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李镇
小镇上曾有个香火兴盛的泉水庵,庵前有个庙前胡同。小镇人分不清或者根本不屑于区分庙、观、寺、庵,他们把所有与宗教有关的场所统称为庙。我家的老宅子就坐落在那个逼仄的胡同里。
胡同里最有声望的人当属我的芳邻明先生。
明先生鹤发童颜,慈眉善目,是个医术精湛的乡间郎中,人送雅号“司马懿”。
生活在小镇上的人们有个大病小恙,第一时间想到的是“请庙前胡同司马懿”。
乡亲们为什么把明先生称为“司马懿”,一直是我心中不解的谜。我问过众人,他们都摇头说不清楚,大伙儿都是人云亦云。
我思忖,他们或许真的不清楚,也可能就是某个机缘巧合随意起个外号随口一叫,并没有实际意义和说法。
我打小就是个榆木疙瘩脑袋,凡事总爱较真(这个毛病伴我一生,很痛苦)。我总觉得,这件事该有个子丑寅卯,要不为啥他不叫王马懿、李马懿,偏偏叫个司马懿?
我有极好的条件接触了解司马懿,解密了这件对我童年来说天大的事。
司马懿的“追远堂”诊所就在我家对门,我抬脚就能溜到诊所里玩。我发现,他喜欢看《三国演义》,长置案头的就是一本线装《三国演义》,常挂嘴边的是司马懿,还有,别人是看三国掉眼泪,他是看三国唱大戏。
行医空闲他最爱唱《失空斩》。《失空斩》里他最拿手的是马派诸葛亮西皮二六唱腔:
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旌旗招展空翻影,却原来是司马发来的兵。
司马懿的诊所人气旺,看病的多,无事闲聊拉呱的也多。经常是司马懿唱到此处,就会有人插科打诨道,是你发来的兵!他一捋颌下银髯,双目微闭,乜斜又突然一瞪,直勾勾盯住那人,正色道,对,是我司马懿发来的兵。这一问一答,往往博得众人开心大笑。
我猜想这也许是人们叫他司马懿的真实原因吧。原来,此司马懿非彼司马懿,此司马懿也是个追星族。
按常理说,一般人是不喜欢别人叫自己雅号的,但明先生是个例外,他似乎很享受人们称呼他“司马懿”,以至于竟有不谙世事的后生真以为他复姓司马,当然也包括我。
我打小习惯随众叫他司马懿,不过辈分不能乱套,每次见面我都会板板正正向他鞠个躬叫声“司马爷爷好”。
他总是笑眯眯地答应并微弯腰身,摸摸我的头,或者拍拍我的肩,偶尔还会从长袍口袋里摸出个糖豆赏给我。
司马懿行医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小镇上妇孺皆知。有钱无钱,钱多钱少都可以到他诊所里找他把脉看病。
他总是正襟危坐,右手搭脉,左手拧须,然后说出个病因原委,一二三四,然后提起毛笔在一叠裁得方正的毛边纸上写下药方。
司马懿诊所的药除了部分是自己上山采集的,其余大部分来自市里的老字号“生生堂”。每隔半个月,他都会骑着小毛驴亲自到“生生堂”跑一趟。
倘若诊所里缺了哪味药,又赶着急用,他就会开个条子交给病人家属,让他们自己去买。有些人拿着条子一看犯了愁,条子上龙飞凤舞的“天书”,根本不认识。
司马懿总是笑着告诉来人,但去无妨,这方子上的字“生生堂”柜上伙计是认得的。有人曾问他,这样的条子是防止药方外露,还是和“生生堂”有私下交易?司马懿正色说,望闻问切,一人一症,一症一方,不能千篇一律,不存在怕泄露药方一说。
至于为什么专门抓“生生堂”的药,原因无非是药品质量好,不掺杂使假,毕竟人命关天。
司马懿的诊所里里外外就他一个人忙活,本该雇个小伙计打下手帮衬。每每有好心人问及,他总推说店小客稀,每日流水不多,养不起伙计,应付得过来。为此,私下里也有人嘀嘀咕咕道,司马懿抠门!
平日里,司马懿不但坐堂,也出诊。每当有急诊时,他就会放下手中活计,一顶圆形小帽,一袭藏青色长衫,拎起药箱,关上门板,骑着他心爱的小毛驴急急火火赶到病人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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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小镇人印象里,司马懿为人谦和,行事低调,生活简朴。1950年,他却干了件令小镇人瞠目结舌的大事。
那年抗美援朝,司马懿一下子拿出20万元(旧币)积蓄捐给政府,用于购买飞机和武器弹药。他还把家里收藏的一批名人字画和瓷器古玩也捐了出去,县里专门派了一架胶轮大马车,拉了满满一车。
小镇上的人无不翘起大拇指,都说司马懿是个开明人士。那些背后议论司马懿小气的人都红了脸,闭了嘴。
这是大伙儿能看到的,其实还有一些事他们并不知情。抗战时期,小镇之南沟深林茂的围子山里活跃着八路军游击队。司马懿经常骑着小毛驴以上山采药为名,躲过鬼子、伪军的盘查,给队伍上的伤病员疗伤治病,并且全部是免费的。
他还利用郎中身份给队伍传递过情报,他的诊所就是地下交通站,传奇英雄房修基就多次在此藏身落脚。
他为什么不雇伙计,就是怕自己为战士们诊病治伤的事情人多嘴杂,走漏风声,留下口实,还有,他和队伍上的接头暗号也叫“司马懿”。
这些事是司马懿捐款捐物后,在政府召开的表彰会上,区长给他披红戴花后说的。大伙儿听罢恍然大悟。
后来,司马懿年事已高,他婉拒了组织上的安排,继续游走乡间,专心致志从事他钟爱一生的救死扶伤事业。
晚年尽管患有严重腿疾,行动不便,但他还坚持坐在炕头上为人们看病。
司马懿是80岁那年秋天一个残阳如血的傍晚去世的,儿孙们整理他的遗物时发现,箱子里仅剩18元钱,还有那本翻毛了页边的《三国演义》。
司马懿坐堂看病的情形一直刻在我心里。这么些年过去了,他的影子常常出现在我的记忆里,那串清脆的“得得得”的驴蹄声无数次把那段渐行渐远的旧时光唤醒,送到我眼前,幻化出一道美丽的彩虹。
原标题《乡医“司马懿”》
原文发表于2022年10月20日《烟台晚报-烟台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