未婚妻。
哑女用了半年时间去消化这件事。
那年除夕,哑女第二次在秦煜家过年,和她未来要叫嫂子的女孩子聊天,用当初和秦煜一样的方式。
是女孩子主动追的秦煜。
“他心细,脑子还聪明,也不像其他男孩子那样夸夸其谈,我喜欢他的性子。”
哑女一边帮忙包饺子一边咧嘴笑。
她知道秦煜很棒,就算自己不能与他比肩而立,也不妨碍他继续做她心里的小太阳,而现在,眼前这个女孩子对秦煜满心满眼的崇拜和爱慕,她只要他幸福就好。
放下是一件很快乐的事情,哑女决定开春之后要好好享受她张牙舞爪的大学生活,可她没想到,这辈子还能再见到当初抛弃她的人。
正月初六,返校的前一个礼拜,那对男女找到秦煜家里,哑女一眼就认出他们是谁。
一场认亲大戏,哑女哭,父母也哭,哑女是为自己被抛弃这么多年的不公,父母是为自己当年的难处。
其实到最后哑女也没弄明白,到底有多为难。
当初两个人背着家里私奔,生下哑女,后来俩人吵架分开,谁也不敢把哑女带回家,再后来俩人各自成家,没两年又各自离婚,再重新走到一起,他们又生了一个儿子,如今已经读六年级,被俩人给教育歪了,他们这才想起,当年还有一个被他们扔掉的姑娘,找到福利院才知道,哑女已经长成了能担当的模样。
这次来,他们是想接哑女回去,有一个优秀的姐姐做榜样,儿子说不定还能回到正道。
哑女哭的歇斯底里,秦煜第一次听见她说话。
“你们到底是不是人啊!当年我以为你们是要出国,不方便带着我,你们从前就商量着要出去挣大钱,这些年我拼命学英语,我就想着将来有机会能出去找你们,结果你们就是存了心不要我的,现在又想让我回去给你们带儿子,你们良心让狗吃了吗?”
那天的最后,是秦煜推搡着哑女的父母出门。
哑女很想抱抱秦煜,可她不能,她坐在沙发上,将脸埋进手掌。
“哥,他们没有难处,就是不想要我。”
瓮声瓮气扎的秦煜五脏六腑都疼。
没了期望,也就没了心伤,哑女又重新活蹦乱跳起来,她再不许人叫她哑女,她叫顾秋,她记得。
她回福利院去看院长,那时院长已经很老了,行动都显老态,看见她,小老太太瘪着嘴笑。
“你这丫头,把乔奶奶都熬老喽,怕是喝不到你们的喜酒啦。”
顾秋愣在当场,听小老太太往下说。
“你高三那年阑尾炎,住院做手术,秦煜转回来的钱,奶奶是过来人,看得出来那小子喜欢你。”
顾秋突然想起,突发阑尾炎,住院一个礼拜,秦煜每天都在手机上陪她聊天,她撒娇似地问秦煜要不要回来,秦煜说课题组忙得很,回不来。
后来有一阵子,她和秦煜赌气,故意说有男生在追自己,还改了QQ空间的状态,说什么三岁一个代沟,果然中间隔了很远。
原来,是她说多了,是秦煜想多了。
木已成舟,顾秋看着秦煜结婚生子,用妹妹的身份陪了他好几年,她敬重秦煜的妻子,爱护秦煜的女儿,逢年过节,更是大包小裹地提着回去看秦家爸妈。
顾秋参加工作的第四年,还是孤身一人,丝毫提不起找对象的兴趣,意外突然发生。
出差归来的途中,秦煜和妻子遭遇惨烈车祸,坐在副驾驶的妻子当场撒手人寰,秦煜捡回一条命,丢了一条腿。
随后几年,秦煜一蹶不振,家务和接送孩子的任务都由秦家爸妈揽了去,辅导作业的重任落在顾秋身上。
顾秋三十岁生日那天,一家人在酒店订了一桌饭,临出门时发现秦煜前一晚宿醉未醒,送到医院说是酒精中毒,深度昏迷,抢救了半天才算脱离危险,顾秋在手术室门口软成一滩烂泥,哭得快要窒息。
那年秦煜的女儿妞妞八岁,就是顾秋第一次认识秦煜的年纪。
小丫头人精一般地抱抱顾秋:“秋姨,你等我把我爸给你拉过来。”
顾秋不知道妞妞用了什么方法,反正秦煜出院后像变了一个人。
认识二十多年,顾秋第一次从秦煜口中听到明明白白的情意,泪珠子往下掉的她话都说不周全。
被亲生父母抛弃的童年伤害,在那一刻痊愈,用两个不爱自己的人,换一份双向奔赴的爱情,虽然晚,可顾秋知道,一切都值得。
顾秋在心里暗想:嫂子,我一定照顾好他,还有妞妞,你在天上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