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读胡适》感言之四:董桥谈胡适研究《水经注》
2019年6月2日
张传伦
第一次听说有一本古书,书名叫《水经注》,是我的一位长辈老姨父朱建华先生几十年前告诉我的。
姨父背诵了《水经注》里的一段精彩的文字:
“自三峡七百里中,两岸连山,略无阙处。重岸叠嶂,隐天蔽日,自非亭午夜分,不见曦月。’”
三峡
小小年纪的我听之入迷,姨父解释的清楚,优美高华的描写,岀自北魏郦道元所著《水经注》,是在赞美三峡风景的幽绝。
当时的我好生惊叹,一本地理书,竟有这般文彩焕发的意韵,当场记了下来当场背了下来,连同早就记住了的李太白写三峡的诗,一记记了几十年。
姨父是学工科的,上世纪六十年代毕业于西安冶金建筑学院,那个时代的大学生不同于今日,真是希罕、宝贵极了!
姨父曾跟我聊天说:
“我一朝考上了大学,回老家探亲,乡里邻居们中的长辈见了我跟以前的态度完全不一样了,客气极了,当街遇见,给我让路,他们纯朴的心里特别尊重有文化的读书人,考上了大学,他们认为是中了举人一般的荣耀!过去的举人是何等的荣光!
姨父这番话,我能听懂。吴敬梓的《儒林外史》已经读过了,范进中举前后的生活境况简直是天壤之别,举人老爷的威风不用自己显摆,地方上的胥里乡绅纷纷巴结,金银田舍主动送上门来。难怪范进一听中举,惊喜过度,发了疯病,全仗着屠户老丈人的一巴掌打醒了过来。
远的不说,明清两代地方上的事,都是官府大人和举人老爷商量着办。
姨父是陕西人,祖上先人经历过明末大乱,崇祯皇帝运气太差,赶上了小冰河时期,气候恶劣,几年粮食绝收,灾重之区之民众若不造反就会被饿死。
朝廷施政每岀昏招,国库匮乏,解散了几万驿卒,没了饭辄,面临饿死的命运。
驿卒一向骠悍,不可小视,这一族群娴熟鞍马弓刀,了解山川地理形势,吃苦耐劳,知人事而果敢练达,悉知民情疾苦,颇具呼啸山林草野的领导才能。
他们其中的一人就是米脂籍的驿卒李自成,聚众造反,逐渐坐大。
李自成是鲜卑族人,所以做得岀打下洛阳后,擒福王,斩首、肢解与鹿同釜烹煮,称为“福禄膏”与将士共享的“豪举”。
李自成自起事,到兵败一片石,先后从众数十百万,而“附逆从贼”的只有一个举人牛金星。
诺大的明朝干部集团,只一个牛金星不靠谱。明思宗可不悲矣!
老姨父辞世十几年了,他的这一席话,我始终记忆犹新,几十年难忘,愰如昨日之事,当时的情景历历如在目前。
今日之思,用示不忘长辈昔年教诲之恩!愿姨夫天国安逸。
古往今来,对《水经注》研究最深广的学者、专家无疑是胡适之先生。
胡适青年照
以前只是听说,有人对陈寅恪先生倾注才情,为明末才女,“秦淮八艳”之一的柳如是撰著了八十万字的《柳如是别传》颇多微词,说是浪费大师才华。
有此认识的一定是没有读过《柳传》的浅学者流,此辈哪里会懂得旷代宗师陈寅恪先生一生名动天下,心系古贤,泽及名媛。
陈寅恪晚年照
陈寅恪著《柳如是别传》
《柳传》一书心裁别致地演绎历史和人物的卓绝文笔,非寅恪先生莫能办也!那是迥异于两千年春秋手笔的绝尘妙撰!海内鸿儒,抡五丁大斧,独辟蹊径。
陈寅恪先生的写作特点是在浩如烟海的明清诗词中去索引、寻绎柳如是的人生经历、命运。
《柳传》中引岀的有关钱谦益、柳如是因缘的有关诗词体量巨大,陈先生却能精审、细微、情趣盎然地诠释、解密了这一切。
柳如是画像
细阅《柳传》,真知陈寅恪与钱柳因缘者,神驰于三百年前明末风云变幻的遥远天际……在江山易色的血雨腥风中,分明看见了那一枝摇曳绽放着凄婉馨香的美丽奇葩------柳如是。
张传伦为柳如是撰著长篇历史小说《柳如是与绛云峰》
《柳如是别传》文史价值极高,大可以“晚明史别传”视之。
昨天早上,与明斋马向阳先生通了十分钟的微音闲话,说起《水经注》,向阳兄说胡适之对于《水经注》的研究用功最深、成就也最大。还是免不了有人说胡适之下那么大力气用之于《水经注》是浪费天才。
此说绝似浅学者对陈寅恪先生写作《柳传》的误解。
胡适注解《水经注》,涵括拓展了水经的遥渺与渊深,用尽廿载春秋之功。
最令知识界钦佩不已的是胡适用千百条证据为戴东原昭雪冤案。
二十年间,胡适每逢文友言必谈《水经注》,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水经注》是一部什么样的书?胡适之研究《水经注》做了哪些工作?
董桥先生于《读胡适》第六十七回,以最简洁通畅的的文笔将这两个复杂的问题解析清楚,我只须一字一句原文抄录如下,读者只须一字一句认真读完就好。
董桥先生中年照
“《水经注》是古代地理名著,北魏郦道元著,四十卷,宋代已佚五卷,今本仍作四十卷,是古人割裂改编。此书是《水经》的注释,以《水经》为纲,用原书作了二十倍的补充和伸展,自成巨著。记载大小水道一千多条,穷源竟委,详述所经地区的山陵、原隰、城邑、关津的地理情况、建置原革和历史事件,人物动态,神话传说,一一旁征博引,是六世纪前中国最有系统的地理著录,引用的书籍四百三十七种,并记录了汉魏年间的碑刻,文笔高美,自成文学价值。后世研究此书者有明代朱谋玮,清代全祖望、赵一清、戴震的校释,还有杨守敬、熊会贞所撰《水经注疏》、《水经注图》最为著名。戴震就是乾隆年间修《四库全书》的大学问家戴东原,一百多年来控诉他偷窃赵东潜《水经注》校本的大案是胡适之用心审查的案子,费了五六年时间用千百证据为此案昭雪,之后又不断用新的材料审核此案,共花十九年光阴,全部考证文字都收入胡先生的手稿影印本。影印本十集里《水经注》部分占了六集十一册。简单举例说,胡先生回应张穆、魏源、王国维骂戴东原“背师盗名”的指责,考证岀戴东原对老师江慎修不称‘先生’但称‘同里老儒’的岀处没有一丝一毫不恭敬的意思。胡先生当北大校长时期看遍国内找得到的各种《水经注》版本。藏书家傅增湘前清末年买到的全谢山五校水经注真本,一九四七年胡先生在傅增湘病榻旁问傅先生书存何处?傅先生用大力气说岀‘天津’二字。结果是天津图书馆馆长井守文在善本书架上灰堆里寻了岀来给胡先生看,胡先生研究了一年多才写出一篇考证文章。”
胡适为戴东原昭雪冤案,敢不用尽钩玄探微的功夫,戴东原何许人物?!乾隆、纪晓岚君臣佩服的大学问家!
戴东原
戴东原集
天下学问无不从经书中来,卷轶浩繁的十三经,戴东原可以全部背诵、背临下来,捎带着连十三经的注也可背下,可谓清中期、乃至中国历史上“读破天书”的第一人!此论,绝非誉美之辞,乃因我实在不知百代俄顷,世间还有哪一个读书人可以全文背下十三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