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在菲律宾一栋别墅里,23岁的小丽和老乡阿翔都要打很多电话,绝大多数,她会被人粗暴的挂断电话,少有几个愿意听她说下去,这就是她的目标。
而在几千公里之外的南充,一个大二女生小芳不幸成了她的目标。
电话里,她冒充南充公安局的民警,在阿翔的配合下,让小芳慢慢相信其涉嫌一起拐卖儿童案件,在接下来配合冒充“上海警方”的同事调查期间,其他成员又通过技术手段将小芳银行卡内的26万元现金盗走。
而这笔钱,是小芳的父亲死亡抚恤金。
小丽说,她和阿翔商量后,不忍心骗取小芳的钱,曾跟负责人提出放弃“这一单”,但被拒绝,“骗了她这么多钱,感觉她很可怜,从菲律宾回来后,我也经常想起这件事情”。
目标
这是2017年7月初的一个早晨。
时针指向已经快到9点,20岁的小芳还躺在寝室的床上,她是南充市某高校的一名大二学生,难得上午没课,这让她可以睡一个懒觉。
此时,远在菲律宾宿务市的一栋别墅里,小丽早已坐在那部熟悉的座机前,按照“电脑手”通过A4纸打印出来的数十个电话号码,依次拨打电话。这名来自云南的女孩,比小芳年长三岁。但小芳考上大学那年,初中辍学的她正在老家县城一家KTV当服务员。现在,她的工作是冒充警方,努力让机主“相信自己涉嫌一起拐卖儿童案件”。
小芳的电话号码,就在那张A4纸上。
拨通小芳的电话后,小丽的身份已变成“南充市公安局民警”,她用一口普通话告诉小芳,她们接到上海嘉定警方发来的一份公函,称小芳涉嫌一起拐卖儿童案件,要求小芳配合南充警方调查。
躺在床上的小芳,瞥了一眼手机屏幕,是一个来电显示为南充的座机号码,但“女民警”的话让她一头雾水。
“你那边太吵了,麻烦你走到一个安静点的地方,我这边跟你简单了解一下情况。”小丽建议。
小芳随后走出寝室,来到宿舍楼的一处拐角处,小丽继续通过电话核对小芳的身份信息。
“你去过上海没?”
“没有,我没出过四川省。”小芳仍摸不着头脑。
“那就怪了,你没去过上海,怎么上海那边会发公文让我联系你。”小丽在电话里配合表达自己的疑惑。但小芳还是一口回绝:“不可能”。
小丽以为,这“一单”应该不会成功。她随后又改口说:
“我这边是新来上班的,你这个文件是我们队长收到的,现在我们队长不在,晚一点我叫他打给你”。挂断电话钱,小丽不忘叮嘱小芳:“这个事情还在调查中,不要给任何人说。”
通话结束的时候,29岁的阿翔就坐在小丽旁边,他也在忙着按照A4纸上的名单拨打电话。他明白小丽挂电话前那句话的意思:“要让我冒充队长”。

↑嫌疑人阿翔
狩猎
很快,阿翔就拨通了小芳的手机。电话里,他自称是“南充市公安局刑警大队大队长”。
按照惯例,阿翔核实小芳的身份信息,并再次重复“你涉嫌一起拐卖儿童案件”。
“既然你说不可能,对方(上海警方)公文要求我们将你带到上海去接受调查。”阿翔试图让小芳相信自己没有骗他。
“这样的话对我的影响很大。”小芳的心里有些慌张。
“因为我们这边只是负责传达上海那边的指示,你说你没做过的话就和上海嘉定区公安局联系一下。”阿翔建议。小芳服软了,因为没有上海警方电话,便让阿翔帮忙转接上海警方。
这个时候,阿翔将手伸向面前的座机,按了两次“#”号键,小芳的通话随即转到楼上冒充上海嘉定警方的“二线成员”。
阿翔放下了电话,继续拨打名单上的下一个电话号码。
小芳事后向成都商报记者回忆,当天联系到假冒的上海嘉定警方后,对方让自己到校外开一个房间通过电话做笔录,以免被其他人打扰。
宾馆距学校并不远,因为身上没有现金,小芳最后是通过微信支付的房费。在前往宾馆途中,小芳手机上曾收到南充警方发来一条短信,大意是提醒她可能正在遭受一起电信诈骗……小芳说:“当时也慌了,没有细看内容。”
电话里,“民警”还提醒小芳千万不能挂断电话妨碍警方办案,小芳随后特地返回寝室拿上了充电宝。
在宾馆里,假冒的上海警方通过QQ给小芳发来一个网址。“是一个检察院的网站,上面有我的照片,身份信息。”让小芳惊讶的是,上面确实提到自己涉嫌拐卖儿童。这让他当时就确信自己可能真的被人冒用了身份信息干坏事。
接受假冒的上海警方电话调查期间,小芳告诉了对方自己名下的银行卡,其中一张卡里存有20多万元。前者提醒她这些钱可能是违法所得,需要暂时冻结。“这笔钱是我父亲的死亡抚恤金。”小芳说,但是为了证明清白,她随后按照对方要求,乘车回岳池老家拿上银行卡,然后前往银行激活网银U盾。
接下来,小芳又按照“民警”的指示,在手机上下载银行APP,前往在网吧打开对方发来的网址,配合警方冻结账户资金。小芳回忆了一个细节:
“当时他让我不要看电脑屏幕,只是用手按银行U盾的OK键就可以了,当时也真的是被洗脑了,竟然真的把脸侧向一边。”
事后,小芳发现与银行卡绑定的手机号码变了,而且还新添了两个陌生的号码。虽然疑惑,但她还是决定,等待警方证明自己的清白。
纠结
10月25日,岳池县看守所,29岁的阿翔戴着一副黑框眼镜,他向记者平静地描述诈骗小芳的经过。
阿翔也是云南人,和小丽来自同一个县城。他说,当时把小芳的通话转交给冒充上海警方的“二线成员”后,自己便继续拨打电话在寻找下一个目标。直到当天晚上开会时,才听到“二线成员”说:“小芳这一单有进(意思是小芳已经上当)”。这位成员还补充说:“这一单有二十多万,是其父亲的死亡抚恤金”。
这话让阿翔心里咯噔了一下,一旁的小丽停了之后,抱着头趴在桌子上。
“我和小丽都觉得小芳挺可怜的,于是我们就商量,这个钱我们不能骗,是人家爸爸死了赔的钱。”阿翔随后上楼去找公司的负责人:“鹏哥,这单能不能不骗了?”但他的提议随即遭到拒绝:“现在不关你的事情了。”
“我们也没法告诉她(小芳)。”阿翔说,他们给每一个“目标”打电话都有录音,旁边还有“电脑手”监督。“电脑手”除了负责给“一线成员”发放“电话号码单”,还负责通过软件将来电显示号码修改为受害人所在地的公安电话号码。
阿翔说,几天后,他和小丽分别按照6%和5%的比例就小芳这一单抽取提成,因为这一单是两人合作完成的,每人按照13万元的基数进行提成。
“当时心里很难过,睡觉也睡不着,这笔钱是他爸爸的死亡抚恤金,很过意不去。”阿翔说。
小丽也对骗小芳一事赶到内疚:“骗了她这么多钱,感觉她很可怜,从菲律宾回来后,我也经常想起这件事情”。
小芳不知道骗自己钱财的嫌疑人的心里活动。放暑假回到岳池老家后,她一直没有等到警方打电话来证明自己的清白,大约20天后,她去银行查询账户情况,发现卡内26万元现金已被转走。
小芳意识到被骗,随后将事情告诉母亲,并前往岳池县公安局报案。
团伙
10月24日,广安岳池县公安局相关办案民警告诉成都商报记者,今年7月,警方将涉嫌诈骗小芳的诈骗团伙内10名嫌疑人抓获归案,10名嫌疑人来自云南和广西,“有情侣,有亲兄弟,也有是一个村子长大的人”,有的嫌疑人是多次前往当地参与诈骗活动。
嫌疑人陈某也被关在岳池县看守所。他是广西人,尽管平时和阿翔、小丽在一个房间给目标对象打电话,但他并不知道两人的全名。陈某曾先后三次去菲律宾从事诈骗活动,他主要负责拨打广西片区的受害人电话,前后共骗了一二十人。

↑嫌疑人陈某
陈某说,在去菲律宾之前,他刚从一家餐饮连锁店的厨师位置辞职3个月,成天在网上“赌球”,欠下了六七万债务,最后在“赌球”微信群里被人介绍到菲律宾去“做家具生意”,底薪5000元,包吃住。
“当时想到底薪可以,包吃住,还可以出国,就去了。”和阿翔一样,陈某乘飞机到达宿务的时候也是晚上,由公司派车直接送到别墅。到了之后,陈某才知道自己即将从事的是电信诈骗活动,但是手机和护照在进入别墅的时候,就被收走了。
陈某说,所有的新加入的成员,都是从熟悉“剧本”开始,然后再到“一线”当话务员拨电话实施诈骗。
“大多数时候,接电话的人都不会相信,要么不等说完就挂断电话,有时候甚至会在电话里骂人。”小丽说,每个人手中的剧本都是一样的,每一通电话里的说辞也都一样,谎称对方在上海涉嫌拐卖儿童案件。
小丽说,作为“一线话务员”,平均每天要打300个左右电话,“如果有人上当就比较花时间,电话就打的少一些”。
据办案民警介绍:
涉及到小芳的这起诈骗案中,充当“一线成员”的都是大陆人,负责骗取目标对象的信任;
“二线”和“三线”成员基本上台湾人,负责冒充上海警方获取更多信息,然后通过技术手段来骗取目标对象的钱财。
阿翔和小丽不清楚另外“二三线成员”的工作模式。但是小丽告诉办案民警:“公司骗钱的手段是让被害人去银行存钱到指定账户,钱多的话,会让被害人去银行办网银和U盾,然后公司会通过技术手段将被害人银行账户内的钱骗到公司来。”
办案民警告诉成都商报记者,目前抓获的10名嫌疑人均是从事诈骗活动的“一线成员”,目前已经移交检方进行起诉,此外,警方已锁定了诈骗团伙的其他几个幕后成员,正在择机进行抓捕。

↑岳池警方当初对小芳被诈骗一事开具的立案决定书
10月25日,小芳告诉成都商报记者,母亲没有就这件事责怪自己,但她能感觉到母亲很伤心。小芳的母亲在岳池县城当清洁工,每月工资1000多元。小芳说,因为家里经济条件不好,自己平时除了勤工俭学外,还会做兼职赚钱,“每个月五六百元生活费,吃饭够了”。
小芳已经知道部分嫌疑人被抓获,她希望让嫌疑人得到法律的制裁,也更希望能挽回一些损失。
汤志斌 成都商报记者 王超 摄影报道 (文中人物均系化名)
实习编辑 陈怡西
【独家对话】
对话阿翔>>
记者:你是什么时候去的菲律宾,收入是怎么算的?
阿翔:去了两次,2016年去了一次,当时跟父亲吵架,同学介绍过去的,待了1个多月,第二次是2017年夏天,诈骗小芳就是这一次。收入,是5000元底薪,然后按照5%的比例提成,后来我的提成比例涨到6%。
记者:一共骗了几单?小芳这一单骗了多少钱?
阿翔:骗了两单,小芳这一单有26万。当时二线的人来说,说小芳有钱,二十多万,她爸爸死了赔偿的抚恤金。当时,我听了心里就很不舒服,我就跟小丽商量,说不骗这个钱,小丽也同意,我就去找三线的人(公司的管理人),说可不可以不骗这笔钱,他说这个钱不关我的事,还吼我,让我出去。
记者:为什么不愿意骗小芳的钱?
阿翔:她是单亲家庭,被骗的钱也是她父亲的抚恤金,很可怜。(沉默一阵)但是负责人不同意。
记者:有想过其他办法告诉小芳吗?
阿翔:我们打电话都有录音,而且有电脑手在面前监督。骗成功之后,我瞌睡都睡不着,心里很过意不去。
对话陈某>>
记者:当初为什么去菲律宾?
陈某:在网上赌球输了六七万,(赌球)微信群里有个人知道我欠了钱,就喊我去菲律宾,说是卖家具,去了才晓得是电信诈骗。
记者:有想过离开吗?
陈某:去了之后,手机和护照都被收掉了,没法出去。
记者:听说你后来回来了,为何还要去?
陈某:一般三个月左右护照到期就要回来,但是回来的时候,(部分)薪水会被公司压着,钱花完了,也不知道干什么,就又去了,想着还有薪水被压着。
记者:在那边的工作日常是怎么样的?
陈某:就是住别墅里面,吃饭有保姆叫,7点半起床,八点上班,中午11点半吃饭,之后又继续上班,晚上台湾的老板要给我们开会,给我们做思想工作,说对比大陆真正公安的薪水还要高。如果我们有什么(不好)行为,监控都看得到的。
记者:之前干过什么工作,家里人知道你电信诈骗的事情吗?
陈某:我原来开过烧烤摊,水电工,维修电器,最后在一家连锁餐饮店当厨师,每个月工资4000多元。 家里老父亲73岁了,我给他说我在菲律宾打黑工,他也没有多问。现在我被抓了,希望他保重身体,我也会好好改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