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3年,上海影院里上映了一部“奇怪”的电影:没有大侠飞檐走壁,没有美人翩翩起舞,只有农民养蚕、卖茧、破产的琐碎日常。
这部根据茅盾小说改编的《春蚕》,上映后引发轩然大波:左翼文人盛赞它是“中国电影新起点”,商业片导演却吐槽“枯燥得像催眠曲”。
在武侠神怪片横行的年代,这部“土得掉渣”的电影,如何成为中国影史关键一笔?
1930年代的中国农村,就像一口高压锅:洋丝倾销挤垮本土产业,地主高利贷层层盘剥,天灾人祸不断。
茅盾的《春蚕》撕开了残酷现实:老通宝一家起早贪黑养蚕,眼看蚕茧丰收,却因茧行压价、洋货冲击,最终负债累累。这样的故事,比任何口号都更戳心——左翼电影人意识到,这就是唤醒民众的最佳教材。
当时的明星公司正濒临破产。之前跟风拍的《啼笑因缘》血本无归,恰逢“九·一八”事变后,观众厌倦了风花雪月,渴望看到真实的苦难。
于是公司决定“左转”,拉来茅盾和夏衍——一个是爆红的左翼作家,一个是隐蔽的共产党员,联手打造“会说话的现实教材”。
夏衍改编的第一原则是“忠实原著”。
为了还原养蚕细节,剧组直接把摄影棚改成养蚕房,从浙江请来老蚕农当顾问,光是搭河边场景就用了48卡车柳枝。
饰演老通宝的演员天天泡在农村,学喂蚕、算蚕运,连茅盾看了都说:“简直从小说里走出来的。”
电影结尾有个关键改动:小说里老通宝对洋船的抵触略显突兀,电影却让他望着关闭的茧行,远处一艘冒黑烟的洋船缓缓驶过。
没有一句台词,却道尽了农民破产的根源——不是天灾,是洋人经济侵略和封建剥削的双重绞杀。
夏衍坚持“极端素描式”改编,几乎照搬小说里的每个细节:老通宝用大蒜头测蚕运,蚕宝宝生病时全家烧香拜佛,丰收后茧行压价的贪婪嘴脸。
他甚至故意放弃戏剧化冲突,像拍纪录片一样展现养蚕的全过程:采桑叶、喂蚕、摘茧,每一个镜头都像一把刀,剜开社会的脓疮。
饰演老通宝的演员后来回忆:“拍这部戏像在做苦工,每天累得腰都直不起来,但越演越觉得,这就是我老家的邻居们。”
这种“笨拙”的真实,让观众第一次在银幕上看到自己的生活,却也让习惯了热闹的市民觉得“不够好看”。
电影里,老通宝的形象更立体了。通过他与上海回来的少爷对话,观众清楚知道:“上海打仗,茧行关了,洋人低价卖丝”,所以他的愤怒不再是无理取闹,而是被现实逼到绝境的必然。
但荷花这个角色却被大大弱化。小说里她是反抗封建的“另类女性”,电影里却只剩与多多头的暧昧片段,沦为推动剧情的工具人。这或许是因为夏衍更想聚焦“阶级矛盾”,个人情感只能退居二线。
上映前,《申报》狂吹“新文坛与影坛第一次握手”,左翼影评人激动地说“这是中国电影文化运动的发令枪”。
但现实很残酷:首映日晚场只卖了不到三百张票,明星公司又亏了一笔。观众吐槽:“看惯了大侠飞檐走壁,谁要看农民喂蚕?”
争议声两极分化。沈西苓批评:“全是养蚕细节,没高潮没冲突,像在看农业科教片。”
商业片导演刘呐鸥更毒舌:“既不是现实主义,也不是娱乐片,两头不讨好。”但左翼文人反驳:“电影不是卖笑工具,是要让大家看见农民怎么被压迫!”
抛开票房,《春蚕》的意义堪称里程碑。它是中国第一次成功把新文学搬上银幕,夏衍的“忠实改编”原则,为后来《祝福》《林家铺子》等经典铺平了路。
更重要的是,它让电影从“娱乐玩具”变成“社会镜子”——当老通宝望着洋船叹气的镜头出现时,每个观众都能感受到:这不是一个人的悲剧,是整个民族的困境。
多年后,当我们回看《春蚕》,看到的不仅是一部电影的成败,更是一群文人在乱世中的坚持:在商业浪潮和政治高压下,他们用最笨拙的方式,拍出了最真实的中国。
这种“不讨巧”的勇气,或许正是中国现实主义电影的初心。
《春蚕》的争议,本质是一个永恒的问题:文艺该迎合市场,还是该刺痛现实?夏衍和左翼电影人用行动给出答案:哪怕票房惨败,也要让银幕照进现实。
89年后的今天,当我们为《隐入尘烟》等现实主义作品感动时,不该忘记这场89年前的“笨拙实验”——它像一颗火种,点燃了中国电影关注现实的基因。真正的艺术,从来不是空中楼阁,而是扎根泥土的呐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