盗亦有道乎？– 休斯敦太空人东窗事发了

你能听到这一声来自球员替补席的提醒么？

Houston, we got a problem!

进入11月中旬，本来是颁发2019年美职棒大联盟各类重量级奖项（最佳新秀，最佳教练，投手赛扬奖，MVP）的一周，应该是球员教练以及在这个生态圈儿的媒体和球迷热烈期待并普天同庆的收获时节，然而偏偏就在此时，一场以今年美联冠军得主休斯敦太空人队Astros为中心引发的争议事件，正在快速传播开来，成为蔓延整个大联盟球界的巨震。

11月12日，美国"运动家"（The Athletic）杂志的棒球资深记者Ken Rosenthal报道了他对现役奥克兰运动家A's的先发投手Mike Fiers及另外三人的采访。Fiers是何许人也？他曾在2015至2017年的三个赛季效力休斯敦Astros，赛季结束之后旋即转会离开，并在2019年5月在面对辛辛那提红人Reds时投出了一场无安打比赛。

现役Oakland A's的先发投手Mike Fiers （图源：SF Chronicle）

据Fiers所说，他当时效力的休斯敦Astros在2017年赛季里，在自己的主场大规模系统化盗取对方球队的投球信号。具体的操作是：在球场中外野观众席处架设一支摄像头瞄向场中央的投手丘和捕手，比赛中对手球队主投时，摄像头采集到的视频信号实时传给安置在本队场下替补席和更衣室之间的一台监控屏幕，然后本队的教练或球员就根据看到的对方捕手给投手作出的手势信号来迅速判断出来下一球会是快速球还是变速球或者曲线球；场上正在准备击球的本队球员将会听到替补席传来球棒击打垃圾桶的声音，那么表示面对的投手将投出变速球；如果没听到任何声音，那么表示快球将至。

你确定要我守在这里三四个小时，任务只是时不时敲两下垃圾桶吗？

如果Fiers等四人所说的情况属实的话，这将是美职棒大联盟本世纪以来最大的丑闻，尤其是考虑到休斯敦Astros在最近五年的迅猛崛起和对美联的统治。可能有的读者会问，什么是投球信号，这个信号为何对棒球比赛的走向攸关重要？回答这个问题，也就是对棒球比赛的核心内容"投打"做了一次全面的回顾。让我们来看看一些棒球比赛的重要基础知识。

棒球作为美国国球发展一百多年，历史极其悠久，和美国的文化紧密相连。作为职业球类运动，棒球和美式橄榄球，NBA以及冰球有着迥异的基因，后三种球赛，进攻与防守一目了然，得势与得分简易易懂，球员的身体优势以及转化而来的对抗优势显而易见；而棒球，人称a game of frustration，是一项挫折运动。一场棒球赛，一个棒球赛季，一个球员的棒球生涯，挫折感大部分时间里伴随始终，挥之不去，而在一场棒球赛中，得势不得分是家常便饭，优势劣势之间的转换可以行云流水，成就感和贻恨永远并存，静若处子动若脱兔的攻防有别于其它竞技类的球赛之更快更高更强的座右铭，令人迷惑不已却又沉溺其间。

这一切的基础，是因为棒球首先是个a game of inches，是非成败只在小小棒球的毫厘之间。棒球九局比赛攻防转换九次，主队/客队各自有九次上半局的防守/进攻和下半局的进攻/防守机会，在防守时，投手捕手以及场上内野和外野的球员会竭尽全力防止对方击打者进攻上垒，尽量迟滞从本垒到一二三垒的推进速度。一场比赛的最关键之处就在于投手如何不让击打者打出安打，而投手对不同球种的掌握决定了他对比赛的统治程度。

投手投出的五种不同球路 （图源：i.minus.com）

在投手与击打者的对决中，投手始终占有优势，为什么呢？因为击打者只有在投手投出手中棒球的一刹那，才有机会在零点几秒的时间里飞速做出判断，此球看起来最像快球，曲线球，下坠球，还是滑球？会落在好球区里么？一个初始时速95英里的快球从离开投手丘到落入18米开外的捕手手套，只需要0.45秒，而一个大联盟的球员抡动球棒完全展开的时间需要0.15秒，也就是说击打者顶多只有0.3秒的时间做出上述判断来决定到底抡还是不抡这飞过来的一球。投手在这场对决中占据了完全的信息优势。在激烈的比赛之中，可以见到一次打席之中，在形成两好球之后，击打者由于保险起见，对下一球采取尽量挥棒击打造成出界球的战术，从而让投手不得不重复投球，其心理就是生怕投手投出欺骗性的球路自己不去挥棒，然后球落入好球区形成三振出局strikeout，彼此的心理较量可以让一个投手投出十几球才解决掉一名击打者。

三种不同球路，由后至前：曲线球，变速球，快球 （图源：Pitcher Giffer）

一个优秀的大联盟投手，尤其是先发投手，通常掌握三种球路以上的变化，在迷惑了击打者的同时，需要和本队的捕手提前做好沟通，捕手需要明白无误地清楚，飞过来的是何种球路，否则手套接不到球，让球穿越至身后，在特定的场合之下将会有利于对方的继续上垒；而这沟通的方式，就是投球信号。每个队都会有自己的投球信号系统，捕手在比赛时蹲踞，在投球之前，会打手势信号给18米外投手丘上的投手。为了防止对方看到手势，会将手指朝下，藏在两膝之间保护，这样侧旁一垒或者三垒方向的对方替补席的球员和教练就无法看到。信号可以有几套，比赛中可以转换，比如一根手指代表快球，二根代表滑球，三根代表曲线球，下左代表贴近打者的低球，下右代表远离打者的低球，等等。

捕手隐蔽地做出手势信号给投手看到

可想而知，如果击打者预先猜中了投手的球路，做出相应的准备，对于曲线球就不忙着挥棒而是预先等在球的下坠线路上埋伏着，对于变速球也不像快球那样疲于奔命地急速抡出，而对于快球，由于其球路变化相对较小，完全可以找准线路后就马上挥棒。这样一来，投手的信息优势就将丧失殆尽，击打者本人的成功率将大幅度地跳升。我们不难设想，如果进攻方能得到并且成功破译投手和捕手之间的信号，并且把已知的即将到来的下一球的球路及时地传递给正在场上准备击球的击打者，比赛的结果走势将会是一目了然的。

现实中，大联盟悠长岁月里，不乏试图破解对方投球信号的做法，但是绝大多数都是局限在本方进攻球员已在二垒垒上的情况下。为什么呢？因为进攻方球员如果在一垒或者三垒的时候，由于前述的原因，捕手打给投手丘上的投手的手指信号，会藏在下蹲的两膝之间，手法快速而隐蔽，从侧旁是看不到的，只有当二垒上有人的时候，这时由于二垒正处在菱形内野本垒的对角线上，捕手的动作是有可能被二垒上的进攻球员截获的。不过，就算二垒上的进攻方球员清晰看到了捕手的手势，他需要将密码破译并且迅速及时地传递给正站在本垒前面击球区旁的击打者，何其难也！

站在二垒上的进攻方球员最容易看到本垒捕手

实际比赛中，只靠上了二垒的一名球员做到这一点，几乎是不可能的，更可能的是他将看到的手势再用本方内部的信号系统，也就是做各种隐蔽的小动作，传回本方替补席，然后由教练组合力破译，再由教练组打信号回来，然后再把结果传递给本垒的击打者。这一全套的流程，未必在一局内由一名二垒的球员完成，可能是陆续的几名上至二垒的进攻方球员积累才能破译不同球路的手势，最后的信号传递也未必由二垒进攻方跑垒员传递给击打者，很可能是由本方站在一垒或者三垒的教练负责打更为复杂的信号，而且这有别于二垒给出的隐蔽信号，会是看起来像是抓耳挠腮的覆盖整个身体的小动作大集合。

三垒教练的打信号示例 （图源：Giphy）

棒球文化博大精深，在比赛球场上通过破解对方的投球信号来争得比赛的进攻主动权，本身其实是源远流长的棒球文化的一部分，无可厚非。但是，借助现代的电子科技手段辅助，在球场之外得到的信息传递回到球场之内，并对最终的比赛结果造成显而易见的重大影响的，无疑属于严重的越界，本质上就是欺骗行为。休斯敦太空人队如果真的靠这些手段赢得了一些本来不该赢的比赛，那么就应当受到应有的惩罚。让我们先来看看Astros近年的战绩。

休斯敦Astros在七十年代之后一直是大联盟国家联盟（National League）西区的强队，但长期处在洛杉矶道奇和旧金山巨人的双雄阴影之下。在2011赛季输掉106场比赛，球团被新老板接收之后，Astros在2012年由国联西区大动作地转到美联西区，加入了德州游骑兵队Texas Rangers，西雅图水手队Seattle Mariners，洛杉矶天使队LA Angels和奥克兰运动家Oakland A's的队列。2012和2013两个赛季，休斯敦连续负场超过100场，并在2013年创下51胜111负的本队历史最烂，但是摆烂的好处就是Astros可以连续在选秀中占据极其靠前的轮次好位置，未来强队的基石就可在这几年打下。2014赛季Astros负场降低到92场，2015赛季就成功地以外卡身份冲进季后赛，并在一场定胜负的外卡资格赛里战胜了纽约洋基，之后在美联分区冠军系列赛（ALDS）里五场2：3输给了后来的总冠军堪萨斯皇家Kansas City Royals。2016年没能冲进季后赛。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之下，Astros迎来了战绩大爆发的2017年。

2017季后赛对阵图 （图源：CBS Sports）

2017赛季，Astros赢得了101场比赛，历史上第二次赢场跨越100场大关，在季后赛第一轮轻松淘汰波士顿红袜以后，美联冠军系列赛（ALCS）迎来了同样在过去三年里完成重组，势头蒸蒸日上的年轻的纽约洋基。在七场系列赛里，洋基和太空人全部赢下了主场的比赛，最终洋基由于客场多一场的劣势3：4输给Astros。在随后的世界大赛里，Astros同样在七场系列赛以4：3力克国联冠军西区强龙洛杉矶道奇队，历史上第一次举起了总冠军奖杯，赢得了总冠军戒指。

Astros 2017年总冠军戒指 （图源：Astros）

2018和2019赛季，Astros延续了2017年的强势，分别赢下103场和107场比赛，继续保持了美联西区的统治。2018年季后赛，ALCS中Astros与刚刚淘汰纽约洋基的波士顿红袜狭路相逢，红袜在2018年创造了本队历史上最好的108胜战绩，在ALCS里火力全开，4：1赢下Astros并在世界大赛里继续以4：1战胜道奇。2019年，Astros在赛季中已有Verlander和Cole两大巨投的情形下，从亚利桑那响尾蛇交易来第三位巨投Zack Greinke，赛季107胜为大联盟最优，并成为大联盟历史上第一支在十年间有着连续三季负场100，又连续三季胜场100的球队。在季后赛里先是3：2力克美联东区的惊奇外卡坦帕湾魔鱼，在ALCS中又与纽约洋基冤家路窄，这次是六场4：2结束系列赛，并在第2场和第6场相继敲出再见全垒打的方式赢得比赛，都是主场。2019年的世界大赛是个棒球史上的怪物，华盛顿国民Nationals与Astros缠斗七场，客队全部赢下比赛，Nationals夺冠。

回顾Astros的战绩，除了刚刚结束的2019年世界大赛之外，过去三个赛季里，Astros的主场战绩好得惊人，每个赛季的主场常规赛战绩都是分区之冠，在2019年更是创下大联盟最佳的60胜21负，相比较之下，2018年大联盟108胜战绩最优的红袜主场战绩竟然还要比这少胜3场，可见其主场之恐怖。那么，问题来了，如果Astros是靠着电子科技手段取得的不公平优势，主场战绩还能如此优异吗？

随着运动家杂志对Fiers等人的报道继续发酵，在过去的几天里更多针对Astros在2017年欺骗行为的不利信息正在逐步浮出水面。在原始报道出现两天之后的11月14日，另有重磅消息传出，2017年在Astros内部真正设计出这个盗取投球信号系统的实际上是两人，分别是时任替补球员席教练的Alex Cora (!) 和2017年初签下的自由球员，老将Carlos Beltran (!)。这就很有意思了，首先是这套系统就算有中外野场外的摄像头读取捕手手势信号，传送到替补席和更衣室之间的监控屏显，被解读之后再马上通过击打垃圾桶声音传递给场上的击打者，通常也需要不止一个人的协同。

2017年Alex Cora时任Astros球员替补席教练 （图源：Getty）

Beltran生涯光芒四射，成名于堪萨斯皇家队，在2004年被交易到Astros，并在季后赛的两个系列赛里轰出了8发全垒打，可惜最后在国联冠军赛里七场3：4输给了圣路易斯红雀（那个系列赛也是主队全部赢得比赛）。Beltran后来长时间效力于纽约大都会队NY Mets，并在2015-16赛季效力纽约洋基。长期以来，Beltran一直都享有善于破解对方投球信号的美誉。现在我们终于可以知道，此言不虚。而Alex Cora呢？在2017赛季结束之后，他加入了波士顿红袜担任主教练，红袜迅即赢得了2018年的总冠军。在2018年赛季之中，纽约洋基向大联盟提出抗议，指责红袜不公正比赛，利用球员替补席内工作人员的Apple Watch和中外野场外的摄像头传回的信号相结合，盗取洋基投手的信号。听起来是不是似曾相识？

2017年是Carlos Beltran球员身份的最后一年 （图源：AP）

大联盟现在宣布，启动了对Astros主教练AJ Hinch，现任红袜主教练Cora，以及在十来天前刚刚被纽约Mets聘为新任主教练的Beltran三人的正式调查。什么叫做一地鸡毛，这就是。坚固堡垒都是从内部攻破的，过去三年不可一世的休斯敦Astros是否因为内部知情人的举报，而就此走上被大联盟详尽调查，严厉处罚，战绩沉沦的转折之路，现在看上去似乎已经不可避免。Astros是否只在2017年那一个赛季里实施了这个盗信系统呢？这还有待未来进一步的信息求证，也可能永远都没有定论。我们知道的只是某些人的命运在2017赛季结束之后永久地改变了。

· Cora去了红袜，并带队赢得了2018年世界大赛总冠军；

· Beltran退役并且在2018年初参与了纽约洋基新任主教练的竞选，并落败于Aaron Boone；

· 纽约洋基从2009-2017年带队9年的主教练Joe Girardi，在2017季后赛ALCS七场惜败给Astros之后，未能获得洋基的续约，卸任主教练帅位，去了ESPN做MLB的分析评论员，并在2019年11月重新执起教头帅印，奔赴费城人Phillies担任主教练；

2017年是Joe Girardi在纽约洋基担任主教练的最后一年 （图源：Getty）

· Fiers作为Astros在2017年的投手之一，赛季结束后离开了Astros，加入Oakland A's；

· 漩涡中心的另一重要人物，Astros的主教练AJ Hinch，在2017赛季结束后赢得了年度最佳主教练的奖项。棒球界今日普遍认为，作为主教练，Hinch不可能对队里作为替补席教练和资深球员的Cora与Beltran设计并广泛运用的盗取投球信号系统一无所知并熟视无睹，所以他必然首肯这一行为，而主教练的身份首肯便是参与。

Astros近年来的功勋主教练AJ Hinch （图源：AP）

· 2017赛季Astros的当家明星二垒手Jose Altuve以恐怖的0.346平均打击率（每1000个打席有346支安打）力克纽约洋基的年度最佳新秀奖获得者，刷新大联盟新秀全季全垒打记录的Aaron Judge，获得美联MVP。Astros全队的总平均打击率在2017年达到自1962年建队以来的最高点0.282，但在Cora和Beltran离队之后的2018赛季，降到0.255。

2017年美联MVP奖是否更应颁给洋基的Aaron Judge而非Altuve? （图源：AP）

· 在Astros对上洛杉矶Dodgers的2017年世界大赛里，第七场为道奇先发的是日本著名投手达比修有 Yu Darvish。他掌握多达七八种不同球路，但在第七场只投了47球，只完成一又2/3局便缴出五失分，黯然下场，最终导致了道奇的系列赛惜败。在七场里Darvish总共先发两场，两场合计才投了三又1/3局。赛季结束后，Darvish被广泛认为他的投球透露给Astros很多信息，是主要罪魁祸首之一。道奇球迷对他进行了大规模的讨伐，最终导致了他离开道奇与芝加哥小熊Cubs签了长约。时至今日，道奇粉丝纷纷在社交媒体上留言，表示他们当初错怪了Darvish。要知道，在世界大赛前的两个系列赛里，Darvish先发两场，主投11 1/3局只失两分，三振对手14人，为何到了世界大赛里水平如此失常？原因已然不言而喻。

Darvish的 六种球路变化 （图源：Pitcher Giffer）

如果2017年Astros没有得益于这一套信号偷盗系统，那么可能纽约洋基就早已在Astros的主场拿下至少一场比赛，尤其是第六、七场赢得一场便可夺冠，洋基两场总计被Astros敲出11分。如果洋基进入世界大赛对上三四十年前的老冤家道奇（上次洋基季后赛相遇道奇是在1981年，而在这之前两队还有十次相逢在世界大赛）并且赢得系列赛的话，那么主教练Girardi就不会离任。如果道奇战胜Astros夺冠的话，那么就会终结将近三十年无缘总冠军的噩梦。。。

2017年世界大赛第七场，Darvish迅速失五分黯然离场 （图源：LA Daily）

世界上没有如果，就算大联盟最后的调查认定Astros作弊，也不会剥夺他们2017年的总冠军，有2007年美式橄榄球协会NFL处罚新英格兰爱国者间谍门spygate的前例在那里，这次的处罚力度如何，值得让人关注。作为具有正义感的内部知情人，Fiers的一段话也许最能说明作弊行为对棒球运动，以及毕生身处这项运动并为之付出个人全部的球员来说意味着什么：

"我只想要让这项运动本身变得更干净。有些球员会因为这个丢掉他们的工作。年轻投手们在面对我们太空人的时候上来头两局就被连着轰出安打全垒打，马上就会被换下场，然后就会被返还给小联盟，或许永久丢掉他们在大联盟的前程。我在随后效力底特律老虎的时候就告诉我们的年轻小伙子们，得提防着点儿他们，尤其是在他们的主场。"

美国职棒大联盟球员的平均年薪是55万美元；而小联盟呢？不同的层级，从A，到AA，到最高的AAA级别小联盟，换算成年薪的话一万五到六万美元不等。在这个金字塔式的行业，很多人参加小联盟，还要自掏腰包补贴生活费用和旅行开支。很多球员一辈子都没上过大联盟哪怕一天。

休斯敦，你的麻烦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