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0年,我出生在山东潍坊。那时的潍坊,还带着浓浓的乡土气息,青砖灰瓦的平房错落有致,大街小巷里回荡着自行车铃的清脆声和商贩的吆喝声。
“磨剪子嘞,戗菜刀”
而我的父亲,就在这座城市的一家国营装配厂里工作,每天和冰冷的机器、精密的零件打交道。
也许是遗传,也许是耳濡目染,我对那些机械玩意儿,有着一种近乎痴迷的热爱。特别是那些能发出声音、能接收信号的无线电设备。
小时候,我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蹲在父亲的工作台旁,看他修理那些坏掉的收音机、录音机。父亲的手指粗壮有力,却又异常灵巧,在那些密密麻麻的电路板和零件之间穿梭自如。他拧螺丝、焊锡、调试,每一个动作都精准而熟练。
“爸,这个黑乎乎的小方块是啥?”我指着一个元件,好奇地问道。
“这是电阻,用来控制电流大小的。”父亲耐心地解释着,手里却不停歇。
“那这个圆圆的,像个小帽子一样的呢?”
“这是电容,可以储存电荷。”
“那……”
我的问题总是层出不穷,父亲却总是不厌其烦地一一解答。
后来,因为一些家庭原因,我被送到了姥姥家生活,姥姥家在潍坊郊区的一个小村庄里。
姥姥家虽然不富裕,但也有几件像样的家电:一台老式的上海牌收音机,一台黑白电视机,还有一台电风扇。这些在当时可是稀罕物件,村里人谁家有了这些,那可是相当有面子的。
而这些家电,也成了我“探索”的对象。
我记得那是一个炎热的夏天,姥姥家的电风扇突然不转了。姥姥急得团团转,正准备找人来修。我却自告奋勇地站了出来:“姥姥,让我试试吧!”
姥姥一脸怀疑地看着我:“你?你一个小屁孩,能行吗?”
“您就放心吧,我能行!”我拍着胸脯保证道。
我搬来一个小板凳,踩在上面,小心翼翼地拆开了电风扇的后盖。一股灰尘扑面而来,呛得我直咳嗽。我仔细观察着里面的结构,很快就发现了问题所在:一根电线断了。
我找来一截废旧的电线,用小刀剥开外皮,露出里面的铜丝,然后小心翼翼地将断掉的电线接好,再用胶布缠紧。
“姥姥,您试试看!”我得意地说道。
姥姥半信半疑地插上电源,按下开关。奇迹发生了!电风扇的扇叶又开始呼呼地转动起来,吹出阵阵凉风。
“哎呀,我家大孙子真厉害!”姥姥高兴得合不拢嘴,一个劲儿地夸我。
从那以后,我就成了姥姥家的“御用”修理工。收音机不响了,电视机有雪花了,电灯泡不亮了……只要是家里的电器出了问题,姥姥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我。
而我也乐此不疲,沉浸在拆解和组装的乐趣中。每一次成功地修好一件电器,我都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成就感。
“这孩子,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料!”邻居们也对我赞不绝口。
几年后,我们全家搬到了父亲工作的地方——一个叫做“红星”的国营装配厂的家属区。这里的生活条件比姥姥家好了很多,家家户户都住上了宽敞明亮的楼房,各种电器也逐渐普及开来。
而我也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跟着父亲学习修理技术了。父亲的工具箱里,各种工具一应俱全:电表、电烙铁、螺丝刀、钳子……
父亲也开始有意识地培养我,他不仅教我各种电器的原理和维修方法,还经常带我到厂里的维修车间去参观学习。
“看到这个示波器了吗?它可以显示电信号的波形,帮助我们判断故障点。”父亲指着一台笨重的仪器说道。
“这个信号发生器呢,可以产生各种频率的信号,用来测试电路的性能。”
“还有这个……”
在父亲的悉心指导下,我的技术突飞猛进。我开始尝试着独立修理一些简单的电器,比如台灯、电风扇、收音机等等。每一次成功地修好一件电器,我都兴奋不已。
“儿子,你做得很好!”父亲拍着我的肩膀,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高中毕业后,我没有继续升学,而是选择留在家里,帮父亲分担一些家务。那时候,改革开放的春风已经吹遍了中华大地,人们的生活水平也逐渐提高,各种家用电器也开始走进千家万户。
然而,当时的电器维修行业还很不发达,很多地方都找不到专业的维修人员。于是,我便利用自己所学,开始为邻居们修理电器。
“小李啊,我家电视机又坏了,你能不能帮我看看?”
“小李,我家洗衣机不转了,你快来帮我修修吧!”
“小李……”
邻居们的求助声此起彼伏,我也总是尽心尽力地帮助他们解决问题。从简单的电灯、插线板,到复杂的黑白电视机,我都能够手到擒来。
“这小伙子,真是个热心肠!”
“技术也真不错,比那些专业的维修人员还厉害!”
邻居们对我赞誉有加,我也感到无比的自豪。
记得有一次,邻居王大爷家的黑白电视机坏了,图像模糊不清,声音也时有时无。他找了好几个维修师傅都修不好,最后找到了我。
我仔细检查了一番,发现是显像管老化了。这可是个大工程,需要更换整个显像管。我二话没说,跑到市里的电子市场,花了半个月的工资买了一个新的显像管回来。
经过几个小时的奋战,我终于把电视机修好了。当清晰的图像重新出现在屏幕上时,王大爷激动得热泪盈眶:“小李啊,你真是太厉害了!谢谢你啊!”
1979年底,对越自卫反击战的硝烟尚未完全散去,国家开始大规模征兵。消息传来,整个家属区都沸腾了。
“当兵?那可是要上战场的啊!”
“还是别去了,安安稳稳地找个工作不好吗?”
周围的人议论纷纷,大多数人对参军都持观望态度。
然而,我却毫不犹豫地报了名。
“儿子,你真的想好了吗?”母亲担忧地问道。
“妈,我想好了,我要去当兵!”我坚定地说道。
“可是,当兵很苦很累,还有危险……”
“我不怕!”我打断了母亲的话。
父亲沉默了许久,最终拍了拍我的肩膀:“好样的,儿子!我支持你!”
报名之后,就是紧张的政审环节。一天下午,村里的干部带着一位穿着军装的同志来到了我家。
“这就是李建国同志的家吧?”军装同志问道。
“是的是的,同志请进!”父亲连忙把他们迎进屋里。
“我们今天来,主要是了解一下李建国同志的情况。”军装同志开门见山地说道。
“李建国这孩子,从小就听话懂事,学习也认真,绝对是个好孩子!”母亲连忙说道。
“我们知道,我们知道。”军装同志笑了笑,然后转向父亲,“李建国同志,听说你是在国营装配厂工作的?”
“是的,同志。”父亲回答道。
“那李建国平时有什么爱好吗?”
“他啊,从小就喜欢捣鼓那些电器,特别是无线电,简直到了痴迷的地步!”父亲自豪地说,“家里的收音机、电视机,都被他拆了又装,装了又拆,现在都能自己修了!”
军装同志的眼睛一亮:“哦?他对无线电很感兴趣?”
“是的,非常感兴趣!他还经常帮邻居们修理电器呢!”
军装同志点了点头,在本子上记录着什么。
军装同志笑着说道,“我们部队就需要这样的人才!”
临走时,军装同志特意嘱咐我:“小伙子,好好准备。!”
“是!保证完成任务!”我激动地敬了一个军礼。
1980年春天,我穿上了崭新的军装,告别了家人,踏上了开往军营的列车。
新兵连的生活是艰苦的,每天都是高强度的训练:队列、射击、投弹、战术……
“立正!稍息!向右看齐!”
“齐步走!一二一,一二一!”
“卧倒!匍匐前进!”
班长严厉的口令声在耳边回荡,汗水浸透了衣衫,肌肉酸痛不已。
在新兵连里,我感受到了战友之间的深厚情谊,也感受到了班长和排长的关怀。
“你们,累不累啊?”训练间隙,班长会和我们开玩笑。
“不累!”我们齐声喊道。
“不累?那就再来一组俯卧撑!”班长故意板着脸说道。
“哈哈……”我们都笑了。
新兵连的日子就像上了发条的钟摆,日复一日地重复着枯燥而艰苦的训练。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就是队列、射击、投弹、战术……无休无止。
“李建国!出列!”这天,我们正在进行战术训练,班长突然吼了一嗓子。
“到!”我一个箭步冲出队列,心里“咯噔”一下,难道是我哪里做得不对?
“连长找你,跟我走!”班长丢下一句话,转身就走。
我心里七上八下,跟着班长来到了连部。王连长正坐在桌子后面,眉头紧锁,面前摆着一台拆开的收音机,零件散落一桌子。
“报告连长,新兵李建国奉命前来报到!”我“啪”地敬了一个军礼,声音洪亮。
王连长抬起头,看了我一眼,指了指桌子上的收音机:“李建国,听说你对无线电很在行?”
“报告连长,略懂一二!”我挺直了胸膛,心里却暗自嘀咕,这事儿怎么传到连长耳朵里去了?
“这台收音机是我从老家带来的,跟了我好多年了,有感情了。刚才不小心摔了一下,就……就罢工了。”王连长叹了口气,脸上露出一丝落寞,“你看看,能不能修好?”
我小心翼翼地拿起收音机的电路板,仔细检查了一番。这台收音机是老式的电子管收音机,体积庞大,线路复杂,不过对我来说,这都不算什么。
“报告连长,这台收音机是天线线圈摔断了,还有几个电子管的管脚也松动了,需要重新焊接一下。”我指着电路板上的几个地方说道。
王连长眼睛一亮:“你能修?”
“能!”我自信地点了点头。
“好!给你一个小时,能不能修好?”王连长用期待的眼神看着我。
“保证完成任务!”我再次敬礼,然后开始动手修理。我从工具包里拿出电烙铁、焊锡丝等工具,开始仔细地焊接起来。连部里静悄悄的,只有电烙铁发出的“嗞嗞”声和王连长偶尔的咳嗽声。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全神贯注地投入到修理工作中,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终于,经过一番努力,我把天线线圈和电子管管脚都重新焊接好了。
“报告连长,修理完毕!”我把收音机组装好,递给王连长。
王连长小心翼翼地接过收音机,打开开关,熟悉的电台声音立刻响了起来,清晰而洪亮。
“好!好!好!”王连长激动地连说了三个“好”字,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李建国,你真是个宝贝疙瘩啊!哈哈哈哈!”
“这都是连长教导有方!”我挠了挠头,嘿嘿一笑。
“你小子,还会拍马屁了!”王连长笑骂道,“不过,你这手艺确实不错!以后连队的电器要是坏了,就都交给你了!”
“保证完成任务!”我再次敬礼,心里美滋滋的。
自从修好了王连长的收音机,我在新兵连里就成了名人,哦不,是“名机”。哪个班的收音机哑巴了,哪个排的扩音器失声了,甚至连炊事班的鼓风机不转了,都会来找我。
“李建国,快来帮我看看,我的收音机怎么没声了?”
“李建国,我的手电筒不亮了,是不是电池没电了?”
“李建国,炊事班的鼓风机又罢工了,你快去看看吧,不然今天中午大家都没饭吃了!”
……
我成了整个新兵连最忙碌的人,每天除了训练,就是穿梭于各个班排之间,修理各种各样的电器。
“李建国这小子,真是个活宝啊!”王连长不止一次地在连队干部会议上夸奖我,“这手艺,比那些专业的修理工都强!”
“是啊,连长,这小子脑子灵活,学东西快,是个好苗子!”指导员也附和道。
“嗯,要好好培养!”王连长点了点头,“等新兵连结束,把他分到通信一连,让他跟着老班长好好学学!”
新兵连的训练很快就接近了尾声,各个连队都开始挑选优秀的兵员。一时间,新兵连里人心惶惶,大家都担心自己会被分到条件艰苦的连队。
“李建国,你小子给我听好了!”这天,班长把我叫到一边,神情严肃,“这次分兵,你哪儿也别去,就给我老老实实地待在新兵连!”
“班长,我……”我有些不解,难道班长不想让我去更好的连队?
“你什么你!”班长瞪了我一眼,“你小子是不是傻?你以为那些连队来挑人是看中了你的军事素质?他们是看中了你的手艺!把你挑走了,以后谁给咱们连修电器?”
“可是,班长,我想去通信一连,我想学更多的东西!”我急切地说道。
“你小子,翅膀硬了是吧?”班长一巴掌拍在我的后脑勺上。
“班长……”我还想说什么,却被班长打断了:“行了,别废话了!这是命令!”
正如王连长所说,我被分到了通信一连,成为了一名光荣的通信兵。通信一连是全团的技术骨干连队,负责维护全团的通信设备,保障通信畅通。
“李建国,从今天起,你就是通信一连的一员了!”王连长亲自把我带到通信一连,把我交给了通信一连的连长,“这小子对无线电很在行,你们要好好培养!”
在通信一连,我接触到了更先进的通信设备,也学到了更多的专业知识。
“李建国,这个示波器怎么用?”
“李建国,这个信号发生器怎么调?”
“李建国,这台电台的频率怎么对不上?”
……
我成了通信一连的“技术大拿”,战友们遇到什么问题都喜欢来问我。
“李建国这小子,真是个天才!”通信一连的连长不止一次地夸奖我,“这么复杂的电路图,他看一遍就能记住!这学习能力,真是没谁了!”
“是啊,连长,这小子不仅技术好,人品也好,乐于助人,是块好材料!”指导员也附和道。
在通信一连,我不仅在专业上迅速成长,还积极向党组织靠拢。终于,在1980年底,我入了党。
1981年春天,我被任命为通信一连一班的班长,成为了同批兵中第一个当上班长的人。
“李建国,好好干!”王连长拍着我的肩膀说道,“别辜负了我和连队对你的期望!”
“请连长放心,我一定不辱使命!”我坚定地说道。
当上班长后,我肩上的担子更重了。我不仅要负责全班的军事训练,还要负责全班的通信设备维护,更要负责全班的思想政治工作。
“班长,这道题我不会做,你教教我呗!”
“班长,我的收音机又坏了,你帮我修修呗!”
“班长,我想家了”
……
我成了全班的“主心骨”,战士们有什么问题都喜欢来找我。我尽心尽力地帮助他们解决问题,和他们打成一片。
“李建国这小子,带兵有一套啊!”通信一连的连长笑着说道,“他带的班,军事素质过硬,思想觉悟高,是全连的标杆!”
“是啊,连长,这小子不仅技术好,带兵也是一把好手,真是个人才!”指导员也赞叹道。
1982年,我面临着一个重要的抉择:考军校还是退伍?
按照我的表现,提干是顺理成章的事情。王连长、通信一连的连长和指导员都找我谈过话,希望我能够留下来,继续为部队做贡献。
“李建国,你好好考虑一下,考军校对你来说是一个很好的机会。”王连长语重心长地说道,“以你的能力,在部队一定能够大有作为!”
“是啊,李建国,你还年轻,在部队有更广阔的发展空间。”通信一连的连长也劝说道。
然而,我却犹豫了。我想起了家乡的父母,想起了父亲工作的那个国营装配厂。
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我最终还是选择了退伍。我向王连长递交了退伍申请书,王连长沉默了许久,最终还是在上面签了字。
“李建国,你真的想好了?”王连长最后一次问我。
“想好了,连长!”我坚定地点了点头。
“好吧,我尊重你的选择。”王连长叹了口气,“以后有什么困难,随时来找我!”
“谢谢连长!”我向王连长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转身离开了连部。
退伍后,我回到了家乡,进入了父亲工作的国营装配厂,成为了一名工人。然而,好景不长,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国营装配厂的效益越来越差,最终不得不进行企业重组。
“爸,厂子要重组了,您有什么打算?”我问父亲。
“还能有什么打算?一把年纪了,只能下岗了。”父亲无奈地说道。
“爸,您别担心,还有我呢!”我安慰父亲,“我们一起开个老兵家电维修吧,凭我们的手艺,一定能够过上好日子!”
“开店?这能行吗?”父亲有些犹豫。
“爸,您就放心吧,现在改革开放了,政策好了,个体户也能发家致富!”我信心满满地说道。
就这样,我和父亲一起开了一家老兵家电维修店。凭借着过硬的技术和良好的服务,我们的生意越来越好,生活也逐渐稳定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