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选择
那年冬天,北风呼啸,雪花大如鹅毛。
我就在这样的天气里,急匆匆地来到这个世上。
"断电了!老天爷,这时候偏偏断电!"母亲痛得满头大汗,村里的接生婆急得团团转。
"别急别急,咱想想办法。"接生婆王婆子擦了擦额头的汗,翻箱倒柜找蜡烛。
姑姑闻讯赶来,二话不说,披上厚棉袄就往外冲:"我去借灯!等着,一会儿就回来!"
父亲在门口来回踱步,手里的烟一根接一根,袅袅的烟雾在寒风中打着旋儿散去。
那是1985年的隆冬,我们小沙村还没完全通电,有时候晚上做饭都得摸黑。
姑姑顶着鹅毛大雪,挨家挨户敲门,嘴里喊着:"借个灯来,我弟妹要生了!急事儿!"
村里人都知道我姑姑的为人,二话不说就把家里能用的灯借出来。
不到半小时,姑姑提着三盏油灯回来,满身雪花,脸冻得通红,手上却捧着十几个鸡蛋:"村里人说,产妇得补,都送了鸡蛋来。"
"哎呀,大姐,你这是遭了多大罪啊!"母亲看见姑姑这样,疼得再厉害也忍不住心疼。
"有啥罪不罪的,快生吧你!"姑姑搓着冻僵的手,帮着接生婆忙活起来。
就这样,在摇曳的灯光下,我哇哇坠地。
"是个小子!"接生婆高兴地喊道,"壮实得很呢!"
父亲猛地推开门,眼睛湿润:"真的?是儿子?"
"可不是嘛!你小子运气好,儿女双全!"王婆子笑眯眯地说。
姑姑把我包在她带来的小被子里,递给满头大汗的母亲:"嫂子,你看,多壮实的小子!"
母亲虚弱地笑了,接过我,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好,好,儿女双全了。"
那一晚,姑姑守在母亲床边,一夜未眠。
后来每逢我生日,母亲总会讲起那个下雪天的故事,讲姑姑如何在风雪中为我们奔波,讲那三盏油灯如何迎接我的到来。
我们家住在村子东头的一排砖瓦房里,四间正房,两间厢房。
母亲是村里纺织厂的工人,每天天不亮就骑着自行车去镇上的厂子,太阳落山才回来,手上总是有纺纱留下的伤口。
父亲在县城砖厂干活,一周才回来一次,每次回来都带着满身的泥土和疲惫。
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却也踏实。
姑姑一辈子没成家,住在我家隔壁的老屋里。
"为啥不找个婆家?"村里人常问。
姑姑总是笑笑:"我这辈子就乐意操心弟弟一家的事,别的不想。"
她待我如亲生,有时候比亲妈还亲。
记得我三岁那年生了一场大病,烧得厉害,大半夜没药。
姑姑背着我,走了十里夜路,去镇上的医院。
"大姐,你慢点儿,别摔着。"母亲担心地跟在后面。
"没事,我背得动,你跟上就成。"姑姑咬着牙,在泥泞的小路上一步一个脚印往前走。
那时候没有手电筒,只有一盏煤油灯照路,姑姑举着灯,一手托着我的小屁股,走得很稳。
到了医院,我已经烧得迷迷糊糊,姑姑的背都湿透了,却不肯放我下来,直到医生过来。
"姑娘,你是孩子妈?"医生问。
"我是他姑姑。"姑姑回答,声音里带着坚定的骄傲。
那一晚,姑姑在医院的长椅上坐了一夜,每隔半小时就来摸摸我的额头,看烧退了没有。
上小学那年,我家遇了难。
父亲干活时伤了腰,几个月下不了床。
母亲既要照顾父亲,又要养活我和姐姐,愁得头发都白了几根。
"嫂子,你别担心。"一天晚上,姑姑从她住的老屋过来,从柜子底下摸出个布包,抖出几张皱巴巴的票子,"这是我这些年攒的,先用着。"
母亲红了眼眶:"大姑,这怎么行..."
"一家人,说什么外道话!"姑姑板起脸,把钱塞进母亲手里,"你们困难,我能看着不管?"
"可是这是你的养老钱啊..."母亲抹着眼泪。
"我要那么多养老钱做啥?"姑姑笑了,"我有你们呢。"
父亲躺在床上,转过脸去,悄悄抹眼泪。
我站在门口,似懂非懂,只觉得姑姑真好。
那段日子,家里揭不开锅,邻居刘婶常常端来一碗热腾腾的鸡蛋汤:"给伤员补补!"
"哎哟,刘嫂子,咱们老麻烦你了。"母亲不好意思地接过碗。
"甭说外道话,咱村里人就该这样。"刘婶摆摆手,"你家大姑帮了我多少忙哪!"
原来姑姑平日里给村里人做针线活,从不收钱,只说:"有空帮我干点活就成。"
如今家里有难,村里人都来帮忙。
寒冬时节,姑姑总会拿出积攒的布料,一针一线地为我缝制棉衣。
她的手指被针扎得满是老茧,却从不叫苦。
"穿上厚实,上学才不挨冻。"姑姑笑着说,眼角的皱纹像花瓣一样舒展。
我最喜欢姑姑做的棉袄,虽然样式老旧,却暖和得很。
上初中后,我却开始嫌弃这些手工衣服,总觉得不如同学们穿的商店买的时髦。
"姑,我不想穿这个了。"我把姑姑新做的棉袄推到一边,"太老土了。"
姑姑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行,咱不穿这个。"
她默默地把棉袄收起来,放进自己的柜子里。
后来我才知道,姑姑攒了大半年的钱,去县城给我买了一件毛呢外套。
那年冬天特别冷,我穿着新外套,却总觉得不如姑姑做的棉袄暖和。
有一次放学回家,遇上了大雪,我冻得直哆嗦。
回到家,姑姑二话不说,从柜子里拿出那件被我嫌弃的棉袄:"穿上吧,别冻着。"
我红着脸接过来,穿上后立刻感到一股暖流从心底涌上来。
"姑,对不起..."我低着头。
"有啥对不起的,你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很正常。"姑姑笑着摸摸我的头,"等你再大些,就懂了。"
那件棉袄我一直穿到高中毕业,直到棉花都磨薄了,我才舍不得地放进箱子里保存。
时光如水,一晃就是十多年。
我从高中到大学,再到工作,离家越来越远,回家的次数也越来越少。
只有姑姑,每次我回家,都会在村口等着,远远地就能看见她瘦小的身影。
"姑,您怎么又出来等了?"我心疼地问。
"我不等你,谁等你啊?"姑姑笑着说,眼睛亮亮的,"看看,都瘦了!厂里伙食不好吧?"
"挺好的,姑,您别担心。"我提着从城里买的礼物,跟着姑姑往家走。
母亲在家门口张望,看见我们回来,赶紧招呼:"快进来!饭都做好了!"
父亲少言寡语,只是抽着烟,看着我,眼睛里满是欣慰。
姐姐已经结婚,住在镇上,有时候会带着外甥回来看看。
日子就这样平静地流淌,直到2005年那个转折点的到来。
那年,村里搞拆迁,要建新农村。
拆迁的消息一出,全村人都沸腾了。
"听说能分两套房子呢!"
"真的假的?那可太好了!"
我家因为人口多,分到两套安置房,一套七十平,一套九十平。
全家人喜笑颜开,可母亲却陷入了沉思。
那天晚上,我回老家帮忙收拾东西,听见母亲和父亲小声嘀咕:"你姐马上要结婚了,手头紧,咱们把大的那套给她怎么样?"
父亲犹豫:"那我们住哪?"
"就住小的那套呗,反正就咱们两口子,够住了。"母亲声音轻柔却坚定。
"可是这不公平啊,儿子怎么办?"父亲担忧地问。
"儿子有出息,以后肯定在城里买房子,不会回来住的。"母亲似乎已经想好了,"再说了,你姐一辈子没成家,照顾了咱们这么多年,也该有个安稳的地方养老了。"
我站在门外,心里五味杂陈。
第二天,母亲找我谈话:"儿子,你姐结婚缺房子,妈想把大房子给她,你觉得怎么样?"
我沉默不语。
虽然明白母亲的良苦用心,心里却有几分不平。
凭什么大房子给姐姐?我虽然在外工作,不也是这个家的一份子吗?
见我不作声,母亲叹了口气:"你姑姑一辈子没成家,为了这个家付出太多。年纪大了,该有人照顾。妈想,你能不能接姑姑去城里住?"
我猛地抬头,对上母亲期盼的眼神。
"妈,您是说...让姑姑跟我住?"
"是啊,你姑姑年纪大了,村里没人照应,我和你爸也不能照顾一辈子。"母亲眼中含着泪,"你要是能带着你姑,我和你爸就放心了。"
那一刻,脑海中闪过许多画面:姑姑冒雪借灯的身影,姑姑深夜为我缝衣的背影,姑姑偷偷塞给母亲钱时坚毅的侧脸......
"妈,我懂了。"我点点头,"您把大房子给姐姐,我会照顾好姑姑的。"
母亲眼中闪烁着泪光:"儿子,你长大了。"
我却还有疑虑:"姑姑会同意吗?她一辈子住在村里,会愿意去城里吗?"
"这事我来说,你别担心。"母亲拍了拍我的肩膀。
晚饭时,母亲把这个决定告诉了全家人。
"不行!"姑姑第一个反对,"我哪能去城里添麻烦?我就在村里住着挺好。"
"大姐,你一个人在村里,我们不放心啊。"母亲劝道。
"我这一辈子都在村里过来了,城里那么多人,那么吵,我住不惯。"姑姑摇头。
"姑,您就跟我去吧,我那儿有两间房,您住一间,清静得很。"我诚恳地说。
姑姑看看我,又看看母亲,眼中闪过一丝犹豫:"可是..."
"大姐,你这些年为这个家操了多少心啊!"母亲红了眼眶,"现在该我们照顾你了。"
父亲难得地开口:"大姐,你就听孩子们的吧。"
姑姑沉默了,低头扒着碗里的饭,不说话。
第二天一大早,我发现姑姑独自坐在院子里的老槐树下,看着即将拆除的老屋发呆。
我走过去,坐在她身边:"姑,在想啥呢?"
"没啥,就是看看这老房子。"姑姑摸着槐树粗糙的树皮,"我从小在这儿长大,这辈子都没离开过,如今要拆了,心里怪不是滋味的。"
我握住姑姑的手:"姑,您就当是去城里转转,不习惯了随时可以回来。"
姑姑笑了:"你这孩子,嘴巴越来越甜了。行,姑去看看你在城里过的啥日子。"
搬家那天,姑姑执意要帮忙。
"姑,您歇着,我来。"我拦住她。
姑姑眼眶湿润:"你小时候,姑抱你都费劲,现在你能抱动姑了。"
她看着我搬箱子的背影,轻声说:"长大了,真的长大了。"
整理姑姑的东西时,我发现一个旧木盒,里面装着我从小到大的照片,还有我上学时穿过的毛衣,都被保存得很好。
还有那件我曾经嫌弃的棉袄,被叠得整整齐齐,上面还放着一张我的照片,是上高中时照的。
盒底压着一张泛黄的存折,上面的数字让我惊讶——那是姑姑几十年的积蓄。
存折夹着一张纸条:"给侄儿娶媳妇用。"
我的眼泪刷地流下来。
她把最好的都留给了我们。
搬到城里后,姑姑起初很不适应。
电梯让她害怕,超市里琳琅满目的商品让她眼花缭乱,嘈杂的街道让她不敢独自出门。
"这城里人咋这么多啊?走路都怕撞着人。"姑姑坐在沙发上,望着窗外的高楼,眼神迷茫。
我知道她想家了。
周末,我带姑姑去公园,那里有一片小树林,和村里的感觉有点像。
姑姑在树下坐了很久,看着落叶,突然说:"你小时候,我常带你去村后的林子里捉蚂蚱,记得不?"
"记得。"我笑道,"那时候您说,抓到十只蚂蚱就给我做糖葫芦吃。"
"是啊,你那个馋劲儿,一天能吃三串糖葫芦。"姑姑笑起来,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
我发现,只要聊起过去的事,姑姑就会很开心。
于是我经常在下班后,陪姑姑聊天,听她讲村里的故事,讲我小时候的趣事。
慢慢地,姑姑开始适应城市生活。
她学会了用电饭煲,学会了看电视剧,甚至学会了下楼买菜。
"城里的菜贵,但是干净。"姑姑学着城里人的样子,挑剔地选择蔬菜,"这个茄子不新鲜,咱不买。"
我偷偷笑着,心里却满是欣慰。
半年后,姑姑已经能熟练地在小区里走动,认识了几个跳广场舞的阿姨,生活渐渐有了色彩。
一天晚上,姑姑突然问我:"你姐最近咋样?新房子住得习惯吗?"
"挺好的,上周我去看了,她和姐夫把房子收拾得很漂亮。"我回答。
"那就好。"姑姑点点头,沉默片刻又说,"你妈把大房子给了你姐,你心里有想法没?"
我愣了一下:"姑,您怎么这么问?"
"我知道你心里肯定有点不痛快。"姑姑看着我,眼神犀利,"大房子本来该是你的。"
我摇摇头:"姑,我在城里有房子,不在乎那套房。再说了,姐姐结婚,确实需要一个安稳的家。"
姑姑定定地看着我:"真不在乎?"
"真不在乎。"我认真地说,"家人好,我才会好。"
姑姑的眼睛亮了,轻轻拍了拍我的手:"好孩子,跟你爸小时候一个样,心善。"
新房里,我和姑姑相对而坐。
夕阳透过窗户,洒在她饱经风霜的脸上,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芒。
"姑,您以后就跟我住。"我倒了杯热茶递给她,"这是您的家。"
姑姑接过茶杯,手微微颤抖,眼里却闪着光:"好,好。"
她抿了一口茶,突然说:"其实,我这辈子最放不下的就是你。"
"为啥?"我好奇地问。
"因为你出生那天,是我接的生。"姑姑回忆道,"你娘疼得厉害,接生婆手忙脚乱,是我接住了你。从那一刻起,我就觉得,这孩子和我有缘分。"
我从未听说过这事,惊讶地问:"真的吗?"
"可不是嘛!"姑姑笑道,"所以你姑这辈子没成家,就是为了看着你长大。现在你长大了,有出息了,我也就安心了。"
我的眼眶湿润了:"姑..."
"行了,别矫情。"姑姑摆摆手,"我这辈子没白活,看着你从小不点长成大小伙子,比啥都强。"
窗外,冬雪又一次悄然落下,覆盖了这座陌生的城市。
雪花轻盈,却承载着最沉重的亲情。
在城市的灯火中,我和姑姑开始了新的生活。
虽然离开了生我养我的土地,但那片土地上的人情温暖,却永远留在我的血液里,流淌在我的生命中。
就像姑姑常说的:"人活一辈子,不就是为了个'情'字吗?亲情也好,友情也罢,都是咱老百姓最值钱的东西。"
母亲的选择,让我明白了人生最珍贵的不是房子,不是金钱,而是那些用生命陪伴我们的人。
我望着窗外纷飞的雪花,仿佛又看见了那个寒冷的冬夜,姑姑顶着风雪,举着油灯,为我的到来照亮前路。
那盏灯,至今未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