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14岁出来打工,目睹工厂人的命运浮沉与悲欢离合

父亲原本在县城一家企业上班,病退后家庭断了一份收入。为修猪圈,父亲去壕沟拉土,土方坍塌,将双腿砸伤,再也没能起来。母亲在县城一家百货店上班,奶奶身体不好,父亲又受伤,我和姐姐要上学,母亲只得回家照顾我们。

家庭越来越困难,各种矛盾集中爆发。父亲和母亲经常吵架,在照顾父亲一年之后,母亲带着姐姐离家出走,后来才知道母亲去了河南许昌,再次嫁人。第二年,爷爷去世。屋漏偏逢连阴雨,百日后父亲相继去世。到现在,我仍觉得父亲的死,是太压抑,生气造成。

  家庭条件本就糟糕,父亲去世后,更是雪上加霜。升初三时,我与同学背着空书包来到学校。这次,班主任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让我起来说,学费也不交,就屁颠屁颠来上学?

  同学像看怪物一样看我,讥笑、冷嘲、鄙视充满整个教室。忍到下课,我背着书包出了校园。在麦田边水渠上发三个小时呆,我只有一个奶奶,七十多岁,根本拿不出这笔学费。只能找在汉中勉县做生意的小姑,希望她给我找一份工作。

我想上学,起码想把初中上完。介于学费问题,只能哄骗奶奶说实在读不下去。奶奶不舍得打我,说这幺小,不上学干什么?我说实在读不下去,再上也是浪费钱,不如早点打工挣钱。在强烈坚持下,我离开了学校。无论小姑如何劝说回去上学,我依然坚持自己的决定。一个星期后,我坐车来到勉县,这一年正好14岁。

小姑带我去一家百货批发店上班,百货店有两位工人,早上起来就得把牛奶、方便面、矿泉水等整整齐齐堆在店门口,有客人来就招呼,要货送货。由于商品在外,包装很容易落灰尘,没活干就擦包装。晚上收摊,再将商品移到屋子,第二天照样搬出,如此重复。

百货店后院是宿舍与厨房,宿舍放上下两张床给工人用。其中一人因盗窃食品被老板辞退,我正好补缺,另外一位员工叫小文。老板负责开车、写收据、收款,我和小文负责卸货。除此,我还要骑三轮车,到周边送货,偶尔与小文随老板跑比较远的地方。百货店管吃住,老板娘有特殊要求,每位员工必须会做饭。不会做老板娘亲自教,好在穷人孩子早当家,各种家务活,我早就学会。

工资每月是260元,我的工资老板娘一年或半年发一次,每月给几十元零花钱。同事小文则一个月发一次工资,原因是老板娘觉得我年龄小怕乱花,也许是小姑特意交待。

  老板娘急性子,往往喊一声员工名,就是一箱物品丢过来,要立马接住摆好,反应慢一点就挨训。一次,店里顾客比较多,老板又催得厉害。我把客户需要的35袋奶粉,装成了37袋。老板娘封箱时发现箱子太鼓,重新点数发现多了两包,我被罚款20元。

  年底,小文想辞职。我请他吃了一次烧烤。小文严肃地问:“你是不是真打算在这里干?如果想在汉中长久待,另外一家批发部工资五百,可以介绍你。”我有点心动,和小姑说准备辞职。小姑觉得地方太远不放心,这里老板毕竟认识。

  确定不离开后,小文说:“你真想在这里干,我教你一些诀窍。”小文将在哪条路送货比较近,哪家客户喜欢进某种产品,哪家客户容易成为潜在客户与我说了。小文说在店比较轻松,往下面送货非常辛苦,但拉来客户进货有提成。

  我在百货店越来越熟,没再出过什么错,老板娘也对我比较满意。小文走那天,我想送送他。哪怕帮他提提行李也好,因送货我没有机会。小文走后,老板又招了一位新工人汪伟,汪伟是汉中勉县人。因熟悉各种流程,我成了汪伟的师傅,指导汪伟工作。

  年底,老板娘给我和汪伟放了三天假,初一、初二、初三,初四就开始上班,每人包一百元红包。过年放假,汪伟推荐去他的家乡玩,两个人花2元坐车去看武侯墓马超墓,又在汉江边玩耍。下午三四点,汪伟要回家看看。汪伟回去后,我突然凄凉起来,在武侯祠景区花五元照了一张相片,相片放在小姑家,后来怎么也找不到。

  我从景区坐车回到店里,又去小姑那玩了会。小姑说一整天都在找我,因没手机,老板娘也不知道我去了哪里。在小姑家吃了晚饭,我还得回到店里去住。

小姑和姑父住店里,只有一张床,更多的位置是被各种百货占据着。表弟住仓库,单人床,两个人根本住不下。回到店里,店门已关起来,敲门后老板娘也没开,只说太晚不方便,可以去小姑那里住一晚。

瞬间,一种莫名的凄凉涌上心头。凌晨的风,似乎吹得更大更紧,路上看不到行人,我又想起奶奶。我在店周围转来转去,好像去哪里都不是。最终在一家“汉江旅馆”住下来,那晚我没有睡,睁着大眼撑完大年初一。

  早上,我路过小姑的店,小姑问我怎么起来这么早?我说昨晚在旅店住,从此有了辞职打算,小姑还是坚持让我干,又说过几天把奶奶接过来,我只好继续留下来。奶奶来小姑家那个晚上,我兴奋得到半夜才睡觉。第二天,又陪奶奶逛商场、服装店、零食店、古建筑区。奶奶一直劝我不要乱花钱,但我始终买了一些比较软的零食给奶奶。

  奶奶身体不便,逛两个小时就决定回去。回来路上,我给奶奶塞了300元钱,奶奶死活不要,我还是强行塞回去。奶奶说,无论干什么,好好干,别惹事。在勉县待了半个月,奶奶才回去。

  一次,老板与老板娘去参加宴席,店里剩下我、汪伟,及老板的父亲。平常老板的父亲不在这里,偶尔来一次将店里纸皮包装收拾收拾拿去卖废品。

  因少老板与老板娘两个人,店里突然忙起来。我和汪伟负责送货、卖货、写单据,老板的父亲负责收钱。晚饭,老板的父亲去饭店吃了个凉皮,老人家胃口小,吃不了多少。回来时,打包两份给我与汪伟,因分量少,我与汪伟并没有吃饱,若要吃饱几乎能吃三份,我们都靠下力气干活。

晚八点的时候,店里才收拾妥当。九点多老板与老板娘依然没有回来,十点半老板回来,将我与汪伟喊起来,对今天出货的单据进行核对,直到对完才回宿舍休息。回到宿舍,汪伟立刻把门关起来问我饿不饿?我说当然饿,等明天再吃,现在这么晚。汪伟笑眯眯从怀中掏出两根火腿肠,一根有小鸡蛋那么粗。

我立刻警觉起来,问哪里来的?汪伟说没事,在店里拿的。话还没说完,汪伟已将火腿肠剥皮,咬下一口,不断说饿死了之类的话。汪伟刚把火腿肠塞在我手中,门被推开了,是老板的父亲。老板的父亲问东西是从哪里来的?汪伟不吭声,我只能说是从外面买的,无论老板的父亲怎么询问,我都一口咬定是外面买的。

  一星期后,小姑、老板娘在一个角落里等着我,两人神情严肃。我知道有事情要发生。小姑问我为什么不好好上班?我说一直上得好好的,小姑说数数的时候数清点,怎么几十包奶粉都多数两包?奶粉数错是很久的事。我刚来的时候,老板娘不满地盯着我,有一股气。小姑说不止这些,有没有拿店里的东西?我死活说没有,无论老板娘与小姑怎么说,我都死活不承认拿东西,也没把汪伟拿火腿肠吃的事情供出来,我不想出卖朋友。

小姑与老板娘见问不出什么来,只得作罢。从此,我干活不再像以前那样努力,干什么都不慌不忙。老板娘看出我有不想干的迹象,找我谈话。问我是不是不想干了?我没有正面回答,只说自己来到店里,从没偷懒过,也没涨过工资。

老板娘说,你要是不想干了,现在就给你结工资。于是,我离开了人生第一次打工的地方。

半年后,我与一些同学联络上,他们说去深圳打工,一个月能挣1000多元,就是有点远。我有些心动,后来村子有人带工人到深圳,带一个人进工厂需要收600元费用。

2003年的600元,对于我这样的家庭来说,并不是小数目。通过大姑的帮助,我凑齐这笔介绍费,在中介人的带领下,坐上了去南方的火车。来深圳第一站是宝安区观澜镇,那时的观澜还属于宝安管辖,是宝安一个镇。工厂做厨具,观澜的是分厂,总厂在福永镇沙井也有分厂。

应聘时,我的初中毕业证是假的,把别人的毕业证涂改成自己名字,我没有应聘上,因不甘心,我等了一会。此时,我见一位操着四川口音的小伙子跟招聘人员说,毕业证还没办下来,学校还在办。招聘人员说,可以先进来,但事后要提交学校开的学历证明。

我看到了希望,悄悄换了招聘队伍,说自己的毕业证还没有办理下来,可以开证明。当招聘人员看到我手背在滴血时,立刻警惕起来,问我手是怎么回事?我说是冻疮,火车上拿行李时碰烂了,可以干活。

为证明能干活,我把创可贴撕掉,鲜血流得更厉害。招聘人员急忙站起来说,快贴上,没有让你撕下来啊,进去之后好好上班,到时把学历证明邮寄过来。

宿舍分在三楼,公司安排了体检,每人发了一张饭票,饭是两荤两素,中餐、晚餐各3.5元,早餐1.5元。厂里不设部门,只分铸造一厂,锻造二厂、装配三厂,我被分到铸造一厂。分在铸造厂的,共20人。课长是红色工衣、组长是蓝色工衣,普工绿色工衣。车间环境非常差,温度基本在35度左右,每天有擦不完的汗,也要一杯接着一杯喝水,不一会就有三个工人觉得不适应,决定不干。

车间需要戴耳塞、防毒口罩、防火手套、劳保鞋、围裙。组长叫老费, 40多岁。他说,我这一批人是最年轻的,普遍在18到20岁。以前这里招工,都是35岁以上才往这车间分。每天10小时工作时间,分白班与夜班。很多同事在议论,上千度的高温,万一烫伤,或者毁容怎么办?中午吃完饭,又有几个员工提着行李离开。

负责教我敲铸的叫老周,40多岁,是老员工之一。老周说敲铸这活,手上烫伤是家常便饭。好在付出终有回报。第一次发工资,我领到500多元,尽管上了9天班,比起勉县一个月260元的工资,实在天壤之别。我邮寄300元回家,剩余是生活费。第二个月工资是1500元,我留下300元生活费,其余还是邮寄回家。

宿舍配有一部座机电话,是插IC卡那种,室友说有人找,我回电话才知道是表弟,原来是大姑托表弟问我情况。表弟在东莞长安打工,一周后从长安坐大巴来观澜找我。我带表弟去福民公园玩,表弟突然掏出一部手机,是翻盖的。我玩了一下,有点爱不释手。表弟说以后可以买个,联系起来方便。

宿舍六人,离我最近的老乡是阿元、阿鹏,与我关系最好的是阿波,另外两个玩得不错的是阿强与阿凯。一次,阿强突然把手机掏出来给大家看,说在龙华电子城买的,大家看着手机,一个个称赞。

那时,翻盖手机比较流行,很多还是黑白手机,彩屏手机刚出来。说好大家五一去买手机,到电子城大家都看来看去,只等我买。那天,我买了人生第一部手机:金立303,价格1300元。店里送了皮套给我,回到工厂我把手机套在皮套里,用皮带串起来,还把衣服塞在皮带里面,我从来没有这样做过,身边同事见我买手机,一个个投来羡慕的眼光。课长看到我的手机是彩屏,也称赞。后来,阿波也买了一部。我一会掏出手机看看时间,一会又看看时间。同事笑说,看一下就行怎么老是看呢?我笑笑不说话。后来,阿元也买的金立303。

工友阿勇是陕西人,负责融化铜水,在城中村租房住。一次,他邀我,阿波、阿凯去家中吃饭。那天,我上夜班,没休息好,准备早点回去。阿勇好客,加了几瓶啤酒,说怕什么。到时候,早点把最后一炉铜水烧好,大家早点下班休息。工厂上班还算自由,活干完可以提前下班,但不能提前太早。回宿舍把衣服洗洗,冲个凉,再回车间打卡也没事,产品有固定产量,只要达标即可。车间经常有人中暑,管理不是特别严格。

老费知道员工经常提前3个多小时下班,怕担责。开会特别强调,早上四点前不准下班,正规是六点才下班。那晚,阿勇没有当回事,凌晨一点半就把最后一锅铜水融化完,催着同事们快点浇筑,好下班了事。老费没在车间,阿勇一喊,同事都开始干活,两点半就把产量搞完。老费来时,车间没人,走的走跑的跑,要求今天的加班全部扣除。

烧炉子的阿勇和老费吵了一架。老费并没有想扣加班费的意思,只希望大家按照规矩来,不要过分自由。大家还是打的六点卡,实际并没扣。但同事们并不知道老费心思,集体罢工,后来老费又开会,说一堆话同事们才安生。因吵架,阿勇被调去洗砂,一路骂骂咧咧,我劝他忍一忍,在外不易。

往洗砂机倒入废料时,需要将门关好,否则容易出事故。阿勇将废料倒入洗砂机后,没关门便一个人出去。回来时,一块废料飞弹到马达上。他去捡马达上的废料突然哇的一声大叫,中指、食指、大拇指被齿轮咬断,手上鲜血喷泉一样涌出,在地上打滚抽搐。

120拉走阿勇,同事将阿勇断掉的三根手指,用纸皮包起来送到医院,医生看了看说接不上,手指稀烂了。次日,我去医院看望阿勇,阿勇的老婆在床边哭哭啼啼,说以后可怎么办?我不断安慰,只说后续再看吧。出现这样的事情,谁也没办法,阿勇属于违规操作。保险加工伤,公司赔了阿勇一笔钱,阿勇出院后与妻子回到老家,我从此再也没有见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