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撞见—那天下午,是我失恋的日子


清晨。

代韩察从院子中走出来,一边推单车,一边朝着楼上喊:阿婆,我上学去了!

房间里传来的,依然是那个慈祥的声音:路上小心!

她走到大路边,把单车停靠在白色的围栏上,拉上衣服的拉链,推着单车,一边走一边跨上去。

这时,斜坡上出现了一个少年,他推着单车缓慢的走,将手中的牛奶喝完,远远的投掷进垃圾桶,跨上单车,到小石子路时,回头看了看,白发苍苍的老人,杵着拐棍,慢慢的往外走。

他像一阵风,飞驰而过,拼命地追赶前面的少女。

远远的,他开始喊:代同学。

一个急刹,他追上她的单车,与她同排而走,笑嘻嘻的说:早上好!

代韩察微笑,浅浅的回答道:早上好!

他们一路飞驰,沿着去梧桐一中的路,像两条永远不会相交的平行线,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在早晨的风中,像天使遗落的衣角。

吹着相同的风,心底,默念着同样的故事。

他们把单车停在空位上,各自把书包背上肩,两人走着走着,韩代弋突然说:放学一起回家,我有事想同你说。

代韩察微微的点头,说道:我也有事想同你说。

好。

放学的时候,代韩察收起书包,自己先走了。

韩代弋打扫完卫生,一路小跑,出了学校的大门,取单车的时候,看见代韩察的单车,还停在原地,他四周张望,并没有代韩察的身影,又重新停回单车,往校园走去。

因为今天是星期五的下午,所以大多数同学已回家,所以校园里,空空荡荡的,热闹,与平日相比,也少了几分。

诺大的教学楼,只看见检查卫生的老师与同学,进进出出,低头打分,连他们说话的声音,也带着回音,韩代弋一路寻寻觅觅,路过宽宽的梧桐道,拐个弯,路过操场,有篮球像他砸过来,顺手一扔,三分线外,球进了,他点头微笑,篮板下的人一片哗然。

路过两个球场,走进小路,就看到了图书馆,还有高大茂盛的梧桐树,韩代弋停下脚步,看着昨日他们躲雨的地方,心,不由得乱撞。

梧桐树下,坐在长椅上的人,低着头,长长的马尾分成两片,耷拉在脖子里,她认真的翻着手中的笔记本。

那是一本年代久远的棕色的软皮笔记本。

韩代弋走到她身边,一只手插在裤兜里,一只手握住书包带,他慢悠悠的说道:代同学,看什么,看得那么入迷。

听到声音,代韩察吓了一跳,迅速合上笔记本,脸色有一点点慌张。她抬起头,看着站在自己身旁的少年,阳光从梧桐树叶里挤进来,形成多边形的水晶,滴在他的脸上,身上,在光影中,代韩察有些模模糊糊,日记本中,也曾这样记载。

每天放学,我都喜欢跑到图书室下的那棵梧桐树下,翻阅刚从图书室借出来的小说,或是躺在长长的椅子上,听风吹过,梧桐叶沙沙的声音,或是睁开双眼,看着梧桐花一片一片的往下落。

有阳光落下,有风声吹过,还有一阵一阵淡淡的花香,我总觉得,人生应该是这样的。梧桐树下的温暖,能驱逐我生活中的黑暗,洒下的片片阳光,不至于刺眼,所以,这才让我觉得是真是,所谓希望,不就是睁开眼就能看见光吗?

可是今天,我躺在梧桐树下,那条长长的椅子上,欣赏完阳光,看了一会儿小说书,我将书盖在脸上,竟然有些犯困,便模模糊糊的睡去。

我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但我醒来时,太阳正往西面斜,梧桐叶无法挡住他的光芒,但不刺眼,半边天空,是一片橙黄色。我缓慢的坐起身,缓慢的收着散落一地的书本,心里却默默的念着:你走开,讨厌死了。

那时候,我从睡梦中醒来,眼前站着一个少年,他看着睡得迷迷糊糊的我,脸上露出一片温暖的笑容,却夹杂着一点点无奈,我承认,与他同班许久,时至今日,我依然很讨厌他,讨厌他自以为是的那种傲慢,讨厌他觉得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握之中,讨厌他在班级里叽叽喳喳,其实,更讨厌他的,是他给我写的那些情书。

那些送到我手中的情书,我并不知道写了些什么,因为我一封都没有看,全部扔进垃圾桶里,扔掉的,不止他一个人的情书。

因为那时,我有一个暗恋了很久的男同学,他成绩优异,为人谦和,礼貌,看着他的第一眼,我觉得他就是传说中那种从漫画里走出来的少年,我说的一点都不夸张。

那时我才上初一,十五岁,豆蔻年华,懵懂的青春刚开始发芽,看见长得好看的人,小鹿就会乱撞,羞涩的不敢与他对视,将那份喜欢埋在心里,很久很久。

果然嘛,苍天不负有心人,高一下学期,临近放假,他从县重点转到我们班,很巧的是,他竟然成了我的同桌,我从来不相信命运,然而那一刻钟,我信了,我心心念念的人,此刻就在我身边,我在心里默默的祈祷:你回来,回到我身边,一定就是来当我男朋友的。

我在心中窃喜,但有人却开始担忧,毕竟此刻待在我身边的人,是那么的优秀。

相处一个星期,我有一个重大的发现,我发现,他变了,变得麻木自大,玩世不恭,现在我在他的身上,看不到快乐,似乎围绕在他全身的那一层微光,消失不见了,但我还是喜欢他,一如既往的。

他的成绩一落千丈,他的名声坏透全校,他为女生打架,为兄弟打架,整日泡在网吧里,不再回家做起那个乖娃娃,但我却喜欢上了他的坏,他嘴角抿起的那一丝玩世不恭,我依然,欲罢不能。他喜欢把双手插在裤兜里,走过长长的操场,我喜欢,站在教学楼最高处的天台上,看着他迈出的每一步,他喜欢留着长长的头发,我便喜欢风吹起他长长的头发,他喜欢走路歪着身子,我便喜欢学着风的样子,轻轻的歪着头……

喜欢一个人,你就会喜欢上他的一切,哪怕他是个坏蛋。

喜欢真的很简单,喜欢跟在他的身后,喜欢坐在他的旁边,喜欢他写作业认真的样子,喜欢他认真听讲的样子,甚至喜欢他为一个问题与老师对抗的时候,喜欢他生气把书重重的砸在桌子上,喜欢他躲在梧桐树后,烟气缭绕中露出一张悲伤的脸,喜欢他看见我,惊慌失措的样子……

但是喜欢,经不起一点点的玷污,不然你就会觉得,白色的天空,被染成了不可饶恕的黑色。

我喜欢的少年,转到我们班的第二个星期后,成了我的男朋友,那种愿望成真的感觉,言语无法将我的心情表述出来,我只知道,走在路上,我会面带笑容,坐在一个地方,会一个人傻笑。想着他穿着白衬衣,双手插在裤兜里,慢悠悠的走在放学回家的路上,然后恰巧与他遇见,与他并肩而行,闻着他身上淡淡的洗衣粉的味道,和太阳的味道,我感觉,即使下雨天,也依然阳光灿烂。

我喜欢他,这是一个事实,无需一直提醒自己,用语言来麻痹我,可是,一个星期五的晚上,我像着了魔似的,既然答应他,去他家玩,那一刻开始,我心中有一种隐隐的不安,那一种感觉,就像心窝处被腾出一块,冷冰冰的,空落落的,有一种缺失感,或许,是心中顾及着其他的人。

其他的人,那个人是谁?我不知道,因为我只知道,我喜欢眼前的这个少年。

这个问题,一直过了很久很久,甚至更久,我才知道,原来,心里的某一个地方,早已被其他人占据,只是当时的我,一度痴迷的认为,我讨厌他,甚至是恨。

我的少年叫宋圣,承包了我初中三年,甚至是高一所有的喜欢。

然而星期五的晚上,在那个狭小黑暗的房间里,他就像一个白色的泡沫,在黑夜中,一戳即破,当我们关上门,隔绝一切吵闹,开始谈论初中生活,他笑得一本正经,那一刻,我觉得,我喜欢的少年,一定会在这个黑色的夜晚,回归。

他的手中夹着一根烟,白色的烟在他的口中,亮起了一个黄点,他就靠在墙壁上,瞬间烟气缭绕,我坐在他的对面,闻到烟味,深呼吸了一口气,那时候,我的心中,莫名其妙的出现了另一个人,心想:他是不会抽烟的。

但我依然痴迷眼前的这个人,似乎我觉得,连他脸上那一层淡淡的悲伤,都另有一番风味,他把烟抽离自己的嘴,吐出一口白色的烟圈,像吸毒的人一样享受,他放松的表情,看着我,然后缓缓的低下头,将手中的烟掐灭,坐到我旁边,由于挨得比较近,我轻轻的挪了挪,他微笑,把一只手搭在我的肩上,隐隐的说:你喜欢我那么久,为什么不早说。

我闻到从他口腔中发出的那一股烟味,竟然有一点点嫌弃,我低下头,偷偷的吐出一口气,抬头望着他,微笑着说:不管喜欢你多久,只要你现在在我身边,就够了。

他把手从我的肩上抽回,掏出烟盒,拿出打火机,又点燃了一支烟,这时,白色的烟雾漫过我的眼前,进入我的鼻腔,我抬起手,轻轻的揉了揉鼻子,咳了两声,他依然无动于衷,一口气把烟吸去半截,然后再一次把烟掐断,扔到墙角,烟灰在墙角轻轻的挣扎,然后不甘的落地,我看着墙角的那半堆半截的烟,再一次抬起头,看着少年的侧脸,他舔了舔嘴角,勉强的笑着:那么,你想知道我过去的什么,你问,我一定如实的回答你。

因为喜欢他,所以我并不在意他的过去,我也知道,转到我们班的时候,他刚与交往了三年的女朋友分手,说真的,我一点儿也不介意,他看着我,我在思考问题,他又继续说:你真的,一点儿也不介意吗?

我微笑,看着他悲伤的脸,以及那双没有精气神的眼睛,轻松的说着:你的过去,我全都知道,我也不介意,我喜欢你,只要你此刻在我的身边,就够了。

他站起身,走到门边,那是一扇后门,他使劲的推开,一阵凉风吹进来,竟然让人有些发抖,他笑着说:既然你那么喜欢我,就留在我的身边,一直,一直,包括今夜……

我没有说话,因为我是拒绝的,喜欢他,不代表要为他做任何事,喜欢,仅仅只是喜欢你而已。

我只是看着他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他就站在门口,双手插在裤兜,靠在门檐上,白森森的月光从他的后背直射进来,笑容有些寒颤,他的影子拖在屋里,格外的长,他手中的烟,再一次烟气缭绕,他的笑容,有些生冷,一点都不温暖,他说:你不答应我,我就跳下去,今夜,我就站在外面。

我知道,门的后面,是一个高坎,跳下去,是一块土地,只是,今夜的凉风,格外的冷,看着他决然的样子,我只是摇摇头。

他又将手中的烟掐灭,扔在地上,又一种渴求的眼神望着我,然后说:你那么喜欢我,忍心我跳下去,冻一整夜吗。

我说:那你就跳下去。

只见黑影一闪,那个拖得长长的影子,便消失不见了,我急忙的站起身,走到门口,靠在门沿上,他就站在地里,看着我,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我伸出一只手,另一只手紧紧地拽住门沿,我说:我拉你上来,别冻感冒了。

他穿的衣服很单薄,才下去一会儿功夫,别双手抱在胸前,冷得有些发抖,看见我伸出去的一只手,依然倔强的说:除非你留下来陪我。

我伸回手,只是摇头。

我们俩的谈话,惊动了邻舍家的狗,狗叫声像会被传染一般,一家,两家,三家……相互映衬着,偶尔的人家,窗户里亮起了暖黄色的灯。我的少年,依然决绝的在土地里走来走去,在阴森森的白月光下,抖擞着身体,握在手中的最后一根烟,抽完,他说:你不陪我,就把桌子上的烟扔下来给我。我看了看桌子上的烟,努力的摇头。

他就站在门外的土地里,来回晃悠,打火机不时的燃起火苗,火苗熄灭下去的那一刻,他双手握住打火机,凑到鼻子前,使劲的闻,然后央求的看着我:求你了,把烟给我吧。

我只是摇摇头,伸出一只手,示意拉他上来,他依然倔强的摇头,打了一个喷嚏,我威胁他说:你不上来,我下去陪你吧。

他慌张,抬起头,站在原地,看着我摇头,又打了一个喷嚏。

我就这样靠在门沿,双手抱在胸前,看着白月光,看着白月光下,曾经我的少年,我竟然有些陌生,似乎我喜欢的那个人,被他弄丢了,眼前的这个,又是谁?

我不知道,我也不想再等,我试图说:你在不上来,我就自己回学校了。

我们的年代,特别是晚上的时候,女孩子是不敢独自出门的,说起来,这座小镇,的确还有些野蛮,打架斗殴,就像家常便饭。

晚间的时候,嘘嘘声,成群结队的呜呼声,以及哄着死亡油门的摩托声,追赶时钢管与地面摩擦声,却唯独没有警报声。

听到我说自己回学校,他急了,因为他知道,我说走就走,何况,他已经看到了我的坚决,看着我,点点头说:让你陪我一晚,就那么难吗?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难过。

我没有说话,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从来不会违背自己的内心,哪怕你是我喜欢的人,我也不会因此为你打破规则,放弃我的底线。

他终于伸出一只手,看着我。我伸出手,握住他冰凉的手,使劲一拉,他爬了上来,我看着他笑,他也笑了,上来之后,迅速的关上后门,那一阵凉风,被隔在门外,那一束冰凉的白月光,也被挡在门外,屋里只留下他的喷嚏声,和沙哑的咳嗽声,他顺手拎起一件外套,披在身上,冷得发抖的双手,去拿桌子上的烟,终于,烟点燃了,他像松了一口气,定定的看着我,然后说:你太绝情了。

我无奈地微笑,说:宋圣,这是我的底线。与喜不喜欢你无关。

他终于,将手中的烟全部吸完,剩下那个黄色的烟蒂,被他扔在地上,用脚踩了踩,看着他的样子,我不由得问:那你喜欢我吗?

我认真的,严肃的,想要迫切地知道这个答案。

可是,在他慢慢的逼近我,快要亲吻到我的那一刻,我慌张了,心跳了,甚至是害怕了,我无情的伸出右手,打在他的喉咙上,我用尽了全力,他向后踉跄,用手捂住喉咙,咳嗽了两声,不可思议的看着我,眼神有些冷漠,他说:我喜欢你。

然而就在那一刻,我在心底呐喊,沉重的呐喊:我不喜欢你,我已经不喜欢你了。我紧紧的握住拳头,恶狠狠的看着他,或许脸色很难看,或许又是那一贯的冷冰冰,他站着身体,或是很失望吧,又或是很失落,对我,对他自己。

他从桌子上拿起烟,还未点燃,便关了打火机,他低下头,然后隐隐的说:我送你回学校吧。

我没有说话,起身往屋外走,门一开,外面的热闹声便传了进来,闪着的五彩灯光在每个人的脸上,绚灿,他们的笑容,在灯光下,看不太清楚,我路过所有人,心底的情绪,容不得我观察他们的任何表情,走出那一扇门,终于松了一口气,那一刻我的心中,出现了另外一张脸,讨厌的,却也是欢喜的。

宋圣就静静的跟在我的身后,他把一件外套披在我的身上,我没有拒绝,也没有说话,我们就那样走着,走着,一句话都没说,像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保持在同一水平,向前,向前,谁都不倾斜。

半边月亮高高的挂在空中,寒颤,深黑色的夜空,看不见蔚蓝,夜晚凉风,吹着路边的纸屑垃圾,“啪啪”作响,那种声音,像极了鬼魅的裙边,挂在树枝上撕裂的声音,心中,跟着声音,撕裂。恐惧,时不时的提高,远远的,总能听见殴打的胜利声,以及引起的狗吠声,我拽了拽那件披在我身上的外套,没有丝毫温暖,终于,看见了学校的大门,那两盏亮起的黄色灯光就像两只眼睛,心,安了。

慢慢的走近,操场上还能听见篮球的声音,宿舍里叽叽喳喳,终于,我快速的扯下外套,还给他,并没有抬头看他,说了句“谢谢”!转身,朝宿舍跑去。

进了宿舍,我才真正地松了一口气,其实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紧张的,到底是什么。是看见他不停不停地抽烟,想起了电影里吸毒人的样子,还是因为他那张曾经温暖的脸上,布上了一层厚厚的悲伤,又或者是散着微光的全身,此刻,被一团黑雾裹住。

喜欢,就在那一刻,就像一颗易溶解的药,丢在水中,连声音都没有,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原来喜欢,只需要一个瞬间,你就可以将他的脸永远刻在心中,可是喜欢,也只需要一个瞬间,再久的时间都经不住一个强烈的念头,恐惧。

那天下午,是我失恋的日子,站在我眼前的少年,叫韩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