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年”∣段修桂

原创 善国文化 2024-02-22 12:19 山东

今年春节前后,鲁南地区连续遭逢了罕有的大雪飘飞的天气。爆竹声中,万家喜乐,几家忧伤。网络抖音、电视里,时而传来传统吕剧《王汉喜借年》的唱段,著名吕剧表演艺术家李岱江的《大雪飘飘年除夕》,其质朴流畅、略带悲凉的唱腔,多少年来脍炙人口,令人陶醉,至今依然如此。王汉喜借年是戏剧故事,也许是根据某些民间传说改编而成。而在我家,每年腊月给大姑家“送年”,却是我脑海中永远抹不去的记忆,也是我家重复上演了多年的故事。

姑家在邹城(原邹县)西南部靠近滕州(原滕县西北边界的一个小山村。山区地薄,过去以种地瓜为主,小麦种植不仅少,而且产量低;由于水浇条件差,农民也很少种菜,吃菜多到山前滕县地赶集去买。在我很小的时候,姑时常带着大表妹在我家住很长时间。模糊听说姑父在哪个监狱“罚劳役(服刑)”,不能回家。及至我长大了点,才知道姑家的成份不好,然而姑父却是参加过抗美援朝志愿军战士,在朝鲜战场上与穷凶极恶的美国鬼子拼杀,所幸没有牺牲在朝鲜土地上。又因为有点文化(解放前上过私塾),毛笔字写得不错,在志愿军连队里当了“文书”。1958年随大部队回国后,作为文职军官,转业安置到国家水电安装公司浙江新安江水电站工作。上世纪六十年代初,遭居心险恶的同事栽赃陷害(与姑父有工作矛盾的那个同事,在姑父当班之际,故意往发电机机壳里放了一把钥匙,然后检举诬告姑父),姑父被当做“混入革命队伍里的阶级异己分子”,按照破坏国家电力设备罪遭逮捕判刑三年,被开除公职。刑满释放后遣回邹县老家,随着孩子的增多,家底逐渐被掏空,过着入不敷出、贫困潦倒的生活。

记得那个的时候,一入腊月,奶奶就会催促父亲张罗过年的东西,给姑“送年”,好让姑家过年时吃上几顿白面扁食(饺子)。当年我家也不宽裕,生产队分到手的口粮,麦子也不多,只是比起姑家多了不少。所谓往姑家“送年”,也就是100多斤萝卜、白菜,再加用五升箢子盛着的二三十斤白面,年景好的时候,可以送几斤豆油,外带2、3斤猪肉。开始是父亲或叔送过去,后来二姑长大了,二姑给送;等到我十来岁,就跟着二姑拉地排车给大姑家“送年”了。第一次来到姑家的时候,我还从未看到像姑家那样简陋破败的宅院:窄窄的院子没有大门,两间石头到顶暗暗的南屋草房,出屋门北跨一步就是厨房。寒冬腊月,西北风往屋里猛灌,冻得我瑟瑟发抖。

鲁南有句俗语:“姑疼侄儿没外味。”姑比母亲大五岁,听大人说,母亲嫁到我家的时候,因为在朝鲜服役的姑父没回国,姑尚未出阁。作为大姑姐,姑对母亲无微不至地关爱体贴,姊妹俩从未红过脸。姑对于我这个亲侄,自然是倍加疼爱。姑父出河工了,家里住宿方便,姑连连吩咐二姑不要急着走,领着我在这里玩一天,看看西边的山,赶明儿(第二天)过了晌午再回家。晚上睡在地铺上,听着姑和二姑说话,我渐渐进入了梦乡。等到第二天起床,发现外间厨桌上放着满满一弯箅子(鲁南地区用高粱桔的莛子编制的筐子)萝卜丸子,黄澄澄的,散发着诱人的香味。原来昨儿晚上我睡着以后,姑连夜镲萝卜、剁馅子,给我炸了萝卜丸子,忙乎到胧明(凌晨)。年幼的我只知道油炸丸子好吃,多少年后才体会到,因为生活拮据,姑拿不出什么好东西招待我,只得用二姑和我送来的萝卜过油,炸成萝卜丸子给我吃。对于姑来说,为了招待娘家的侄儿,这已经是尽了最大努力了。姑当年炸的萝卜丸子,至今还在我记忆里透出难忘的香味。

等到我慢慢长大了,二姑也出嫁了,往姑家“送年”主要就是我的任务了。父亲是个感情粗线条的人,没有什么事情可以让他放在心上,唯独一入腊月,就好像来了心事,经常眉头紧缩,我们知道,作为一个娘的胞弟,那是在挂念姐家怎么过年关。母亲会盘算着今年拿什么东西给姑家“送年”。直至我拉着地排车,装着半车箱萝卜、白菜、面粉,包括叔家给的东西走出家门,父亲才好像了结了一个大任务,去做别的事了。而每次去姑家送过年的东西,虽然我家和姑家相距不到15里路,却很少当天来回,姑总是让我多过几天。在姑家这几天里,我会跟着刚认识的小伙伴去西边爬山,听在南墙根晒暖的老人们“摆龙门阵”。天气虽然寒冷,但是有姑的疼爱,且不像在家里受母亲管束要做家务,可以放飞自我,心里总是感觉暖洋洋的。

姑在娘家当闺女的时候,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因为我家在解放前基本属于温饱之家,吃穿用度总比一般穷人家好些。正因为如此,姑养成了事不求人的倔强性格。嫁到邹县以后,虽然自己受穷,因强烈的自尊心,从来不在熟人包括娘家人跟前哭穷,更不主动向娘家伸手。我家多少年来所有送给姑家过年的东西,都是奶奶指派父亲、叔主动送过去的,姑自然不过意,但心里肯定也不好受。姑可以对自己人、熟人使志气,但为了养活表妹姐弟四个,遇到歉年也得放下身段,向陌生人家折腰。有一年,娘家是大坞张家的刘三奶奶来我家偷偷告诉母亲,说在大坞街见到你姐了,带着两个孩子要饭!父亲听说后,心急如焚,立即骑着辆自行车,去大坞一带挨个村打听,连续寻找了两天。千家万户,茫茫人海,哪里能找到姑的踪影?这一年,我家送给姑家过年的东西多了许多。

1978年12月,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党和国家全面拨乱反正,平反冤假错案。1979年春天,姑父突然来到了我家,说自己蒙冤近二十年,不知道还能不能平反。最后和父亲商量的结果,是“有枣无枣打一杆”,去北京上访试试。由我根据姑父的口述,写成一份2000多字的申诉材料。随后,姑父带着父亲给的二十元钱,加上在他老家筹集的一点费用,口袋里装着申诉书,背着煎饼和铺盖,坐火车去了北京,踏上了漫长的上访之路。两年以后,就在姑父和父亲感觉无望的时候,国家信访局批转了姑父的申诉书,明确指示由邹县人民法院管辖受理。邹县法院有位张庭长,具体负责姑父案子的外调工作。当他第一次来到姑家的时候,被姑家的贫困状态惊呆了,在强烈的同情心、高度的责任心驱使下,张庭长舟车劳顿,不辞辛苦,几下浙江外调材料。姑父的原工作单位总部已经从浙江转移到广东乐昌,好在许多当事人还在,经过严肃认真、复杂细致的甄别核实工作,最后确认姑父当年的案件属于典型的冤假错案,给姑父予以全面平反昭雪。1983年,经政府批准,姑父在邹县当地退休,由原单位发给退休工资,并批准子女一人接班工作。从此以后,姑家的生活一步步好了起来。

自此以后,我家每年给姑家“送年”的东西,也在悄然发生着变化。虽不能说是锦上添花,但也谈不上雪中送炭了。家庭联产承包制的推行,姑家早已经解决了温饱问题,姑父每个月有了固定的退休金,村里给新划了宅基地,新盖了瓦房。这么多年来,姑父虽然已于11年前去世,我们叔伯兄弟几个每年会照例看望姑好几次,只是再也不需要送萝卜白菜和面粉了,只带些看亲戚的常态化食品和礼品了。我们兄弟每次送给姑的零花钱,姑都舍不得花,最后都留给了孙子。三位表妹的孩子也非常争气,每家都培养出来一个大学生,分别是上海大学电子科技大学硕士研究生和河南师范大学本科生;表弟的孩子高职未毕业即到浙江务工,现也成了企业管理人员,成家立业,买了轿车,翻建了住房,本人已是四口之家。

近年来,随着我们子侄辈年龄渐大,父母和姑也早已变老,身体和精神状态愈来愈差。2021年7月,我久病的父亲过世,比父亲大6岁的姑,不顾身体衰弱,由孙子开车亲自前来奔丧,哭奠自己的胞弟,年届90岁的姑哭到不能自持,我们兄妹五个陪着姑哭成一团。父亲去世不到三年时间,今年春节前的腊月二十二,姑在大表妹家毫无征兆地突然去世,享年93岁。接到姑病危的电话,我们兄弟几个包括二姑家大表弟连夜迅即赶到表妹家,姑已经咽气近半个小时了,临终没有见到娘家人……

腊月二十六, 是姑安葬的日子,邹滕两地的山野平原覆盖了厚厚的大雪。为了安全起见,我们娘家子侄、侄女和女眷共20多人,统一租用中巴车前去吊丧。姑的葬礼简约而隆重,我们一直护送姑的灵柩到姑父家族老林,与姑父合葬。姑的灵柩下葬以后,按照治丧礼仪,主事的家族大总理、姑父的堂侄学清弟征询我对于姑的灵柩安葬方位是否合适的意见。凝望着墓穴中的灵柩,以往给姑“送年”,姑关爱心疼我的一幕一幕浮现在眼前,我不禁悲从中来,泣不成声。

我知道,今后再也不会有看望姑、给姑“送年”的机会了,唯有西山下的这座坟茔,会成为我终生的念想……


段修桂,山东滕州人,中学语文高级教师。先后在滕州二中、滕州市体改办、政府办公室、教育局工作。现为滕州市善国文化研究会顾问、济宁市孔子文化传播促进会理事、滕州市华夏文化促进会会员,业余时间写点散文随笔。著有散文随笔集《岁月如歌》(吉林人民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