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我退休回到西安,终于找到文孝的线索。
我得知他从新疆兵团转业回来后,就一直在老家咸阳。岁月早已让我褪下了当初的羞涩,我变得雷厉风行起来。
要到文孝号码的第一时间,我就回家给他去打电话。
电话中传来一个老年男子的声音,但那声音却高亢洪亮的惊人,他用浓浓的关中方言问道:“奥,谁呀?”
这个声音我是忘不了的,我尽管42年没有听见,它还是那么的洪亮。
我不知道,42年来,我还有机会澄清我的清白吗?
打小我就是家人眼中的疯丫头,住在西安城墙跟下的我,就喜欢爬高上低,就连威武的城墙,我都想蹬着碎瓦一跃而上。
家里人说我,虽是个女娃娃却“匪气”得很。
初三那一年,在外地做地质勘探的堂哥寄给家里一张照片,照片中他穿着一身户外探险的服装,两边是两棵参天古树,图片中的他神采飞扬。
我觉得堂哥神气极了,我也要像他一样,走遍祖国的山山水水。“匪”起来的我不顾家人的反对,毅然在初中毕业后报考了西安地质学校。
开启了我颠沛的一生。
记得开学那天,兴冲冲的我刚进教室,就发现教室坐满了闹哄哄的男孩子,只有前排稀稀拉拉坐了几个女同学。
我刚一落座,就发现有一群男生笑话我胖,说我是:压道机
之后几天,我一进教室就一个男孩起哄说:压道机来了。
我顺着声音望去,发现每次带头起哄的都是一个男生,他叫文孝。
我瞧了一眼他,心想长得还挺顺眼的,想到这里,我自己气竟然已经消了大半。
文孝是农村孩子,由于上学晚再加上当过几年工友,比我们城里的学生都大上几岁。
他可是我们班上的活跃分子,无论是三句半还是眉户戏,各种文艺表演总有他的身影。
文孝刚入学的时候
有一次学校在食堂组织文艺表演,他说要给大家唱一段《梁秋燕》。那时我们可没有麦克风,可孝文嗓门很大。
只见他一张口,“春天里对对燕儿齐飞来,姐妹儿提上篮篮挑菜来。”就有了戏里男主刘春生架势,餐厅里就都回响着他的声音。
《梁秋燕》是我们那个年代最流行的一出戏,大家都爱看这个,那时候好多人都说:“看了梁秋燕,三天不吃饭。”
戏里的梁秋燕和刘春生,他们自由恋爱,反对父母的包办婚姻,最终走到了一起。
那一刻看着台上的文孝,我竟然冒出一个荒唐的念头:我的“刘春生”或许也找到了。
在别人眼中学地质很苦的,可我不这样认为。
我们有很多野外的测量课,要去学校对面的大雁塔附近荒地上学习,每次我们都是扛着测量仪器一脚深一脚浅地过去,腿上被荆棘扎烂那是常事。
我这人好动,觉得每天测量都很新鲜。而且学校丰富的课外文化活动,让我很快就和班里同学打成一片。
老师教我们唱《勘探队员之歌》,我就跟着唱:“是那山谷的风,吹动了我们的红旗,是那狂暴的雨,洗刷了我们的帐篷……”
每当农村的男同学从家里带了的土特产,我们一帮女学生就涌过去,向他们索要。
几个男生坐在架子床上,抽着他们的大烟袋,露出黑黑的脑袋和我们说笑。这些农村男孩里,也有文孝的身影。
一年过去,文孝还是成天和班里的男生一起取笑我是“压道机”,看起来没心没肺。
可我心想,这个男孩必定是对我有了意思,才能想出这么拙劣的方法,吸引我的注意。
我不能再让这些想法困扰我了,我决定主动出击。
鼓起勇气的我写了一张纸条,上面全是和文孝逗笑的话,走到文孝的桌子前就迅速扔了出去。
很快我便有了回应,女孩的直觉是很准的,原来他对我真有好感,觉得我热情活泼,早心生欢喜。
更让我高兴的是,我发现他写得一手好字,字迹清秀又刚劲有力,我心里偷乐,嘿,我竟找了个才子。
我怀念那时的我们,不仅仅是怀念那时的文孝,还有简单快乐的青春。
那时候的恋爱,想法简单,方式更简单。况且我才17岁,哪里敢明目张胆,从来不敢当着别人的面,单独和文孝说话。
只有到了教室里,我总有办法把条子传到文孝手中,纸条也不可能是情爱之类,可无论我写什么,都藏不住对文孝的喜爱。
因保密工作做的不错,两年过去,同学们对我们的事情一无所知,只有一人例外,那便是文孝的同乡:浩东。
他和文孝是同乡,打小认识,后来又一同来到西安求学,自然无话不说。
我们最冒险的尝试,是去大雁塔散步。趁天黑蹑手蹑脚地去,又蹑手蹑脚地回来。
谁都没有发现我们,只有寂静的月光洒在大雁塔上,洒在我们脸上,那一刻我们,心心相印。
那是我最美好的黄金时代,我并不知道一场大的变故,正在等着我们。
那是1961年的时候,我们的学校突然办不下去了。
老师说,连年干旱土地欠收,毛主席他老人家都不吃肉了,苏联又在这个时候撤走了所有的专家。国家到了最困难的时期,学校期末考完试就要停课了。
至于停课后怎么办,老师也说了,西安城养不了那么多人,建议我们去当兵。
那时征兵的宣传报贴满了西安城的大街小巷,不仅有悬而未决的台湾问题,达赖喇嘛叛逃印度,整个藏区面临动荡,印度趁机占领我国领土,肆意挑衅。
同学们纷纷报名,自然少不了我和文孝,可是征兵的同志说不招女兵,文孝却政审体检双双合格。
文孝就在体检完了的第二天晚上,在学校旁边的85中整装集合,在卡车的轰鸣声中离开了家乡,开往了青海驻地。
新兵走得很急,我们连一声告别都没有。
正在我郁郁寡欢中,我收到了文孝的第一封信,他在信中直呼:亲爱的杏芳。
信中说他一切都好,军队里每天都要拉练,虽然很苦,但伙食很好,唯一放心不下老家父母,走得匆忙,没来得及告诉家里一声。
文孝信中还附带着一张照片,照片中他穿了一身军装,在青海的草原上站的笔直。我的心彻底被他俘获了。
那该死的信件,仿佛有着什么魔力,白天没人的时候翻出来看一遍,夜里借着油灯的光再看一遍。
文孝保留的当年寄给我的照片
期末一考完试,我就决定去乡下看望文孝的父母,完成他的心愿。我和浩东一起先坐火车,到了他们村所在的县城,然后沿着泥泞的土路,走了半晌才到。
文孝的妈妈是一个很随和的人,个子不高,知道儿子当兵前有了个女友,她很开心,晚上我便和她睡在同一张小炕上,亲如一家。
等我从文孝家返回西安时,发现农村的同学已经回了家乡,我们往日嬉笑运动的操场已经翻好了土,准备种上冬小麦。
我们这些家是城里的学生,踏上去往三门峡农场的旅途。
到三门峡没多久,黄河的水库决堤了,把我们好不容易开垦出来的土地全淹没了。
洪水在后面追,我们拎着行李在前面跑,脚踩在石子儿上戳烂了我都不知道。直到扒上一辆去往西安的火车,心才落下来。
下了火车,发现逃回来的同学个个都像一尊尊泥塑。那时候年轻,大家站在那里对着苦难自嘲:远看像要饭的,近看像逃难的,仔细一看原来是勘探的,哈哈哈。
还没来得及喘息,我们又被拉上一辆四处漏风的大卡车,这里是陕北的甘泉县农场,环境更为恶劣。
只是初冬,穿了两条棉裤的我,腿还是被冻的失去了知觉。
然而,更可怕的事情还在后头。
农场每日劳动的的重头戏,不是开垦,就是砍柴。
初冬的陕北土地早就冻硬了,我们用尽力量翻开土地,发现土地里面全是冰碴儿。砍柴的话就要去山上,那山上还有狼。
害怕也没有用,每个人都要砍一定量的柴回来,才有饭吃。女生上山砍柴时,只能求助男生帮忙一起去。
作为回报,女生也会把每日分的粮食分给男生一点,而那只是糠,或者麸子做的窝窝头,男生根本就吃不饱。
现在回想并没有觉得多苦,我每天干劲十足,还成了农场的妇女生产队长。除了力气大,更主要是那时候,心里有盼头。
一到放假,我就迫不及待的和同学一起去县城,说是吃烩饼打牙祭,其实我更期待的是,能在县城大邮局收到文孝寄来的信件。
从他的信中我知道,文孝在部队吃的还行,不仅吃得上菜,甚至每一周还有排骨罐头。他因为懂测量又写的一手好字,很快当上高射炮兵班副班长。
但是,印度越来越嚣张了,文孝说训练的时候都憋着一口气,随时做好了去西藏,和敌人作战的准备。
我那时有着浪漫的革命主义乐观精神,想着农场的困难总会过去,文孝也会大胜印度光荣返乡,我们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了。
我当时还不知道,军营之中没有什么私人空间,我写给文孝的信,在文孝打开之前,早被他的战友传烂了。
现在想想还是觉得害羞,如若知道部队没有隐私,定不可能在信里写了那么多幼稚的话。
文孝是我的同学,和我一起在农场工作的也是我的同学。那时我以为同学都是值得信任的,谁曾想他们中的有些人比狼虫还可怕。
陕北的老式窑洞
我们女同学被安排住在新挖的窑洞内,而男同学则被安排在旧窑洞,需要翻一个山沟才能过去。
有一天,一个男同学问我想不想去参观他们男生的窑洞,这个男同学平时学习很好人也聪明,我学习也不错,俩人平时关系不差。
我完全没有多想,便跟了过去,去了才知道,那个山沟是那样的深,大白天,窑洞除了我们俩,空无一人。
他把窑洞的门关上了,什么也没说就向我扑了过来,我害怕极了,拼死反抗,却架不住他的力气更大。
我被他欺负了,我流了血。我又惊又怕,冲出了窑洞,哭着跑去告诉了农场的领导。
可能农场里的领导是为了保护我,于是处理这件事非常的低调。只是把他开除学校,从此后,我再也没有他的消息。
可是世界上哪有不透风的墙,这件事情还是在同学之间传开了,事情传着传着就变了味,成了我和其他男同学有了不正当的男女关系。
那个时候我年纪小,又觉得这件事无论怎么说都是十分的不光彩,真的是百口莫辩,又羞又气。
然而给了我致命一击的,却是我的爱人:文孝。
我当时只顾着伤心,不知道怎么和文孝写信说明这事,军队上的纪律我也不懂。
更何况和印度的战争一触即发,我也不想让他因为这事分心。想等着他打完战再解释,我是受害者,文孝应该能体谅我。
然而没想到,事发一个月后,我就收到了文孝的来信,打开信的那一刻,我知道一切都完了。
他没称呼我“亲爱的杏芳”,三言两语说要和我结束恋爱关系,语气是坚决、不容置疑的。
我真的是一盆冷水从头浇到了脚,我知道他必然是知道了什么,他在军营之中不了解实情我不怪他,他这样的绝情,自有他的难处。
但他怎么知道的?谁告诉他的?对方是如何描述这件事的?我越想越绝望,无论我怎么解释都毫无意义。
我只是恨,那个欺负我的人,他毁了我,毁了我的清白,也毁了我的爱情。
我不顾一切跑到山上,放肆的哭着,在黄土高原的山脊上,风一吹,一阵阵苦涩的沙土灌进我的口中。
哭着、哭着,哭了很久,我突然发现,身边站着一个人。
他叫建民,他说,农场发现我不见了,大家就分头去找,他曾在这里砍柴的时候见过我,就想着再来这里看看。
建民是我们学校隔壁班的同学,因为家里也是西安城内,就和我们一同来到了农场。他不知道我和文孝的关系,只是以为我受了欺负,跑到山上来哭。
建民说担心我一个人在这里不安全,怕被狼叼了去,又是说叫我不要想不开,说我是受害者,不要拿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
我去山上哭了三天,他就去山上跟了我三天。
眼泪哭完了,还要去农场接着劳动,我去砍柴,建民就在我的附近也砍柴,我下山,建民就跟在我的身后也下山。
他怕我寻短见。我才18岁,在人生最难熬的时光,是建民陪着的。
他是个好人,但我不爱他。
我心里想的还是文孝,没有他的信,我不知道他上战场了没有,是否平安?
不久学校的校长来农场,他不仅要我们安心在这里工作,还说让我们安心在这里成家。
“国家现在的情况就是这样,还要困难几年,可能一时半会还复不了课。” 校长说。
农场的日子虽然苦,但要活下去,不得不学会了苦中作乐,农活干完之后,我会和建民在荒山之中漫无目地走,说着无边无际的话,谁也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要多久。
日子就这样的过,他是个老实人,那时候家里穷,没什么花花肠子,就是喜欢摆弄乐器。
时间久了,我决定一心一意对建民好。我以为我能藏住对文孝的爱。
我写信给父亲说建民的事,父亲不解为什么要跟文孝分手,他也是那么喜欢文孝。
我只是简单地说,文孝去当兵了,时间一久就淡了。
父亲又担心建民家里穷,怕我嫁给他受苦,我说他人老实也对我好,我跟定他了,就算以后喝稀饭我也愿意。
去广西之前我们的全家福(第二排右三是我)
当时的我那么好强,没有和父亲说在农场发生的一切。我决定把对文孝的爱藏到了心里,把他的照片也藏了起来。
我就这么和建民在一起了,一起上山,一起下山,下了山在有人的地方又分开走,那时候的人,总怕被别人指指点点。
两年后我和建民一同毕业,被一起分配到了广西的测量队。在测量队工作的我们,连一个安家之所都没有,大家住的都是毛毡帐篷。
我和建民结婚了。没一个亲朋好友,只是给测量队同志发了一颗喜糖,再把两个人的蚊帐改成一个双人蚊帐,就算是我们的婚房。
我本该彻底忘了文孝和建民好好过日子,可我和建民终究是两类人,况且我的心里从来没有忘记过文孝。
虽然我和建民有了三个孩子,但我们时常吵架,吵得凶的时候,甚至会上手。
每当这时我就会想到文孝,他是一个那么爽朗的人,情商也高,人也乐观。如若我们在一起,一定不会受这么多的苦。
我知道自己心里一直装着文孝,建民再怎样努力,就是不如文孝,可那又如何呢?
我们这些搞测量的总是风餐露宿,搭的帐篷就被洪水卷走了好几次,也记不住是哪一次,我背着建民藏着的文孝照片,终究还是找不到了。
我对文孝的记忆长久的停留在了23岁,那个穿军装的精神小伙子,还有他爽朗的笑声。
日子过的飞快,改革开放后,建民下海搞房地产,赚了很多钱。大家追求万元户,我们家已经有了百万的资产。
建民是穷人家的孩子,根本就没见过那么多钱,十分得意。但人得意了就很容易忘形。建民爱上了赌博,每次我都要在人山的麻将厅才能找到他。
沾花惹草的事情他也干,但我没有狠下和他离婚的决心,毕竟孩子也大了,想想也就算了。
财富来的快败得也快,一百多万很快就叫他败了去。他得意的时候我没有花过他一分钱,他失意的时候从我这陆陆续续拿走了20多万。
家里经济状况起起伏伏,我在经济上没有对不起建民,可我真的和他过不下去了。
我和他吵了一辈子,打了一辈子。老了,我吵不动了,也打不动了,我开始思念我的家乡。
那座我和文孝共同待过的城市:西安。
2004年,我退休后,回到西安买了套房子,一年有半年回去住,我的哥哥姐姐很开心。
更开心的是,当年那些散落在全国各地的老同学,很多纷纷选择了落叶归根,回到西安。四十年后的,我们这些老同学终于又聚在了一起。
一次同学聚会,我一眼就认出了其中一个,当年他和文孝一同当的兵。
“你知道文孝,他人现在在哪里?”等了四十二年的我不再矜持。
“他也回了陕西,九十年代从兵团转业回来之后,就一直在咸阳。我有他的电话,要不我打电话给他,叫他下次同学聚会也参加。"
“不了,你把电话号给我,我直接打给他。”
岁月早已让我褪下了当初的羞涩,我变得雷厉风行起来。
接电话的是一个老年的男子,但声音却高亢洪亮的惊人,他用浓浓的关中方言问道:“奥,谁呀?”
这个声音我是忘不了的,我四十二年没有听到了,还是那么的洪亮。我忍住了我的激动,只询问他的近况。
知道文孝有三个孝顺的儿子,可惜孩子的妈妈得了癌症,十多年前就去世了。如今,文孝和后来的老伴王老师过着悠闲的退休生活。
关于过去我们谁也没有多聊,
很快,我就组织一群老同学,去文孝的家里做客。王老师也在,我和其他同学一样聊天寒暄,只是偶尔多看了两眼文孝。
他六十多岁了,但是人看着还是和当年一样精神,容貌还是我所喜欢的那种“顺眼”。
因西安的家中常常只有我一人在家,很快这里就成了老同学聚会的重要据点,文孝和几个老战友常常来家中做客。
每次来文孝总给我带些小礼物,不是我在大学时候最喜欢吃的琼锅糖,就是一些时令的水果。他和学生时代一点没变,说话洪亮,爱开玩笑。
文孝年轻时候的照片
最有意思的是,他还是和40年以前一样,喜欢把心里的话,写在纸条上给我。
有时候是一段话,有的时候是一首诗。我一读,是叙事诗,讲述了我们因战争错过彼此最黄金的时光,老了之后再次重逢,真是又惊又喜,感慨了物是人非。
有时候,他也坐在我的旁边,把写的诗朗读出来。我在一旁,只是笑,说不出什么来。过了那么多年,我还是觉得,文孝真的十分有才。
我们像回到16岁初见的那一年。文孝他们喝酒我就跟着喝酒,文孝他们抽烟我也学着抽烟,我还跟着文孝他们学会了打麻将。
文孝是个耿直的人,和我的过去、以及现在的重逢,都没有瞒着王老师,毕竟大家都是一把年纪的人。王老师是正牌大学生,教高中语文的很有水平,跟文孝能聊得来,文学是他们最多的话题。
甚至文孝给我写的一些纸条里的话,还有着王老师的润色。我真心敬佩王老师的大气。至少到现在,建民也不知道我和文孝曾有过的往事。
王老师是个有趣的人,有一次她对我直言道:“你和他,在一起过也行,但你们得给我一笔分手费,这笔分手费足够给我养老送终。”
我知道,王老师这样的话一半说笑,一半严肃。她其实不知道的是,我和文孝分别42年,还能在故乡重逢,我已经知足,并无意和他争抢文孝。
至于当年的那封绝情信,文孝刻意绝口不提,可我一直想问个明白。
“你当年冤枉我了,我其实是受害者。”有一次我支开了其他同学,忍不住给文孝说了实情。
能言善辩的文孝沉默了,他听着我把当年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讲完。他一边听着,一边一支接一支不断抽烟。
过了半晌,他才轻轻的回了一句:“好了,我知道了,你确实是受害者,当初是我不对。”
等了四十年,我终于说出了藏在心底的秘密。然而文孝内疚的表情,却让我有些不忍。我想这些年他过的估计也不容易吧。
当年文孝收到同学的信,很开心,以为是一封普通的信,像往常一样,还是一大帮战友,一起拿着信,一人大声朗读。
信中直接说我水性杨花,在农场和男同学搞不正当男女关系,被人发现……
在一旁开心听信的文孝脸色骤变,又急又气,急火攻心当即就写了那封绝情信,寄给我。
很快,对印自卫反击战打响,文孝带着绝望和被羞辱的心情,和战友一起走向了战场。
战场容不得想儿女私情,那场被称为大获全胜的边境之战,短短一个月,中国军人牺牲722余人,光他们师牺牲的陕西籍官兵就有42人,其中就包括睡在文孝下铺的战友。
这些烈士长眠在西藏泽当烈士陵园五十五师墓地。
62年对中印战争的报道
文孝也有会给我讲战场上的事,时过境迁,更多是一些趣事,比如溃不成军的印军,整营整连的就地解散,竞相逃命。
当时文孝他们取笑印军说:“原地解散,路费自备,新德里集合。”
还有中印边境的门巴族兄弟,长期与世隔绝,被盘踞在此的印军极尽掠夺、欺压,解放军到达之后为他们做了大量好事,门巴族兄弟从心眼里感激解放军。
战斗期间,他们把解放军的伤病员抬到救护所轻轻放下。对被俘的印军伤员,担架离地一尺多高,就重重丢下,一脸不悦。
战争结束之后,文孝返回家乡,才知道母亲已经去世半年,为了不让他分心,家里的人在信中对这件事只字不提。文孝跪在母亲坟旁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文孝说,自古忠孝不能两全,母亲临终之前,一定最挂念在战场的小儿子。但无论如何,他都要谢谢我。
“也好。”文孝说,“我母亲在走之前见过你了,老人家觉得自己儿子以后有人照顾,应该少了很多遗憾吧。”
在同乡的介绍下,文孝娶了隔壁村一位姓马的姑娘。后来退伍时,正赶上新疆伊塔事件,文孝和战友们被派到了新疆建设兵团,于是他带着马姑娘去往了新疆建设兵团,驻守长达三十年。
八十年代末,他们带着三个儿子回到了陕西,可惜马姑娘回到家乡没有几年,就患病去世了。后来才找了王老师。
听完各自这三十年的经历,我终究是有些意难平啊,如果没有当年的误会该多好啊!
文孝看出了我的心思,当时却什么都没说。
第二次文孝再来我家的时候,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信纸,叠得整整齐齐。文孝坐在我旁边,带上老花镜开始读到:
“你失去了我这个劣马实在是你的福气。而今你儿孙抱膝,衣食无忧,不是神仙胜似神仙,应知足唉。请问尘世之上不管是权贵贤达或庶民百姓,谁一生还不出现几件缺憾的事?”
他顿了顿接着说:“世上无有卖后悔药的,何必自寻烦恼。劝君环顾四周,在你身后的人有的是,要自我解放出来。”
文孝的信件原稿
我知道文孝现在对我又爱又愧。其实我没有恨过他,我现在只是恨时间让我们老的太快。
不过一想到写告密信的人,我还是有些气愤的。
当年写信告诉文孝的,不是别人,正是文孝的同乡好友浩东,已经返乡务农的他不知从哪里听了我的事情。
为此,我曾带着文孝特别去浩东的家里,我一见他,发现他老得眉毛都白了,三个古稀之人坐在一起,一句话没说便都已经释然。
我们都老了,没有时间去抱怨。我珍惜和文孝在一起的每一分钟,也珍惜和其他的老同学在一起聊天的快乐时光。
我的子女都在广西发展,我西安半年,广西半年。只要我回了广西,我们也常常通电话,每次接到他的电话,我都很开心。
有一次,我和女儿一家在桂林旅游,正好文孝给我打来电话。只听他在电话那头,很正式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然后给我读他新写的诗歌,是写给我的。
在喧闹的景区,听着文孝一本正经的声音,我忍不住在一边哈哈大笑。女儿笑话我,说那一瞬间像个少女。
确实,听到文孝声音我就开心,可能这就是爱吧。
2014年,子女们坚持要给我过七十大寿,女儿把地方挑在了丽江。我不懂他们干嘛要这样兴师动众,但拗不过也就去了。
到了我过生日的那一天,没想到的是文孝居然出现在了我的生日宴上,一同来的还有他的大儿子。
我真的是又惊又喜半天说不出话来,开始还心想怎么也会这么巧,难道他们也正好来丽江旅游。
后来才知道是女儿提前策划的。我和文孝的事,从未告诉建民,但子女都是知道的。他们也了解到王老师已经去世,文孝又成了孤零零一个人。
女儿是很正式给文孝发邀请函,希望给我一个惊喜。
就像恋爱要见家长一样,文孝收到女儿的邀请函,很是为难。就在他举棋不定时,他的大儿子和儿媳替他做了主,不仅给他买了去往丽江的机票,还陪同他一起来给我祝寿。
那几天,我们两家人就像一家人一样,住在一个大院子里面,每天一起做饭吃饭,真是快乐无比。
我曾无数次幻想过和文孝有一个大家庭,儿孙绕膝,我在自己院子里种些花草,文孝写写他的诗。这个梦想居然在我七十岁的时候实现了。
有天我和文孝漫步在古城的时候,他主动拉了我的手,看着早已不再细嫩的手,我除了害羞,更多是感慨。
这次牵手,是我和文孝相爱五十年来的第一次牵手。
这一幕居然还被他的大儿子拍了下来,看到照片的时候,我还真的有些不好意思。
孩子们的好心我能理解,他们觉得我们辛苦了一辈子了,晚年应该又能追求自己的幸福。
我又何尝不想呢?
孩子们这样想着我,我自然也要时时刻刻为他们着想。
我不想和建民离婚,这么多年都过来了,人言可畏是什么意思,我也早就见识过了,我不想给孩子们增加麻烦。
现在这样也挺好,人老了只要有伴,心里就是安稳的,不在乎那些形式。
文孝今年已经82了,他彻底的老了,老到没有办法来西安看我。
可他执意要来,这可麻烦了他的三个儿子,每次他们中都要选出一个,提前安排好了自己的工作,带上轮椅,把他们老爸扶进车里坐好,然后才能把文孝送过来。
有一次来,文孝刚进我家门就要上厕所,结果还没有到洗手间就尿到裤子上了。他的三儿子一脸尴尬,赶紧解释说爸爸今年身体越发的不好,不太控制得了自己。
三儿子一边说,一边拿起抹布赶忙擦地。我笑着,没关系,之前已经有过这样,地都是我拖的,没有什么的。
在那之后,文孝儿子打电话给我,叫我劝一劝他们的老爸,不要老想着去西安了,主要是担心文孝现在身体不好,受不了来回折腾。
我想想也是,就给文孝说,叫他不要来西安了,我会常常去看他。文孝是个倔老头,儿女的话听不进,但是我的话他听了进去,他来看我次数确实少了。
但我知道,我们的心终于连在了一起。
现在的我们常在一起喝酒
上个月,我和几个老同学又去看他,他很高兴,颤颤巍巍地要去拿酒。吃饭的时候我发现他有些拿不住筷子,我就喂他吃,他很听话,喂的时候他就张口,吃得也比平时多。
我们离开时我叫他不要送了,他执意要把我们送到楼下,走之前我还给了他一个拥抱,他还是不改嘲讽戏谑的本色,竟然说我比以前还胖。
走的时候,文孝儿子问我:“阿姨,你看到没有,你走的时候,我老爸哭了。”
我笑着说:“他现在总是这样,是望风流泪,你别多想。”
今年五一节的时候,这个犟老头又让儿子送他来西安,我们一起喝了酒,还打了一会儿麻将,他右手不太抓得住东西,就用左手。
但我发现他身体好了不少,这次吃饭不用我喂了,人也有了精神。我有些开心,心想状况好的话,彼此又能多相互陪伴一些时间。
文孝回去的时候,我问他还来不来?
还来!
步履有些蹒跚的他,回答得倒是洪亮又高亢。
席奶奶的故事,是文孝的孙子记录下来的。
他22岁就向爷爷承诺,要把爷爷的战地故事写下来,但和大多年轻人一样,想着爷爷身体棒,等将来有时间再动笔。
没想到,他去英国留学三年,回来爷爷已经患上了老年痴呆。为了了解更多爷爷的过往,才求助了席奶奶。
真爱是藏不住的,77岁的席奶奶,回忆始终带着少女的甜蜜,曾经的伤害和误会,已经云淡风轻。
而故事让我感动的是,席奶奶和文孝用实际行动,告诉了我老年人可以有的另一种生活方式。
在世俗的眼光中,老人,特别是患上老年痴呆的老人,不要说爱情,连正常的生活也不配拥有,他们只能盯着漫长的时光发呆。
谁能想到,尿完裤子的文孝,依旧能喝酒、打牌、写诗、约会,比年轻人还更懂浪漫。
也许,对老人来说悲哀的并不是患上了健忘症,而是在患上健忘症的时候,已无人再帮他回忆了。
愿天下老人,皆有所爱。
编辑:麦库宁刘 罗伯特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