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暑一候 腐草为萤”
大暑
夏季最后一个节气,一切似乎都荼蘼而盛。“枝繁叶茂”、“苍翠欲滴”在这个时节是最可以用眼睛来生动记录的。七月流火,日头如岩浆灌过天地,也许是因了不久后秋的肃杀,生命预感到生命另一面的景象,万物才借着这最后的正阳之气,迸发能量。
山里平白也比往日喧闹很多,知了、蟋蟀一声接一声地赛个声高,乌鸦也开始叽叽呱呱不停讲起闲话,虽然尚未找到萤火虫的小灯笼,但横走的蜥蜴、爬蛇,乃至划过眼前的蜻蜓,看起来都比之前来得肥壮——
夏的生机,在大暑到了最盛时。生命的这种绚烂,并不仅仅在于阳盛,也在阴衰吧。秋之将至,无论是收藏生息,还是生死轮回,此时的万物皆在“见死而生”,所以足够煊烈。
这种“向死而生”,自然竟然仅用一枝纤纤细茎,米粒般大小的碎花,便让我足够感触到了。
我其实几度犹豫要不要冠以如此“沉重”的主题,毕竟《廿四时·野》不过撷取生活中小小之事,字里行间惯是日常里的自然确幸,平时中的细碎闲情,而“生死”无小事,追问无穷已,诚然需要端正态度,正襟来回答。
又一想(真实是自己不愿放弃),生死虽然无小事,但世间万物,又有何事能脱离生死之间?事事皆生死,也就无所谓事大事小,我便随性发挥,倒不必先踹个端庄姿态,来迎接先哲后贤们的考校。
也因,我在空无一人的山径中,相遇这小小袅袅一枝“竹生花”,此日之后也许成为它的夏日绝响,当时心中唯一涌起的念头便是这个。向死而生,向死而生,谁的生命不是一次逆向死生的旅途?谁的当下,不是皆已尽了此刻可以尽的全力?看着它,哪怕山谷中生灵们依旧喧闹异常,我竟也觉心海缄默,四周哀颂无言。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
竹子极少和“哀”字沾边,湘妃竹算是例外。作为中国文化“四君子”之一,青竹历来以气节、澹泊、虚怀之风,来立“君子”之姿,讲究的便是“任尔东南西北风”。
早在《诗经》中,绿竹猗猗,便可喻“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即便幼小无知时,竹子也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美好。无论幽篁独居,还是丝竹之乐,抑或修竹小轩窗,竹子总归是豁然、超脱的,哪怕关乎情爱,也是掷地有节的“何用钱刀为”!所以,竹子少哀戚。
而竹子实在是最为司空见惯的一种植物。七千多年的使用史,中国不仅搜罗了全世界泰半的竹子品种(500余种),也将种植范围北上扩展至陕甘宁,吃穿住行、笔墨纸砚、雅乐器具……辞海里收录竹部文字有209个,几乎生活各面无不涉及。
苏轼曾说:“食者竹笋,居者竹瓦,载者竹筏,炊者竹薪,衣者竹皮,书者竹纸,履者竹鞋,可谓不可一日无此君也。”此话用到今日,其实也不算过时。
荮必六十,竹生花
杭城处处皆竹,城中内外大大小小千余座山峰,无有一山不有竹,云栖竹径以“竹”为名,富阳、桐庐、安吉、德清、临安等区市,更以竹为盛景。苏轼还说 “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但居也竹,食也竹,恰是杭城人由古自今的日常。
但即使这样,能看到竹子开花的人也依然很少,甚至不少人,根本不知道竹子也会开花,更不要说认识“竹实”这种东西了。
竹花确实是少见的,《山海经》郭璞注“竹生花,其年便枯”,意思就是竹子开花后第二年便会枯死。晋朝戴凯写的《竹谱》说得更详细:“竹生花实,其年便枯死。荮必六十,复亦六年,即竹六十年亦易根,易根辄结实而枯死,其实落土复生,六年遂成町。”
60年生花结实而枯死,子落土复生,六年成林,这是竹子的生死轮回。绝大部分竹子一生只开一次花,开花即枯死。除了极端天气,竹子开花一般需要50-100年,所以自然见到的人便少。
竹生花一般会成片竹林而生,也就意味着不久后成片竹林将会枯死——竹花预见大面积的死亡,且多和环境变化有关,一般灾年常发生,所以民间又有“竹子开花,必有大灾”,“竹子开花,赶紧搬家”的谚语,这也是竹子少见的“不详”言论。
凤凰非“竹实”不食
竹花少见,竹实就更为少见。在古时,竹实是可做凤凰吃食的,书中言凤凰“非梧桐不栖,非竹实不食”。作为“太阳之精”的凤凰,虽没有西方不死鸟“浴火重生”的能力,凤凰涅槃也仅起于近代郭沫若《凤凰涅槃》一诗,但彩凤鸣朝阳,“见则天下太平”,这是比自己重生更具现世精神的天下民众重生。
凤凰难见,但凤凰口粮的竹实,在颗粒难收的灾年,却常常真正代言凤凰,救人性命,“葛根殚旧食,竹米继新馑”,生死存亡之际,这细小的竹米,便是生命延续的希望,何尝不是另一种“向死而生”。
谁的人生,不是向死而生
Being-towards-death,这是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里提出的观念,即“向死而生”。他说,死亡是最本己生活的一部分,是一件自己最终无法回避的,又必须亲自经历的事情。所以“当你无限靠近死的边缘,才能深切体会生的意义。”,很有中国“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意味。
中国人在死生面前,向来关注更现世的,不似西方,以宗教的绝对权威,生者服从死后的“天国”,我们则对死后的鬼神“敬而远之”。
孔子认为“未知生,焉知死”,人生天地间,应“专以人道为教”。但这并不是避而不谈死,“审知生,圣人之要也,审知死,圣人之极也”(《吕氏春秋》)“人自古皆有死”,人可以不谈怪力乱神,但“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所以要“顺天知命”,知仁义而爱人:
“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
生死取舍里,可以“杀身成仁”、“舍生取义”,方能在立言、立功和立德中,“死而不朽”。
《礼记·檀工上》说“君子曰终,小人曰死” ,这暗合了后世海德格尔的生死观:死是一场走向人生完整的过程,而不是消亡。
当然,“死生”在庄子这里,则“彼此”“无非是”,所谓“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
死亡和生存本是一体,“凡物无成与毁,复通为一”。万物不过“气”与“化”之间,所以真人“天与人不相胜”,“游乎万物之所终始”,但最终却不是奔着成神去的,而是“游于形骸之外”,有大知和真知,终又“与化为人”的人。
死生之道是为了更好地为人,谁又说庄子没有积极入世之心呢?
如果以这些观点来看竹花,我在悲恸之后又很快释然,套用现在流行的话,过好当下,也就不畏将来。
正好前两天学习萨提亚家庭治疗模式,有一个信念让我顷刻落泪:“父母在任何时候都是尽他们所能而为。” 任何人的当下,总是想给亲密的人呈现最好的,也许力有不逮,也许身有所限,但已经在“尽力而为”。
一如竹花,以此刻的最大可能,来承托未来,等待落子生根,春生夏长,新竹再次蔚然成林。
因了竹花竹实,我采的龙井茶籽果便可有可无,权当茶山念想带回标记下。
当然思味生死之重,并不碍我闲情时光之轻,将成串紫花醉鱼草、小伞一样的野茼蒿,以及碎小白花的龙葵和紫珠一同抱回家,就插一瓶翠生生、莳花间果的《凰兮》吧,生活总有无限希望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