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幢老房子的守望
母亲去世后的第三天,春寒料峭。
妹妹坐在我对面,手指敲着那本黄色的房产证,眼神坚硬如石。
"哥,这房子咱俩平分。"
我愣住了,手中的热茶突然变得冰凉。
这是我七年前花42万给父母买的房子,母亲临终时紧握我的手说:"这房子是你的了,是你应得的。"
桌上的老式闹钟滴答作响,仿佛在为这突如其来的要求计时。
窗外,一片梧桐叶打着旋儿落下,恰如我此刻下坠的心情。
我深吸一口气,看向妹妹眼中那熟悉又陌生的倔强。
八十年代末,我们家住在铁路边的筒子楼,墙壁总是因为火车经过而微微颤抖。
父亲是机械厂里的普通车工,常常一身机油味回家。
母亲是街道缝纫组的女工,指尖总有密密麻麻的针眼。
那时候,全家五口人挤在不到四十平米的小屋里,我和妹妹共用一张木板床,中间用一道花布帘隔开。
每到夜里,我能听见妹妹翻身的声音,也能感受到她在寒冬里悄悄把被子往我这边多推了一点。
"哥,你睡着了吗?"小时候的妹妹常常这样小声问我。
"没呢,怎么了?"我总是轻声回答。
"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们有了大房子,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房间。"她的声音里满是向往。
"会有的,等哥长大了,一定给咱爸妈买大房子。"我信誓旦旦地承诺。
如今想来,那时的承诺竟成了今日的纠葛。
九十年代中期,国企改革大潮袭来,父亲下岗了。
那天他回家,放下工具箱,只说了句"厂子不行了",便一整晚坐在门槛上抽烟。
母亲常常熬夜接缝纫活,在昏黄的灯光下,针线穿梭,时光流逝。
我清晰记得她指尖的老茧和额头的汗珠,还有那句常挂在嘴边的话:"咱们穷,但要争口气。"
那些年,家里的饭菜越来越简单,但母亲总能变着花样,让一盘青菜也香气四溢。
"吃菜吃菜,肉少菜多才健康。"母亲总是这样说,但我知道,她是舍不得花钱买肉。
隔壁老王家的儿子那会儿开始做生意,没几年就在新开发区买了房子。
母亲每次从他家串门回来,都会默默看一眼我们家脱了皮的墙壁,然后叹口气,继续手上的活计。
我高考那年,为了让我安心复习,父母把家里唯一的卧室让给了我,他们和妹妹挤在外间的地铺上。
每到深夜,我都能听见父亲压抑的咳嗽声,他怕吵醒我,总是把脸埋在被子里。
那年夏天格外闷热,老旧的筒子楼没有空调,只有一台摇头扇呼呼地转着。
妹妹经常趴在窗台前乘凉,看着远处新建的高楼,眼里有说不出的羡慕。
"等我考上大学,一定要找个好工作,让咱家也住上好房子。"我对妹妹说。
"哥,你真好。"她笑起来,眼睛弯成了月牙。
那是我们兄妹感情最好的时光,简单而纯粹。
大学毕业后,我在外省一家建材公司找到工作。
每月寄回大部分工资,省下的钱存进银行。
七年间,我从未买过一件像样的衣服,吃的是最便宜的快餐,住的是六人间的集体宿舍。
同事们周末聚会,我总是婉拒;别人出国旅游,我连省内的景点都没去过。
"老李,你这么抠门,将来媳妇儿都找不着。"同事们常拿我开玩笑。
我只是笑笑,没人知道我枕头下藏着一本存折,上面的数字一点点在增长。
有时夜深人静,我会想起家里的老房子。
想起母亲在油烟中飘扬的头发,想起父亲被岁月刻上皱纹的脸庞,想起妹妹期盼的眼神。
这些画面交织在一起,成了我坚持下去的动力。
每逢过年,我回家的行李箱里总会塞满礼物。
给父亲的保健品,给母亲的衣服,给妹妹的化妆品。
虽然不是什么贵重物品,但我希望能用这种方式,弥补自己不能常伴左右的愧疚。
妹妹大学毕业后,进了一家外贸公司,工作忙碌,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
"哥,对不起,今年春节我可能又回不去了,公司有紧急项目。"电话那头,妹妹的声音里带着歉意。
"没事,工作要紧,我会照顾好爸妈的。"我理解地说。
但心里总有一丝失落,我们之间的距离似乎越来越远。
攒够钱那天,我请了假回家,拿着存折和房产中介的联系方式,对父母说:"咱们搬家吧。"
父亲眼眶湿润,转身走开;母亲则抓着我的手,久久说不出话来。
我至今记得那天,母亲眼里的泪光比六月的阳光还要明亮。
"儿啊,你这是何苦啊?"母亲哽咽着说。
"不苦,一点都不苦。"我故作轻松地回答,却不敢看她的眼睛。
那天晚上,父亲破天荒地买了两瓶老白干,拉着我在小桌前坐下。
"儿子,爹没本事,让你受苦了。"他倒满一杯,一饮而尽。
"爸,您别这么说,这是我应该做的。"我也干了一杯,酒液滚烫,但心里暖融融的。
父亲喝多了,絮絮叨叨地讲起他年轻时的事,说他如何错过了买房的最佳时机,如何因为胆怯而失去了创业的机会。
"你比爹强,爹为你骄傲。"他醉醺醺地拍着我的肩膀,眼里是掩不住的欣慰。
新房在老城区,是栋上世纪九十年代建的小区,虽不豪华却宽敞明亮。
父亲终于有了自己的书房,可以摆放他珍藏多年的《文史参考》。
母亲也有了宽敞的厨房,做她拿手的红烧肉和鱼香肉丝。
搬家那天,我特意打电话通知妹妹,她说会赶回来帮忙,但最终只在微信上发了一条祝贺的消息。
"恭喜爸妈乔迁之喜,哥,你真棒!"简单的一句话,没有更多的交流。
我失落地放下手机,心想:或许她太忙了吧。
那天,左邻右舍都来帮忙,大家七手八脚地搬着家具,热闹非凡。
"老李家的儿子真孝顺啊,给父母买了这么好的房子。"邻居们你一言我一语,羡慕之情溢于言表。
母亲听了,眉眼弯弯,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像冬日里盛开的梅花,含蓄而美丽。
新家的第一顿饭,母亲破例做了满桌子菜,有红烧肉,有糖醋排骨,还有我最爱吃的蒸鱼。
"儿子,尝尝,看合不合口味?"母亲夹了一块鱼放在我碗里,眼神柔和。
我咬了一口,鲜美的滋味在口中绽开,却不知为何,鼻子一酸,差点落下泪来。
"好吃,妈做的鱼最好吃了。"我含着泪笑道。
父亲在一旁默默喝酒,时不时瞟一眼空着的第四把椅子,那是给妹妹留的位置。
搬进新家后,我经常回来看望父母,每次都会带上他们喜欢的东西。
父亲喜欢收藏老物件,我就帮他淘来各种年代的收音机和唱片;母亲爱花,我便在阳台上安装了花架,种满了她喜欢的月季和茉莉。
时光如水,悄然流逝。
妹妹大学毕业后嫁到了外地,很少回来。
偶尔通个电话,也是匆匆几句,再无儿时那种无话不谈的亲密。
父亲去世那年,她因为工作忙,只在葬礼上待了一天就匆匆离开。
那天,我站在父亲的灵柩前,看着妹妹擦干眼泪便急匆匆地离开,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哥,对不起,公司真的走不开。"她临走前歉疚地说。
我想说些什么,却什么也没说出口。
母亲站在一旁,默默注视着妹妹远去的背影,眼神复杂。
"她有她的生活,咱们别太苛责。"母亲轻声说,却掩不住声音里的失落。
父亲走后,母亲一下子苍老了许多。
我经常请假回来陪她,陪她去公园散步,陪她去菜市场买菜,陪她在夕阳下聊家常。
有时,母亲会突然沉默,看着远方,不知在想些什么。
"妈,想什么呢?"我轻声问。
"没什么,就是想起你爸了,还有你妹妹小时候的样子。"她微微一笑,眼角的皱纹堆叠如山。
我知道,她是想妹妹了。
于是我经常催妹妹回来看看,但得到的回复总是"忙""没时间""改天吧"。
母亲生病那年,是肺癌晚期,医生说时日不多了。
我立刻向公司请了长假,搬回老家照顾她。
每天早上给她熬粥,中午陪她晒太阳,晚上读报纸给她听。
我打电话告诉妹妹母亲的病情,她哭得声音都嘶哑了,说会立刻订机票回来。
然而直到母亲住进医院,她才姗姗来迟。
"妈,我回来了。"妹妹站在病床前,眼睛红肿。
母亲虚弱地睁开眼,伸出干枯的手抚摸她的脸:"我的囡囡,终于回来了。"
我站在一旁,看着这对母女相拥而泣,心中五味杂陈。
母亲病重的日子里,我日夜守在病床前,寸步不离。
妹妹则因为"工作走不开",只在周末才能过来,每次待几个小时就匆匆离开。
"哥,你别怪我,我真的很忙。"她总是这样解释。
我不说话,只是点点头。
心里却在想:难道工作真的比母亲的生命还重要吗?
母亲临终前的那个下午,阳光正好,微风拂过窗帘。
她握着我的手,声音微弱却坚定:"这房子是你的了,是你应得的。"
我眼泪夺眶而出:"妈,别说这些。"
"听我说完,"她喘息着,"你这么多年的付出,妈都看在眼里。房子给你,是应该的。你妹妹性子倔,你要多包容她。"
我点点头,泪水打湿了被单。
"答应我,不管发生什么,你们兄妹要和睦,这是妈最后的心愿。"母亲的眼神恳切。
"我答应您,妈。"我哽咽着说。
母亲安详地闭上了眼睛,嘴角还带着一丝微笑。
妹妹赶到医院时,母亲已经离世。
她扑在母亲身上痛哭:"妈,您怎么就走了呢?女儿还有好多话没来得及跟您说啊!"
我站在一旁,心如刀绞,却不知该如何安慰她。
葬礼过后,妹妹没有立即回去,而是留了下来。
就在这天,她提出了分房子的要求。
"这房子是我买的,妈临终前留给我的。"我努力平静地说。
"可我也是她的孩子!法律规定遗产应该平分!"妹妹声音提高了几度。
"你知道我为了这套房子付出了什么吗?"我控制不住情绪,声音也提高了。
"那又怎样?难道我就不是爸妈的孩子了吗?"妹妹眼中含泪,却倔强地挺直腰杆。
我们吵了起来,像两个陌生人。
母亲的遗像静静地挂在墙上,她的眼神似乎带着忧伤。
屋外的老槐树沙沙作响,仿佛在为这对反目的兄妹叹息。
"你七年没回来看过几次爸妈?爸生病你来了吗?妈住院你守过几天?现在倒想起来分房子了?"我的话像刀子一样锋利。
"我有工作要做!我养家糊口!我没有你那么自由!"妹妹声嘶力竭地喊道。
邻居们被吵声惊动,纷纷探头张望。
"老李家怎么了?前两天才办完丧事,这就吵起来了?"
"听说是为了分房子,哎,死了老人,兄妹反目,现在的年轻人啊..."
这些窃窃私语如针扎进我的心里,羞耻和愤怒交织在一起。
"够了!"我一拍桌子,"你要钱是吗?我可以给你一半的房款,但房子不能分!"
妹妹红着眼睛看我:"我不要你的施舍!我要我应得的那份!"
话音刚落,她转身就走,重重地关上了门。
我呆立在原地,心乱如麻。
那天晚上,我在整理母亲遗物时,发现了她的日记本。
翻开发黄的纸页,母亲工整的字迹记录着这些年的点滴:
"儿子又寄钱回来了,他总说公司发奖金,可我知道他住在多差的地方。"
"女儿很少打电话,我知道她过得不容易,不想她担心。"
"今天和老伴商量好了,房子是儿子的,但我们得替女儿保管些东西。"
还有一页写道:"女儿来电话了,说她结婚了,对方家境不错。我和老头子商量着,要不要把积蓄给她做嫁妆,但又怕她嫌少不要。最后还是儿子说,把他的公积金取出来,凑了两万块钱,悄悄塞进了女儿的行李箱。"
我愣住了,这事我从未听母亲提起过。
继续往下看:"女儿好像过得不如意,电话里总是欲言又止。儿子让我们去她家住几天,可她总找借口推脱。我担心她和女婿的关系,但又不敢问,怕她难堪。"
日记的最后一页,母亲写道:"人这一辈子,聚少离多。房子不过是砖瓦,真正的家是彼此心中的牵挂。我知道我时日不多了,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两个孩子。但愿他们能互相扶持,不要因为我的离去而生分。"
我合上日记,泪流满面。
原来,母亲早已看透了一切,只是选择默默承受。
第二天,妹妹来取东西时,我递给她母亲的日记。
她读着读着,泪水滑落。
"我离婚了,孩子得了白血病,需要钱治疗..."她终于说出了实情。
原来,她嫁的那个"条件不错"的男人,在孩子生病后就一拖再拖,最后干脆提出离婚。
"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们?"我心疼地问。
"我不想让爸妈担心,也不想麻烦你..."她低着头,声音哽咽。
"傻丫头,我们是一家人啊。"我轻轻拍着她的肩膀。
窗外,春雨淅沥。
雨滴打在玻璃上,像是母亲轻轻的叹息。
"房子我不分给你,"我缓缓说道,"但我可以给你钱治病。妈妈一直把你的东西留着,她说你总会回来的。"
妹妹抬起头,眼中的倔强渐渐融化,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愧疚和感激。
"哥,对不起,我太自私了。"她抽泣着说。
"别这么说,咱们都有错。"我握住她的手,感受到她的冰凉和颤抖。
我们一起整理母亲的遗物,发现了两个信封,一个写着我的名字,一个写着妹妹的。
妹妹的信封里是她小时候的照片和一条母亲亲手织的围巾;我的信封里是房产证和一张字条:"儿子,这房子是你的根,也是你妹妹的港湾。"
我们相视一笑,泪水中带着释然。
那天晚上,我们坐在老房子的阳台上,看着远处的城市灯火。
妹妹围着母亲织的围巾,轻声说:"记得小时候,我们就坐在筒子楼的窗台上,看着远处的灯光。"
"是啊,你还说要住进大房子。"我笑着回忆。
"现在实现了,却失去了最重要的人。"她的声音带着哀伤。
"他们没有离开,一直在我们心里。"我指了指胸口。
第二天,我带妹妹去了银行,取出一笔钱给她做孩子的医疗费。
"这是借你的,等孩子好了再还我。"我故意板着脸说。
"好,一定还。"妹妹破涕为笑。
临走那天,妹妹站在门口,犹豫了一下,然后紧紧抱住了我:"哥,谢谢你。"
"别客气,咱们是亲兄妹。"我拍拍她的背。
"这房子,我会常回来的,带着孩子一起。"她认真地说。
"好,我等着你们。"我微笑着回答。
妹妹走后,我站在窗前,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街角。
房子里又恢复了寂静,但不再是冷清的寂静,而是充满回忆和期待的宁静。
我摸了摸母亲留下的房产证,想起她临终的嘱托。
夕阳西下,余晖洒在老房子的窗台上。
我忽然明白,母亲留给我的,不只是一幢房子,还有守望亲情的责任。
这幢老房子,承载着我们一家人的悲欢离合,是我们共同的记忆,也是未来的希望。
它不仅是遮风挡雨的居所,更是联结亲情的纽带。
窗外的老槐树依旧沙沙作响,仿佛在诉说着时光的故事。
我轻轻抚摸着墙壁,感受着这个家的温度。
在这个世界上,房子可以有很多,但家只有一个。
而真正的家,不在于房子的大小,而在于心的距离。
无论未来如何变化,这幢老房子都会敞开怀抱,等待游子归来。
因为这里,是我们共同的根,是永远的港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