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1日，利西昌斯克市硝烟弥漫
对话乌克兰“法律战”指挥官：俄罗斯将面临21世纪的“东京审判”
文/冯虚
当地时间7月3日，俄罗斯国防部长绍伊古向俄总统普京汇报称，俄军已“解放”卢甘斯克地区，完全控制了该地区最后一个城市利西昌斯克市及其周边居民点。
同一天，乌克兰国防部长顾问尤里·萨克表示，利西昌斯克未被俄军完全控制，争夺顿巴斯的战斗也不会结束。但乌克兰总统泽连斯基承认，乌军已经撤出利西昌斯克，但他发誓要在西方远程武器的帮助下重新控制该地区。
俄乌这场战事已经持续了四个多月，除了军事对抗和交火以外，这场“综合战争”还包括舆论战、经济战、能源战、外交战等。相比之下，通过国际法对抗的法律战受到的关注较少，除3月16日国际法院发布要求俄军停止军事行动的临时措施指令，以及“布查事件”后俄乌双方密集指责对方犯下战争罪之外，双方的法律战很少登上国际媒体头条。
然而，为占据道义制高点，得到国际社会支持，俄乌双方对法律战的重视程度远比外界想象得更高。2月24日特别军事行动之前，俄罗斯方面先是指责乌克兰在顿巴斯地区犯下种族灭绝罪行，随后“承认”顿巴斯的两个分离政权为独立国家。被西方视为“普京智囊”的俄罗斯国际事务委员会总干事科尔图诺夫曾表示，“承认”这个步骤最关键的意义，就在于只有“承认”了两个“共和国”，俄罗斯才可以和它们签署双边合作条约，从而合法开始特别军事行动。
俄罗斯“法律先行”，乌克兰方面则在第一时间以法律方式反击。2月26日，也即俄军开始行动的两天后，乌克兰政府就向联合国国际法院正式提交了对俄罗斯的起诉。此前，乌克兰曾在2017年就顿巴斯战争和克里米亚独立相关问题在国际法院起诉俄罗斯，但当时距离冲突发生已经过去三年。对比之下，本次双方在法律战上行动之迅速，一目了然。而国际法院在受理诉讼的20天内就作出要求双方停火的临时措施，亦属“史上最快”。
这场“战役”的乌方最高指挥官，是乌克兰政府赴国际法院代表团长安东·亚历山德罗·科里涅维奇。他在近日与笔者对话时透露，事实上，莫斯科“承认”顿巴斯独立的21日，他的团队就已经决定采取法律手段反击，并得到上级支持。
年仅36岁的科里涅维奇原是乌克兰排名第一的基辅舍普琴科大学法学院和国际关系学院教授，2019年被新任总统泽连斯基延揽为乌克兰总统驻克里米亚特使和新设机构总统法律改革委员会委员、工作组主席。如今，他拥有了一个新头衔：乌克兰外交部负责“国际正义”事务的无任所大使，主持俄乌冲突的国际法律战。
科里涅维奇代表乌克兰政府在联合国安理会作证（图：乌克兰政府常驻联合国代表团）
乌克兰在顿巴斯地区实施种族灭绝？
问：让我们从国际法院的案件（乌克兰诉俄罗斯）开始。3月之后我们再也没看到关于本案的新消息，你有新信息可以分享吗？
科里涅维奇：确实，3月之后没有什么关于这个案件的新闻。但是在3月，除了16日发布关于临时措施的指令外，法院还在3月23日发布了一项关于提交书状日期的指令。根据指令，乌克兰将在9月23日前提交书状等文书，而俄罗斯则要在明年3月23日前提交。我想我们不会等到9月23日，所以我们将尽快完成这项任务，这就是关于本案的主要新闻。
当我们提交完书状后，俄方有3个月的期限来提交关于管辖权的初步反对意见。让我们拭目以待。但我们不在乎俄罗斯是否提交文书或，是否出现在法庭上，我们会做好我们的工作。
问：俄罗斯2月24日对乌克兰发起“特别军事行动”，乌克兰在26日就向国际法院提交了本案。上一次乌克兰就顿巴斯问题在国际法院起诉俄罗斯，是在2017年，即顿巴斯战争开始的三年之后。为什么乌克兰这一次的行动会如此迅速？
科里涅维奇：首先是技术上的复杂程度不同。本案只涉及一个法律问题，即1948年《防止及惩治种族灭绝罪公约》（灭种罪公约），而2017年的案件涉及两个法律问题，即《制止向恐怖主义提供资助的国际公约》和《消除一切形式种族歧视国际公约》，分别对应顿巴斯问题和克里米亚问题。我不能说哪个法律问题更“困难”，但上一个案件确实意味着更多的准备时间。
起诉的决定是乌克兰外交部法律团队做出的，但是想法并不是2月24日才产生的。2月21日，俄罗斯宣布“承认”乌克兰两个州的分离势力为所谓“国家”，当时团队就考虑了起诉的问题。我们意识到俄罗斯将“种族灭绝”作为“承认”的理由是非法且可怕的，它将带来一系列其他问题，并导致俄方更进一步的行动。所以我们很快做出了去国际法院起诉的决定，并得到了（上级）认可。
另一方面，我们确信法院理解在当下行动迅速的必要性。如果你看看法院发布临时措施的时间，这在国际法院的案件中是非常迅速的，前后只花了20天时间。我希望法院在之后还能继续保持这种效率。
问：为什么选择《灭种罪公约》作为诉由？有不同意见认为，这个案件更多是关于《联合国宪章》之下的国家承认和使用武力问题，而不是《灭种罪公约》。
科里涅维奇：就像我刚刚说的，俄罗斯“承认”顿巴斯地区的所谓“国家”及入侵乌克兰的原因之一是指责乌克兰“种族灭绝”。按我们的理解，俄罗斯是以“种族灭绝”为借口使用武力，宣称从“种族灭绝”中拯救人民。我们也知道，《灭种罪公约》有关于国际法院拥有管辖权的条款。
因而我们对法院的诉求是：首先，认定乌克兰没有犯下“种族灭绝”；其次，认定如果有国家认为其他国家存在所谓“种族灭绝”的情况，该国也没有权力使用武力以“打击种族灭绝”。
问：对于国际法院3月作出的要求俄罗斯“停止军事行动”的临时措施，俄方拒绝执行，乌克兰方面有任何采取针对性行动的计划吗？
科里涅维奇：国际法院3月16日发布的临时措施指令本身就很有价值，它已经成为一份有关俄乌局势的重要国际法文件。如果俄罗斯不执行国际法院的指令，就意味着俄罗斯违反了另一项国际法。值得注意的是，在指令发布后，3月22日，我们和国际法院院长进行了一次会议，而俄罗斯驻荷兰大使出席了这次会议。这可能显得尴尬且奇怪，但他们还是出现了。
问：你有和俄方人士交流吗？比如这位大使，或者是国际法院的俄罗斯法官。
科里涅维奇：在3月的听证会中，我和俄罗斯法官、国际法院副院长格沃尔吉安没有任何对话，我们没有通过任何渠道进行交流，我只是看到了他在3月16日签署了自己的反对意见。至于俄罗斯驻荷兰大使，我们只是见了面，但也没有任何交流。那次会议上，我和国际法院院长交谈，然后他和国际法院院长交谈，我们互相之间没有任何交流。事实上，自2月24日以来，我和俄方人士就没有任何接触。
问：既然你提到了种族灭绝问题，我想知道你会如何回应俄罗斯对乌克兰的指控，即莫斯科称乌方在顿巴斯地区对当地的俄罗斯裔民众进行了种族灭绝、种族清洗等迫害。
科里涅维奇：乌克兰肯定没有犯下任何种族罪行。我们将在我们的书状中证明这一点，这份文件很快就会被提交到法院。除此之外，如果我们看看各类国际人权组织和非政府组织的报告，我们找不到任何关于在乌克兰领土上发生了“种族灭绝”的说法。如果真的出现了这种情况，总会有报告提及这一点。
问：但实际上没有什么人权组织或者非政府组织能够进入顿巴斯战线的另一边。你是否担心俄罗斯会给出一些证据？
科里涅维奇：我不担心。我们知道俄罗斯能做什么，我们已经做好了准备，我们的书状将有良好的论证，我们会向法院展示为何“种族灭绝”完全是俄罗斯讲述的一个“故事”。
7月4日，重建乌克兰会议在瑞士举行，泽连斯基发表视频讲话
以侵略罪起诉俄罗斯是可行的吗？
问：除了国际法院，现在还有其他正在进行的法律程序。我想人们最关心是有关“布查事件”的调查。你能否介绍下当前的进展？谁会来行使管辖权，乌克兰国内法院还是国际刑事法院？
科里涅维奇：乌克兰法院和国际刑事法院都会参与处理这些案件。总的来说，和我们在其他同类事件中的做法一样，乌克兰国内法院负有主要的审理责任，会处理大部分犯罪。同时，乌克兰已承认国际刑事法院对该时期内相关犯罪的管辖权，所以国际刑事法院也将受理一些案件，我想主要是一些“大鱼”，一些最重要的案件……
问：你是说，如果案件与俄罗斯政府的“集团犯罪”有关，或者被告处于乌克兰法院无法管辖的地方，那么乌方将把案件提交给国际刑事法院或其他国际机构？
科里涅维奇：我会这么回答：我们积极与国际刑事法院合作，还和波兰、拉脱维亚、爱沙尼亚等国及欧洲司法组织有一个联合调查小组，该小组是国际刑事法院的一个特殊部门，所有我们需要处理的案件信息都会通过这个小组去传递，国际刑事法院检察官办公室如果有兴趣，会在那里找到与他们相关的案件。
至于你提到“集团犯罪”，我想我们提到的案件是俄罗斯政府的责任，但这些调查的主要任务是找到犯下罪行的具体确切的人：谁是执行者，谁是协助者，谁是幕后的政策制定者？
问：基辅有很多声音呼吁国际社会建立特别刑事法庭，我不太理解：乌克兰已经和国际刑事法院合作，为什么还需要寻求建立特别刑事法庭？
科里涅维奇：我们和国际刑事法院的合作很有效，很活跃。但具体到乌克兰情势，如你所知，根据《国际刑事法院罗马规约》的限制，国际刑事法院只能管辖三种类型的犯罪：种族灭绝罪，危害人类罪，战争罪。法院对涉及乌克兰情势的侵略罪没有管辖权，因为关于侵略罪的条款无法在本案中生效。
要让国际刑事法院能管辖乌克兰情势中的侵略罪问题，需要乌克兰和俄罗斯同时承认法院及《罗马规约》有关侵略罪的修正案；或者由联合国安理会将本情势直接移交给国际刑事法院。但在当前的情况下，这两种可能性都不存在。
所以我们说，我们现在需要一个针对乌克兰战争的国际特别法庭，以便将侵略乌克兰的罪行绳之以法。我认为，俄罗斯对乌克兰的侵略是1945年以来欧洲大陆发生的最大规模的战争，国际社会必须给予相应的法律回应。为了要一个“答案”，我们需要这样的法庭，就像二战后的纽伦堡审判和东京审判一样，它们的管辖范围都包括“危害和平罪”（侵略罪）。这样的审判也将促进国际法的发展。
问：但你将如何创设这样的法庭？所有同类的法庭，比如前南斯拉夫国际刑庭和卢旺达国际刑庭，都是由联合国安理会创设的，但现在安理会显然不会通过类似的决议。
科里涅维奇：你说得对，如果我们寻求“古典”的方式，需要联合国安理会通过决议设立这样的法庭，或通过决议授权联合国秘书长与当事国达成建立混合制特别刑庭的决议。但我们很明白，这两种可能性都不存在。
理解了这一点，我们找到了几个替代方案。第一种，通过联合国体系，由联合国大会授权秘书长与乌克兰就建立混合制特别刑庭达成协议。第二种，在区域性国际组织的框架下建立特别刑庭，比如和欧盟合作。第三种，由乌克兰牵头，和支持该法庭建设的国家达成多边协议，由此通过设立特别刑庭的条约。目前我们还在讨论这几种方案，考虑其中最有效的一种，这将是后续工作的基础。
问：正如你刚才对侵略罪的描述，这是一个非常敏感的话题。一直以来，美国政府就不希望将侵略罪界定为国际犯罪。（注：因担心在伊拉克战争等问题上被国际追责，美国政府一直反对将侵略罪上升为国际犯罪）你觉得这样的刑庭真的能建立起来吗？你们得到了美国的支持吗？
科里涅维奇：我认为起诉俄罗斯侵略罪是可行的，我们有可能就侵略罪对俄罗斯的政治和军事领导人进行审判。唯一的问题是现在没有国际机构具备这样的管辖权。但无论我们何时建立起这样的法庭，都将是非常有价值的创新，并对国际法的发展做出贡献。在这之后，各国都可以讨论管辖侵略罪了。
马里乌波尔历经战火后的断壁残垣
是否预料到战争会在2月24日发生？
问：战争开始前，你是泽连斯基总统驻克里米亚的特别代表。但当时克里米亚已经被俄罗斯占领了，你的主要工作是什么？你们是否提前做好了战争准备？
科里涅维奇：乌克兰总统驻克里米亚自治共和国代表团是一个特殊的国家机构，我自2019年开始领导该机构，并作为总统的常驻代表。但如你所言，该机构自2014年以来只能在流亡中工作。我们不能前往克里米亚，只能在基辅和赫尔松办公。
我们的基辅办公室主要负责法律、政治事务及国际合作事务，而赫尔松办公室主要负责协助克里米亚公民出入边界等问题，因为赫尔松州是唯一和俄占克里米亚边境相邻的地区。我们做了许多工作，包括在议会通过了多项保护克里米亚民众的立法。我们还协助那些越过边境的克里米亚公民在乌克兰政府控制区内生活定居。但在今年2月24日之后，我们只剩下基辅办公室仍在工作。
我们的办公室从未和俄罗斯方面合作过。事实上，自2014年2月底我们的代表团搬到赫尔松以来，我们就从未和俄方当局有过任何联系了。因而，在美国政府于今年1月警告称俄军可能采取军事行动后，我没有参与任何与俄罗斯接触的事务。我们意识到战争可能会发生，所以提前确认了文件和员工的安全，但我们没有准确预料到战争会在2月24日发生。
我相信欧美也很难预测俄罗斯的行动。当然，我会想，如果在2月24日之前有更多的武器援助和经济援助、更多的制裁到位，是否能避免战争？但总的来说，这是一个很难预测的事情。
问：俄罗斯的军事行动开始后，我们看到乌克兰方面向平民分发枪支，并号召被占领土上的民众抗击俄军，这是否涉及违反“区分原则”等人道法规则？
科里涅维奇：我不是军方人士，不确定是否真正理解了你的问题，但我想说的是，乌克兰政府在武装力量内建立了“领土防御部队”，现在在乌克兰一方、为乌克兰而战的每一个个人都被正式编入了乌军领土防御部队的具体单位和部门，因而他们是乌克兰军队的正式一员。就这一点而言，我认为乌克兰政府和军方的行动符合国际法，我没有看到任何违规的行为。如果这些人员被俄军俘虏，他们应有权享受人道法规定下的战俘待遇。
问： 2月24日后，乌克兰和俄罗斯进行过一些工作层面的会谈和高层会谈，但4月之后，似乎所有的会谈都停止了。什么时候双方能重启和谈呢？
科里涅维奇：我并非对俄谈判团队的一员，但我认为，每一场战争都应该、也会以一份协议而结束；每一场战争都不会永远持续下去。因而，我个人希望在未来的某一时刻，你说的事情会发生，双方会回到谈判桌上，某种协议能够得到签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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