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名妓赛金花:人生沉浮雨打萍

胭脂扣

1933年的北平,残雪压着胡同的青砖。巡警唐仲元踩着咯吱作响的冰碴,第三次叩响那扇脱漆的院门。

门缝里飘出的煤烟裹着陈腐的脂粉气,让他想起八大胡同最破落的暗门子。

“魏赵氏,再不开门我可要踹了!”

铜纽扣警服蹭着门框,蹭掉一块经年的朱漆。门轴发出老猫似的呜咽,昏暗中浮出张蜡黄的脸——浮肿的眼皮下嵌着双精亮的眸子,像两粒火星子忽闪。

唐仲元怔住了。那截露在破棉袄外的脖颈上,金丝盘扣的印痕还清晰可见。

三年前他刚调来外五区,就听老巡警们嚼舌根:“知道陕西巷赛二爷吗?当年她院里的姑娘,吐口唾沫都是玫瑰味的!”

还沉浸在遐想中的唐仲元被一句回话打断,目睹妇人老去的脸顿觉恼怒。

“官爷看够了吗?”老妇人忽然挺直佝偻的脊背,枯枝似的手指理了理银丝,“要房捐没有,倒有段故事,值不值三块大洋?”

她咧嘴笑开,缺了门牙的豁口里,竟还藏着半颗金灿灿的牙齿。

花船雨

同治十一年的苏州河,橹声搅碎一河胭脂。

十三岁的彩云(赛金花原名)缩在花船角落,看鸨母把新蒸的桂花糕码成宝塔。河风掀开茜纱帘,送来岸上私塾的读书声:“人之初,性本善……”

“死丫头又发痴!”鸨母的银簪子戳在她肩头,“还不把昨儿教的小曲练熟了!”

彩云忙不迭催动手指,琵琶弦割破指尖,血珠子渗进紫檀木,开出朵暗红的花。她忽然仰头脆生生道:“妈妈,我背段《三字经》给客官助兴可好?”

满船哄笑惊飞了白鹭,穿杭绸长衫的茶商捏着她下巴端详:“倒是个美人胚子。”

彩云趁机挣开,从描金食盒里偷了块枣泥酥——这是她第七次被转卖后学会的:趁着男人们调笑,总能摸到点吃食。

多年后她对《申报》记者说家世,眼波比苏州河还潋滟:“祖上在徽州开着十八间当铺呢。”转头却对烟榻上的老姐妹吐实话:“我爹?轿班房里抬棺材的!那些酸文人就爱听落难千金的故事。”

到底她身世如何?也无从知晓。

光绪十三年的春闱放榜日,洪钧在书斋里打翻了端砚。墨汁漫过《元史译文证补》手稿,恰淹在“术赤封地“那段。管家慌慌张张来报:“安徽来的沈媒婆,带着个会背《资治通鉴》的姑娘候着呢!”

彩云扶着沈媒婆的手下轿时,特意露出三寸金莲——其实是踩着棉花包的改良脚,洪钧从《朔方备乘》里抬头,看见个穿杏红袄的姑娘在庭院里追黄蝶,裙角扫落一树海棠。

“听说姑娘通晓史书?”洪钧捻着胡须问。

彩云眨眨眼:“小时候听舅舅讲《三国》,最爱赵子龙单骑救主。”

其实她连“三国”是哪三国都说不清,却在昨夜把沈媒婆给的戏本子背得烂熟。

新婚夜,洪钧发现她肩胛骨上有个月牙形胎记。

“这是文曲星踩的脚印。”彩云把鸳鸯枕推过去,“老爷教我认洋文可好?将来跟您出使外邦,总不能丢了天朝脸面。”烛花爆响,映得满室生春。

柏林雾

后来洪钧果真带着她出使外邦,这是正妻王氏都不曾有的待遇,柏林皇宫的枝形吊灯下,赛金花(洪钧给她改的名)踮着改良绣鞋旋转,深紫色天鹅绒裙摆扫过镶木地板,惊得德国贵妇们窃窃私语:“听说中国女人都裹小脚?她怎么还转得了圈?”

“夫人要不要量量我的鞋码?”赛金花突然用德语发问,惊得一旁的瓦德西中尉的酒杯一晃。

她早摸清这个总参谋部新贵的底细——其父老瓦德西经营的军火厂,正与克虏伯抢北洋水师的订单,此番搭话是有意探探瓦德西的底,为日后北洋水师谈判做足准备。

洪钧听闻后在使馆里急得跳脚:“你怎么敢私下会见德国军官!”

赛金花把玩着翡翠耳坠:“您和俄国公使夫人调情时,我可没掀窗帘。”她故意把“恰克图界约”念成“恰克图借月”,惹得洪钧忙着纠错,再顾不上训斥。

后来洪钧因仕途不顺郁郁而终,赛金花也被洪家不容,孤身流落上海干起老本行,自封“花榜状元”,上海的十里洋场烟花地至今还有她留下的传说。

1900年中秋,赛金花北上谋生,裹着男装摸进紫禁城。德国兵刺刀抵住她胸口时,她临危不乱,突然哼起《马赛曲》,法式卷舌音惊得士兵们面面相觑。

当瓦德西听说有个会德语的中国女人时,掀开军帐,看见的是这样一幅画面:东方女子披着德军大衣,正用山东话教炊事兵腌糖蒜。

“将军认得这个吗?”她褪下翡翠镯子,内圈刻着德文花体——这是当年柏林皇宫舞会的纪念品。

瓦德西的灰眼睛眯起来:“洪夫人?”他故意用旧称呼试探。

“现在该叫您元帅大人了。”赛金花从怀里掏出锡制酒壶,“正宗的山西汾酒,配您收藏的勃艮第杯最相宜。”酒液在炮弹炸响中晃出涟漪,映着两人心照不宣的笑。

坊间传说她睡在仪鸾殿龙床上劝德军止杀,其实那夜她蜷在偏殿稻草堆里,给瓦德西讲《水浒传》——把及时雨宋江说成“东方罗宾汉“。直到听见“招安“二字,德国元帅突然拍案:“明日张贴安民告示!”

胭脂虎

重挂艳帜的赛金花坐在陕西巷二楼,窗台上永远摆着三样东西:德国望远镜、洪钧手抄《海国图志》和镶珍珠的烟枪。

新买的姑娘凤玲跪着捶腿,腕上紫痕像爬着蚯蚓。

“二爷,王大人说今儿要听扬州小曲……”

“唱什么《十八摸》,给他背《滕王阁序》!”赛金花吐着烟圈冷笑,“这些翰林老爷就爱又当又立。”

不久后,楼下传来重物坠地声——凤玲从井里被打捞上来时,手里还攥着半块豌豆黄。

赛金花因虐待婢女吃了官司, 刑部大堂上,赛金花鬓边簪着白兰花:“各位爷审过杀头案吗?菜市口的血能溅三丈高。”她突然掀开衣领,露出锁骨下的枪伤,“庚子年我替老佛爷挡过洋枪子儿,这算不算将功折罪?”

主审官笔尖一顿,朱砂滴脏了案卷。三天后,流放文书变成了“罚银三钱“,据说是某位贝勒爷的马车深夜曾停过刑部门口。

兴许是世事多艰,赛金花俨然不知自己变成了曾经最讨厌的人。

1922年春,北大教授刘半农带着留声机造访居仁里。赛金花对着喇叭口说往事,忽然伸手要现大洋:“这段值五个袁大头!”待银元叮当落袋,她立刻换了副腔调: “瓦德西最馋苏州船菜,我差人从天津卫运醉蟹…什么民族大义?他怕士兵闹痢疾耽误行军!”

刘教授刚要落笔,她又神秘兮兮凑近,“刚才是说给报馆听的,再给五块,告诉你真话。”

刘半农无奈只好又付了钱,等收了钱,她竟哼起评弹:“赵子龙长坂坡七进七出,救的可是怀里的阿斗…”忽而大笑呛出眼泪,“你们读书人啊,比八大胡同的姐儿还好骗!”

刘半农顿时闹得面红耳赤,却拿赛金花没法子,手头的传记故事也只好因赛金花嘴里有真有假,一停再停,直至去世刘半农也未能写完这部书。

1936年冬,齐白石翻出珍藏的德国水彩纸,却画不出一双完整的金莲。

“您这脚…”老画家踌躇着。炕上人猛地掀开棉被,露出一对畸形趾骨:“裹脚布早换成金条了!”

弥留之际,赛金花突然摸出面菱花镜:“您给瞧瞧,镜框缝里是不是嵌着金箔?”那是洪钧送的生辰礼,镜背珐琅彩早斑驳了。她忽然哼起苏州评弹,跑调的唱词散在寒风里: “原以为状元郎是琉璃塔,谁料想经不得风吹雨打……”

青冢烟

故事讲完,唐仲元不再言语。谁能想到那个传闻“救了数万人”的赛金花竟落得如此下场,他义愤填膺,转头将赛金花的故事转述报刊,一经刊登,引得许多人主动捐助。

可惜好景不长,不久后赛金花去世,送葬队伍经过八大胡同时,某个阁楼突然飘下纸钱。混在人群里的老鸨啐道:“装什么贞洁烈女!”
却被个穿长衫的老者瞪住:“二十年前二爷赎你出火坑,用的可是德国马克?”

齐白石题写的墓碑前,总有些神秘祭品:沾着口红的烟嘴、德文报纸剪贴本、甚至半块霉变的桂花糕。

某日清晨,守墓人发现碑上多出几行娟秀小楷: “救一人是妓,救百人是伎,救万人是计。”

“琉璃塔倒作三截:一截垫了养心殿,一截铺了长安街,最尖的戳破九重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