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莱芜知县胡士奇传

邑侯胡公讳士奇，字君平，号浮冶，南直隶凤阳府泗州天长县人。生于明万历十三年乙酉（1585年），父亲胡公讳濂，号凤泉，品性端方诚笃，曾任金华府教授，退休回乡后，闭门著书，教子甚严，乡里皆称其为“醇儒”。公年少承庭训，虽家徒四壁仍力学不辍，寄读县城西郊萧寺，昼夜钻研六经，每日仅食粗饭两餐。同舍生见他空腹苦读，欲馈赠酒食，他笑谢道：“大丈夫当以天下为度量，怎能为口腹所役？” 其志节超迈流俗，非独时人赞叹，更令后世仰止。

苍天不负苦心人，神宗万历三十四年丙午（1606年），公年方二十二岁，果中应天乡试。主考官批其文曰“如霜天鹗立，骨力洞达”，断言“此子将来必成大器”。

越十载至万历四十四年丙辰（1616年），公登进士第，列三甲第八十八名，时年三十有二。翌年春，即万历四十五年丁巳（1617年），奉命出知山东布政使司济南府泰安州莱芜县，时年三十三岁也。

惜胡公到任前，莱芜已遭灾数年。追溯至万历四十三年乙卯，天灾频发——春夏大旱，汶水断流，田野无青苗，宫山草木自燃；七月始雨，八月霜降，晚禾尽死于寒威。入冬后盗贼蜂起，百姓掘树皮、舂草节，拌糠秕苟活，老幼弃尸道路，骸骨横道，惨不忍睹。九月朝廷虽下停赋令，但饿殍遍野，百姓尚未喘息。

万历四十四年丙辰，春种未萌，新灾又至——正月苦寒，粮仓早空，百姓掘草根不得，竟到人相食的惨剧。有饥民拾马粪充饥，更有父杀子、兄弟相残而食者。流亡淮徐一带者以十万计，民间妇女几乎被卖尽。朝廷派御史携银米赈济，留知县张弘襟救荒，无奈春旱再临，二麦焦枯；五月降雨，七月飞蝗蔽野，秋禾尽成齑粉，村落化为丘墟。

此时，东林党人、吏科都给事中魏大中巡视莱芜，见灾情题诗《大东荒矣，莱芜更甚。万山断涧，几于不毛，十室九空，伤心惨目，即吏兹土者或亦未尝目击耶。新令君为天长胡年兄。留题以致意焉》，诗曰：

驱马莱芜道，凄凉忍睹闻。

青阴丛嶂合，白骨乱流分。

旷莽栖邻火，倾垣吊旅魂。

孑遗谁是主，尘甑又仁君。

莱芜诗人孙士奇《石痴诗集》中“恼雨不足”亦云：

农夫失颜色，步到南山阡。

顾视禾下土，未破土如拳。

南山种豆晚，谷麦踊价钱。”

据《新修莱芜县志》卷四记载，万历二十四年（1596）莱芜有5829户，51861人，至万历四十五年（1617），仅存5788户，32974人，人口骤降18887人，灾荒之酷可见一斑。

万历四十五年丁巳六月，胡公驱车赴任，途经莱芜，见道旁弃婴与饿殍相枕，残垣断壁间流民扶携而行，心中惊痛。入县衙后，典史陈牍备陈：自四十四年蝗灾后，田地龟裂，人户逃亡十之七八。正言间，忽报飞蝗复至，遮天蔽日，夏禾瞬间被毁，幼虫攒食晚稻，至九月田无寸草。胡公抚案长叹，泪落沾襟，急发公文请赈，然灾势汹涌，莱芜已如堕地狱——昔日编户万余，经三载旱、霜、蝗、饥交侵，至此时户存不足十分之一，骸骨蔽野，鸡犬无声，实为明代莱芜亘古未有的浩劫。

胡公莱芜政绩分述（1-6）

1. 赈灾救荒，再造生民

胡公见灾野哀鸿，收泪振袖，亲督赈灾：发朝廷帑银二十三万两、截留漕粮，设十五处粥厂，劝富户前庄浪县令李疏泗出粟八百石，日赈万余人。曾微服访贫，以己俸赎还鬻子老妪，奏免积欠赋税，编《劝农条约》，教民凿井灌溉、植桑养蚕。至天启元年（1621年），莱芜“枯槁者生、苏瘠者起、流离者还”，终使灾区复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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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重修县志，存史资政

见万历二十四年志书残缺，延请归里进士亓诗教为总纂，集李九官、吴暐等名流，五月修成《莱芜县志》。胡公在序中称其“于天文地理无讹谬，于钱谷户口无差殊，于节义忠孝无遗漏，于艺文流寓无缺略”，并叹“宫汶不朽，此书亦不朽！”，为莱芜文献奠定基础。

3. 振兴文教，培育士风

重建县学，亲登讲坛月课诸生，拔擢吕大成、亓之伟等才俊（亓之伟后为莱芜唯一入《明史》立传的进士）。与孙士奇唱和时，批其“农夫失颜色”句“字字见民瘼”，令刻于县署照壁以警吏治。在任期间，朱正芳中贡生，吕大成、亓之伟等同中举人，文教之兴称冠一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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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崇贤礼士，化洽乡里

天启元年（1621年），为耆老李疏泗贺九十寿辰，赠联“紫气满函关，芒映长庚，报道高堂登九帙；青樽倾北海，称觞重庆，肯将此日换三公”，以励乡邻向善。李疏泗曾于甲午岁饥出粟八百石赈民，胡公此举使乐善之风遍行莱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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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立祠建碑，民心永记——生祠为证的至高爱戴

胡公于天启元年（1621年）离任后，莱芜百姓感其救民于倒悬之功，虽家无儋石，仍相率谋立生祠。据清康熙《新修莱芜县志·建置志》载：“胡公祠在城外东北隅三皇庙西。公讳士奇，治莱五年，行取入京。就道之日，父老子弟皆泣送。又数年，士民思之，建祠以祀。”当时邑中老稚提筐携畚，采山石刻像，鬻簪珥筹赀，曰：“公活我等于饿殍，吾辈虽捐躯不足报，矧区区物力耶？”祠内塑公冠带像，旁立饥民受赈图，每至祭日，耆老扶杖携孙，以粗粝祭于案前，泣曰：“此公当年所与粥也。”更有流民自淮徐归者，伏像前叩首至血流，云：“微公活我，骸骨早填沟壑矣。”祠成之日，万人空巷，稚子歌于道，农人拜于野，香火经年不绝。《新修莱芜县志·吏绩》亦载：“就道之日，士民泣送，即于祖道之处建祠立碑。”生祠之立，实为古代百姓敬官的至高礼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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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任期时长与离任转折

胡公于万历四十五年（1617年）赴任，至天启元年（1621年）以治行卓异擢河南道监察御史，在莱芜任职整五年。离任时，万民泣送，碑祠并立，成为莱芜史上“民心中有杆秤”的不朽见证。

离任后政绩（7-8）

7. 弹劾权阉，直声震朝

天启四年（1624年），魏忠贤擅权兴东林党狱，胡公上《劾魏忠贤疏》，指其“浊乱朝纲，擅杀直臣，罪逾阉竖”，阉党切齿，赖同僚力保得免。巡按辽东时为熊廷弼案中被诬的方震孺辨冤，巡按宣大时疏请减免边民赋税，时人赞“铁面御史，仁心为民”，大同知府窦可进赠诗“千年豸角自峥嵘”颂其志节。

8. 惠泽桑梓，遗爱两地

天启六年（1626年）迁福建按察司副使。崇祯初归里，见天长漕粮需运至淮安交兑，沿途漕棍勒索，民费数倍于粮额，力请改漕船直抵天长境内，数载力争得允，邑人立碑纪功。崇祯十年丁丑（1637年）秋，公卒于家，年五十三。莱芜士民闻讣，“罢市三日，遣代表赴天长吊唁，谓‘公之德如泰山不颓，汶水长流’”，更有耆老于生祠设祭，抚像痛哭，曰：“公去而莱民失怙，此恨绵绵！”虽逝三十余载，莱芜生祠香火仍经年不绝，百姓祭日必以粗粥奠之，曰：“此公遗泽，吾辈不敢忘。”

政论总结

史臣论曰：“为官一任，造福一方”，此八字童蒙皆知，然宦海沉浮中，能使百姓“立生祠、罢市哭送、逝后三百年犹念”者，古今能有几人？胡公士奇治莱五载，于三载浩劫中以微躯为盾，挡天灾于外，扶生民于内，终致“枯槁者生”，此非独恃才干，实因“民为邦本”之心刻入骨髓。

观其生祠建于莱城东北三皇庙西，非官绅授意，乃老稚“提筐携畚、鬻簪珥”自筹而成；闻其卒讯，莱芜“罢市三日”，代表跨州吊唁，此等爱戴，远超普通官民之情。何以至此？盖因公之政，无一事不系民瘼——发二十三万帑银时，念及流民空腹；赎鬻子老妪时，痛及骨肉分离；修县志、兴县学时，虑及文脉断代。此等实心实政，让百姓知：“为官者非作威作福，乃为民请命。”

孔子云“苛政猛于虎”，反观胡公，则知“仁政暖于春”。若为官者皆能以胡公为范，以“造福”为志而非以“自肥”为念，以“躬身践行”为责而非以“文辞空言”为能，则民心自聚，天下自安——此非独为宦之正道，实乃古今治世之根本。

世人常叹：“政声人去后。”胡公逝于崇祯十年，距今近四百年，然莱芜县志仍载其生祠形制，乡老仍传其赎子煮粥之事。此正应谚云：“百姓心中有杆秤，称量官德重与轻。”生祠之石会朽，而民心之碑不朽；官阶之荣易逝，而惠民之泽长存。胡公之德，如汶水长流，宫山不朽，非独为莱芜之贤令，实乃天下为官者“德政在民永流芳”的千年典范，今并作七律·十首以记之。

其一·少年砺志

萧寺青灯照骨寒，家徒四壁守书坛。

粗餐两顿穷经史，空腹三更枕卷眠。

笑拒膏粱明远志，甘居陋巷砺贞坚。

丈夫自有苍生念，不教饥肠役寸丹。

其二·莱芜赴任

驱车六月入莱芜，饿殍盈途目欲枯。

断壁残垣栖野雀，荒田裂土卧尸俘。

飞蝗蔽日禾苗尽，赤地连天疫疠殊。

抚案长嗟泪沾袖，誓将骸骨换春苏。

其三·赈灾救民

帑银廿三万斯须，漕粟截留粥厂铺。

富户劝捐纾饿殍，微服赎子济穷孀。

凿井桑蚕开生路，免赋条规绘复苏。

五载莱芜枯木暖，流民扶老返乡闾。

其四·修志兴文

残编断简觅遗踪，延请名流纂志隆。

地理天文纠谬误，忠孝节义入篇中。

亲登县学垂师道，拔擢英才振士风。

农夫失色书照壁，字字民瘼警聩聋。

其五·崇贤化俗

耆老疏泗义薄云，粟捐八百济荒辰。

九旬寿宴联相赠，万姓乡风善作邻。

青樽倾罢仁声远，紫气盈堂德泽匀。

莫道微官权柄小，寸心能暖一乡春。

其六·生祠铭恩

卸任车尘百姓牵，丰碑生祠起城边。

鬻簪凿石筹资费，老稚提筐刻像颜。

案摆粗粥思赈日，泪流饥民拜堂前。

千年宦海几人似？血叩残碑泣九泉。

其七·弹劾权阉

天启朝昏阉祸深，铁章直叩帝阍沉。

浊乱朝纲劾奸佞，仁心铁面护直臣。

巡按辽东平冤狱，疏请宣大减征银。

豸冠赫赫风霜里，独挺孤标照古今。

其八·泽被桑梓

归里犹怀赤子情，漕粮改兑惠乡坪。

棍徒勒索千年弊，数载力争一旦平。

碑纪天长恩似海，魂牵莱芜月如钲。

临终未憾身名逝，但使黎元得饱晴。

其九·遗爱长存

噩耗惊传莱邑哀，罢市三日吊魂来。

生祠粗粥祭忠骨，野老苍颜哭旧怀。

汶水长流铭德政，宫山不朽铸贤才。

四百年后乡谈里，犹道胡公救劫灾。

其十·政德千秋

宦海浮沉几栋梁？公心一片照轩裳。

生祠非仗权势筑，青史长留德政彰。

仁政暖如春浩荡，苛政猛似虎猖狂。

至今汶水呜咽处，犹诉当年救大荒。

《胡公去思碑记》

亓诗教

碑曰去思，志不忘也。何以不忘，谓莅兹土者有功德及人，于其既去而思之，思之不得见，则以其功德勒诸一片石，用垂不朽耳。然思出于民之心，民心至诚则易动，又至神则难欺，惟有以系其心，欲其不思不得也。我读《甘棠》之诗，畏垒之祝，千载下俨然如见其人，岂非彰明较著哉！邑侯胡公则真有以系民之心者矣。

侯之宰吾莱也，难非一端。夫以十室九空，灾眚累见，有晋阳保障之难；悉索敝赋，檄急星火，有阳城抚字之难；劬劳于野，哀鸣嗷嗷，有鸿集中泽之难；不求声誉，左右无容，有善事上官之难；韩范往矣，遗风俱在，有媲美先贤之难。侯当此，谈何容易哉！乃侯不以此惮也，茹夙夜无遑之苦，甘拮据尽瘁之劳，洁己勤公，爱民课士，省刑薄敛，除客去蠹，凡所以扶持而安全者，不遗余力，且五年之内如一日焉。用是稿者苏，瘠者起，流离者皆生还乐业，人人游于光灭化日中矣。夫侯之德政若此，欲人之不思、思之不永得乎？追维韩范当时不过如此，又何论晋阳、阳城哉！此余所以知侯真有以系民之心者也。

余尝仰稽古昔，有益昌令何易于者，可述焉。易于治益昌，政甚优。有孙樵者道出益昌，民来言易于治状，且曰：“天子设上下考以勉吏，而易于考只中上，何哉？”樵曰：“令督赋如何？”曰：“止请贷期，不欲坚绳百姓使赋出粟帛。”“督役如何？”曰：“度支费不足，遂出俸钱，冀优贫民。”“馈给往来权势如何？”曰：“传符外，一无所与。”“擒盗如何？”曰：“无盗。”樵曰：“予居长安，岁闻给事中校考，则曰，某人为某县，得上下考；某人上下，得某官。问其政，则曰，某人能督赋，先期而毕；某人能督役，省度支费；某人当道，能得往来达官为好言；某人能擒若干盗。县令得上下考者，如此。”邑民不对，笑去，樵因叹息。由此观之，侯之治状与易于类，易于乃竟得如是考，而侯则膺特简拜为御史，冠惠文立柱下，于天下事直言无讳，主持世道，造福苍生，实始基之，俾莱民欢呼踊跃，不能已已，于以视易于，奚啻径庭？无亦有幸不幸欤！

余徇士民之请，叙次侯之德政镌于石，辄并及之，庶观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云耳。邑侯讳士奇，号浮冶，江南凤阳府天长县人。万历丙辰进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