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凭什么算这笔账?十八年了,有本账早该烧成灰了。"我猛地站起身,茶几上的搪瓷缸子跟着晃了晃,滚烫的茶水溅在我手背上,火辣辣的疼。
那是2002年春天,我岳母去世后的第七天。
两个大舅子坐在我家沙发上,拿出一个发黄的旧账本,要跟我"算总账"。
我叫陈铁生,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名字,像我这个人一样平凡。
我和爱人小芳是1984年认识的,那会儿正是改革开放初期,大家都憋着一股劲要过上好日子。
那时我在县机械厂当钳工,她在纺织厂做挡车工,一个月工资加起来才七八十块。
我们俩都是农村来的孩子,能在县城找到工作已经是祖坟冒青烟了,哪有自己的房子?
结婚那年,我俩挤在厂里分的十几平米的筒子楼里,一张床,一个衣柜,一张桌子,就把房间塞得满满当当。
夏天的晚上,热得像蒸笼,我和小芳就搬着竹席到楼道里乘凉,和邻居们一起摇着蒲扇,听隔壁老张家的"红灯711"收音机播新闻。
小芳的妈妈——我的岳母,是个苦命人。
岳父在我们结婚前一年因肝病去世,才四十七岁,留下岳母一人在乡下。
两个大舅子早就各自成家,一个在省城当会计,一个去了南方闯荡,家里的几亩薄地全靠岳母一人耕种。
那年冬天,接到岳母病了的消息,我和小芳挤了三个小时的公共汽车赶回乡下,一路上小芳哭个没完,我只能不停地给她递手帕。
老式的土坯房,进门就能闻到一股发霉的土腥味。
看到岳母躺在土炕上,面色蜡黄,被子上还放着几片用油纸包着的红糖姜片,我心里就咯噔一下。
村里的赤脚医生说是胆囊炎又犯了,得去县医院看看。
"妈,您跟我们回县里住吧。"小芳握着母亲粗糙的手说,那手上的老茧厚得像树皮,"那边医院条件好,我们也能照顾您。"
岳母挣扎着要坐起来,被我按住了肩膀。
"哪能添你们麻烦,你们房子那幺小,听说城里住房紧张,连盆都放不下。"
"妈,哪有您说的麻烦。"我蹲下来,看着这个五十出头却像六十多的老人,"我们住筒子楼,是挤了点,可您来了就热闹了。"
就这样,岳母带着她的一个蓝布包袱和一个木头箱子,随着我们坐上了回县城的班车。
原以为她住几个月就会回去,没想到一住就是十八年。
刚开始确实挤。
我和小芳睡里屋那张一米二的小床,岳母就睡外面客厅里的一张折叠床。
每天早晨我上班前,岳母已经烧好了煤球炉子,蹲在地上,用扇子"哧哧"地煽着火,熬好了小米稀饭。
那年头还没取消粮票,我们每月定量供应的口粮经岳母的手变着法做,居然一点不觉得紧张,还总觉得比从前吃得好了。
晚上下班回来,饭菜已经飘香,老太太靠在竹椅子上,用一块蓝布手帕擦着额头的汗,笑吟吟地说:"回来啦,快洗手吃饭。"
那时候厨房里没有抽油烟机,只有个小风扇,每次做完饭,岳母的脸和衣服上都是油烟味,可她从来不叫苦。
厂里的同事李师傅有次来家里串门,看到这情形,笑着摇头:"陈铁生,你们男子汉还用丈母娘做饭?"
我不以为然:"那是您老人家不了解,我丈母娘的手艺,县招待所的大厨都比不了。"
这话一点不夸张。
岳母虽然没文化,但手艺绝对是一流的。
她会做各种面食,发面饼、烙饼、拉面条,样样拿手。
每逢厂里搞活动,大伙儿都等着尝我家的手工水饺,那饺子皮薄馅大,咬一口汤汁四溢,让人回味无穷。
那时候计划经济年代,虽然紧巴巴的,但厂里福利还行。
1987年,机械厂分了新楼房,我们搬进了楼东头的六十平米单元楼。
终于有了两个卧室,岳母有了自己的空间。
搬家那天,大院里乱糟糟的,大伙儿都在忙活。
岳母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望着新楼房,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
她很满足,天天把家里收拾得一尘不染,连瓷砖缝都用牙刷刷得雪白。
在老家住土房子的时候,下雨天到处漏水,冬天到处漏风,所以岳母特别珍惜这个城里的新房子。
1986年农历除夕,小芳告诉我她怀孕了。
那时候机械厂刚接了一个大单子,我整天在车间忙得脚不沾地,回家倒头就睡。
岳母比我们还高兴,愣是从家里的老铁皮罐子里翻出了二十块钱,非要去供销社给小芳买了一斤红糖和半斤花生米,说是"补身子"。
小芳生产那天,我在厂里加班,接到医院电话赶过去时,岳母已经在产房门口守了一整天,连中午饭都没吃,手里还攥着一个发皱的纸包,里面是给女儿准备的红糖水。
那会儿的产房条件简陋,产妇家属只能在走廊里干着急。
岳母眼巴巴地望着产房的门,嘴里念叨着:"老天保佑,老天保佑。"
看到我来了,她长长地出了口气,拉着我在走廊板凳上坐下。
"是个男孩,七斤六两,长得虎头虎脑的,跟你小时候一模一样。"她眼睛红红的,满是欣慰。
我愣住了:"妈,您怎么知道我小时候长什么样?"
她笑了,露出几颗发黄的牙齿:"你妈还给我看过你小时候的照片呢。"
她从兜里掏出一张泛黄的黑白照片,上面是个抱着婴儿的年轻女人,正是我的母亲。
"你爸妈来的时候,你妈总爱掏出你的照片。"岳母小心翼翼地把照片递给我,"这张是你妈给我的,说你出生一个月的样子。"
那一刻,我鼻子发酸。
我的父母在山区,离县城有一百多里路,交通不便,一年也来不了一两次。
岳母待我如亲子,从不曾摆丈母娘的架子。
儿子出生后,岳母更是全心全意帮我们带孩子。
那时候没有尿不湿,岳母每天要洗几十块尿布,冬天手都冻裂了,抹了香油也不管用,血口子一道一道的。
她从不叫苦,整天抱着孙子乐呵呵的,连睡觉都把孙子搂在怀里,生怕孩子着凉。
儿子满月那天,我请了车间的几个要好的同事来家里吃饭。
岳母从早上六点就开始忙活,蒸馒头,炖肉,切凉菜,做了一大桌子菜。
大家吃得满头大汗,都夸岳母手艺好。
那天晚上,我看到岳母坐在小凳子上,在微弱的灯光下一针一线地缝制小被子。
我问她:"妈,这么晚了,明天再做吧。"
她抬起头,眼里满是慈爱:"这孩子,抿嘴笑的样子跟你一模一样。"
说着,她从贴身的口袋里拿出一个红布包,打开来是两枚银元。
"这是我娘留给我的,说是传家宝,能保佑子孙平安。"她把银元放在我手心,"你收好,以后给孙子压岁钱用。"
我知道这是岳母的全部"财产",心里一阵酸楚,只能重重地点头。
九十年代初,国企改革,日子越发艰难。
机械厂开始减产,工人们的奖金一减再减,有时甚至发不出全额工资。
小芳的纺织厂情况更糟,经常停工待料。
我们不得不想办法多挣钱。
白天上班,晚上就去市场摆个小摊,卖些小百货。
那会儿才开始有"个体户"这个新鲜词儿,干什么都靠摸索。
孩子完全是岳母一人照顾。
冬天的早晨,天还没亮,北风呼啸,岳母已经起床,把煤球炉子烧得旺旺的,屋子暖烘烘的。
我迷迷糊糊听见她在厨房忙活的声音,然后就被喊起来:"铁生,小芳,快起来吧,水烧好了,洗漱吧。"
每天我们出门时,岳母都会把暖水瓶灌满,叮嘱我们多喝水,还塞给我们一人一个用油纸包着的煎饼。
等我们走了,她就打着手电筒,背着孙子去幼儿园,那是一条泥泞的小路,风雨无阻。
晚上接回来,还要给孙子辅导功课。
老人家文化不高,但总说:"我虽然不识几个字,可我懂得做人的道理,这比什么都重要。"
她总是告诉孙子要诚实,要孝顺,要懂得感恩。
有一次儿子从小伙伴那里拿回来一个铅笔,岳母发现后立刻让他送回去,还让他给人家道歉。
晚上小芳回来后责备岳母:"妈,您太较真了,孩子们互相借东西很正常。"
岳母摇摇头:"不是借,是拿。借要还,拿是偷。这种道理得从小教。"
她是个倔强的老人,教孙子做人的道理一点不含糊。
1995年,市场经济的浪潮已经汹涌而来。
我所在的机械厂经营不善,开始大规模裁员。
我主动要求下岗,拿了一万多块钱的补偿金,在县城百货大楼对面开了一家小五金店。
当时的"下岗"是个新鲜词儿,也是大家害怕的词儿。
听说我要下岗,岳母担心得不行,连饭都吃不下。
直到看到我信心满满地租了门面,她才松了口气,每天早早起来帮我打扫店面,擦货架。
五金店的生意不错,但做生意就得应酬,经常晚上回不了家。
小芳也辞了厂里的工作,去一家私企当了业务员,整天东奔西跑。
照顾儿子的担子几乎全落在岳母身上。
儿子上小学后,接送学的事情都是岳母负责。
每天清早,她牵着孙子的手,走在上学的路上,一老一小的背影,成了小区里一道温馨的风景。
雨天,她打着我那把旧黑伞,把孙子挡在伞下,自己却淋得半边衣服湿透。
1997年的冬天特别冷。
一个周末,我休息,带着一家人去新开的商场逛街。
那是县城第一家带自动扶梯的商场,儿子兴奋得不得了,上上下下玩个不停。
路过一家服装店,橱窗里摆着一件紫色的羊毛衫,样式很朴素,但料子看起来很好。
岳母站在橱窗前,眼睛亮亮的。
"妈,您喜欢这件衣服?"我问。
她赶紧摇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哪能呢,我看着好看,不适合我这老太婆。"
转身就要走,可眼睛还是不由自主地回头看了一眼。
第二天,我悄悄买了那件羊毛衫。
回家时,小芳和儿子正在辅导作业,岳母在厨房择菜,哼着一首老歌,好像是"小河淌水"。
"妈,这是给您的。"我把包装袋递给她。
岳母擦擦手,打开一看,眼圈瞬间红了:"这多贵啊,你们自己都舍不得买新衣服。"
"妈,您跟我们生活这么多年,辛苦了。"我把衣服拿出来,在她身上比了比,"您穿着好看,我们看着也高兴。"
岳母接过衣服,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像对待什么珍宝一样,然后默默地把它收进她的木箱,说什么也不肯穿。
"这么好的料子,穿坏了多可惜。"她总是这样说。
直到那年春节,她才穿上它,去邻居家拜年。
穿着那件紫色羊毛衫,她挺直了腰板,像年轻了十岁,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眉眼间都是笑意。
邻居大娘夸她:"哎呀,老姐姐,今儿这一身多精神啊!比那些年轻人还有气质!"
岳母不好意思地笑了,回家后又小心翼翼地脱下来,叠好,收回木箱。
之后偶尔逢年过节才穿一次,生怕弄脏弄破了。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平淡而踏实。
五金店的生意越来越好,我们换了更大的房子,一百多平米的商品房,儿子有了自己的房间,我和小芳也有了单独的书房。
小芳在一家私企当了部门经理,收入也不错。
儿子上了重点中学,学习成绩优秀,是我们的骄傲。
家里条件好了,我们想着让岳母也享享福,可她的习惯没变——节俭、勤劳、疼爱家人。
每次我们给她买新衣服,她都舍不得穿;每次我们要带她出去旅游,她都说身体不好,坐车受不了;每次我们给她零花钱,她都悄悄地塞回我们抽屉里,或者给孙子当压岁钱。
就连我们给她添置的新床,她都嫌"太软,睡不习惯",还是偏爱她那张旧床。
2002年初,我正在铺摊子开第二家店。
那天早上,岳母像往常一样早早起床,在厨房忙活。
突然听到厨房里"哐当"一声,我和小芳赶紧跑过去,看到岳母倒在地上,脸色惨白。
送医途中,她一直昏迷不醒。
医生说是脑溢血,情况不太乐观。
我们连夜联系了两个大舅子,但一个说在出差,一个说工作走不开,只让我们好好照顾,说有进展再通知他们。
老人家在医院躺了三天,始终没有醒过来。
医生说继续抢救也没用了,建议我们做好准备。
小芳在病床前泣不成声,我也红了眼眶。
那个和蔼可亲、勤劳善良的老人,就这样要离开我们了?
恍惚间,我想起十八年前第一次见到岳母的情景。
她穿着一身灰布衣服,头发挽着髻,手上的老茧厚厚的,但眼神慈祥,笑起来满是皱纹的脸上全是善良。
她为我擀面条,蒸花卷,做她拿手的茄子炖土豆。
她拿出家里仅有的积蓄,帮我们添置结婚用品,硬是把那个老木箱子塞给了我们,说是"陪嫁"。
她坐在病床前照顾感冒的我,整夜不合眼,只因为我咳了两声。
岳母走的那天,窗外飘着细雨。
她的脸上很安详,仿佛只是睡着了。
我想起这些年她的辛劳付出,心里像被什么堵住了一般。
料理完丧事,两个大舅子总算赶回来了。
我以为他们是来帮忙处理后事的,没想到他们带着一个旧账本,要跟我算"总账"。
就在我家的客厅里,那个我和岳母一起贴了喜气红对联的客厅里,两个大舅子正色道:"妈这些年在你家吃了住了,你们得给我们一个说法。"
大舅子翻开账本,上面密密麻麻写着各种数字。
"我们算了算,按照当时的物价,一个月至少500元生活费,18年就是108000元。"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们在说什么?那是我岳母啊!"
屋子里静得出奇,连呼吸声都能听见。
二舅子打破沉默:"就是因为是我们母亲,所以这笔账更得算清楚。再说了,她帮你们带孩子、做家务,按现在请保姆的标准,你们也该给我们一些补偿。"
小芳站在一旁,眼泪直流,手绞着衣角。
"哥,你们怎么能这样?妈生前对你们多好啊。"
大舅子坐在沙发上,翘着二郎腿,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好什么好?她偏心眼,啥好东西都给你们。她把爸留下的那块地都卖了,钱呢?肯定都补贴你们家了!"
我强忍着怒火:"岳母把地卖了22000元,全用来给你大儿子交大学学费了。这些年过年过节,她给你们的压岁钱和礼物,哪一次少过?"
"那是她应该的,"二舅子不以为然,叼着一根烟,吞云吐雾,"总之今天这个账,必须算清楚。"
我猛地站起身,茶几上的搪瓷缸子跟着晃了晃,滚烫的茶水溅在我手背上,火辣辣的疼。
"你们凭什么算这笔账?十八年了,有本账早该烧成灰了。"
这时,我十三岁的儿子放学回来了。
他站在门口,看着这一幕,眼里满是疑惑。
"爸,妈,二舅,大舅,你们怎么了?"
气氛更加尴尬了。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儿子突然说:"奶奶告诉我,她有个宝贝箱子,说有一天会给我们看,现在奶奶不在了,我们可以看看吗?"
孩子的声音让屋子里的气氛缓和了一些。
小芳抹了抹眼泪:"箱子在奶奶房间,你去拿来吧。"
儿子很快从房间里抱出岳母的那个旧木箱。
那是岳母一直珍藏的箱子,从乡下带来的那个,上面有些磨损,但被擦得很干净。
箱子不大,两尺长,一尺宽,上面有个铜锁,但没锁上。
"奶奶告诉我锁的密码,说是她的生日。"儿子轻轻打开箱子。
箱子里整整齐齐地码着几十本账本,还有一沓存折。
最上面是一封信,信封上写着:"留给我的三个孩子",字迹有些歪歪扭扭,但能看出是用心写的。
小芳颤抖着手打开信,读了起来:
"我的三个孩子:
如果你们看到这封信,说明我已经不在人世了。不要难过,我已经活得很足够了,也很幸福。
铁生和小芳给了我一个温暖的家,让我老了有依靠。这十八年,我看着他们从困难走向富足,看着孙子从牙牙学语到长大成人,我心满意足。
大儿子、二儿子,你们在外打拼不容易,我理解。我知道你们孝顺,只是太忙了。妈没怪你们。我这一生节省,就是想给你们留点念想。
箱子里的存折是我这些年的积蓄,共计86000元。我分成三份:大儿子28000元,二儿子28000元,小芳30000元。小芳多2000元,是因为她给我买过一件紫色羊毛衫,我特别喜欢,舍不得穿,一直留着。那2000元算是我的心意。
至于账本,是我记录的这些年收支。我在铁生家吃住,心里过意不去,所以每个月都从自己的退休金里拿出一部分贴补家用。这些都记在账上,你们可以看看,妈没有白吃白住。
孩子们,妈这一辈子没出息,没给你们留下什么家产,只有这点积蓄。希望你们兄妹和睦,互相帮助。生死有命,我已经尽力活得明白。你们好好的,就是对我最大的安慰。
——你们的妈妈,2001年冬"
读完信,屋子里一片寂静。
我看到大舅子的眼圈红了,二舅子熄灭了香烟,低着头,肩膀微微颤抖。
小芳轻轻翻开其中一本账本,里面密密麻麻记录着:
"1984年8月5日,给家里买米10斤,7.5元。
1984年9月8日,孙子出生,买糖果分邻居,5元。
1985年3月15日,给小芳买围巾,3元。
1985年4月2日,给铁生补袜子,买线,0.5元。
..."
账本按年份排列整齐,从1984年一直到2002年初,每一笔支出,每一份心意,都记录得清清楚楚。
而那些她收到的礼物、压岁钱,也都一一登记,并注明了去向——大多是存起来,或者买东西给三个子女。
我们又翻到另一本账:
"1990年1月2日,收到大儿子新年红包50元,存起来。
1990年2月10日,用存的钱给大儿子买毛衣1件,25元。
1990年5月15日,用存的钱交大孙子三年级学费120元。
..."
角落里还有一个小包裹,里面包着那件紫色羊毛衫,干干净净,像新的一样,旁边还放着小芳送给她的围巾,我送的手套,和孙子画的画。
"1997年12月9日,小芳女儿买羊毛衫,紫色,很漂亮,2000元。舍不得穿,留着过年时穿给孙子看。"
大舅子拿起一个账本,翻开,脸上的表情从不屑到震惊,再到愧疚。
"1989年3月8日,大儿子电话说娃儿要上大学了,把老房子那块地卖了22000元,全部给大儿子交学费和生活费用。"
二舅子也翻着一本账本,突然发现了自己的名字:
"1995年10月,二儿子生意失败,悄悄拿出存款15000元给他周转,没让他知道是我的钱,让铁生转交的,就说是铁生借给他的。铁生真是个好人,没露口风。"
这一行字让二舅子愣住了,他转向我:"陈铁生,那15000块钱是我妈的?"
我点点头:"岳母说,您和大舅子争强好胜,如果知道是她接济您,您会过意不去。她宁可让我来'借'钱给您,也不愿伤您的自尊心。"
大舅子捂住脸,肩膀耸动着。
二舅子掏出揉成一团的手帕,擦了擦眼睛:"妈这辈子,太苦了。"
是啊,太苦了。
岳母从不抱怨,也不向子女索取什么,反而默默付出一切,还要想尽办法维护子女的自尊。
我走到窗前,望着外面的细雨,眼睛湿润了。
岳母一生节俭,却在无声中给了我们最丰厚的爱。
她用一本本账册,记录着平凡生活中最珍贵的情感账单。
那天晚上,出乎意料的是,大舅子提议我们三家人在一起吃顿饭。
他主动付了饭钱,席间,举起杯子:"敬妈,谢谢她教会我们怎么做人。说实话,我今天是来找茬的,想着这么多年,妈一直在你家住,肯定对我们有意见。没想到...没想到......"
说着说着,他又哽咽了。
二舅子也红着眼圈说:"我们不孝,这些年只顾自己打拼,对妈照顾得少,还好有你们。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有什么事互相帮衬。"
他从口袋里掏出两个红包:"这是我和大哥的一点心意,算是这些年来你们照顾妈的辛苦费。"
我摆摆手:"舅哥,您这是干什么?我们是一家人,哪有算这些的。"
大舅子擦了擦眼睛:"不是辛苦费,是感谢。这些年,要不是你们,妈哪有这么幸福。"
小芳点点头,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妈走得很安详,她生前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我们兄妹和睦,现在她可以安心了。"
饭后,我们三家人一起回到家中,把岳母的存折按照她的意愿分好。
大舅子拿着那本陈旧的账本说:"这个我想带走,做个纪念。"
二舅子抚摸着箱子说:"这个箱子,能给我吗?妈嫁妆就这么一个箱子,我想留着。"
小芳点点头:"都拿去吧,妈肯定愿意的。"
回家的路上,小芳挽着我的胳膊,抬头望着挂在路灯上的红灯笼,春节的气息还未散去。
"你记得吗,妈生前最喜欢那件紫色羊毛衫,说什么也舍不得穿。"
我点点头:"记得,我们把它穿在她身上了。"
"妈这辈子太会过日子了。"小芳轻声说,"她把每一分钱都计算得清清楚楚,唯独对感情,她从来不计较。"
我忽然明白,岳母留下的不只是那些账本和积蓄,还有一笔无形的财富——教会我们如何在平凡的生活中,用爱去经营一个家庭。
第二天,儿子从学校回来,从书包里拿出一张纸。
"爸,我写了一篇作文,关于奶奶的。"
我接过来,上面工整地写着《我的奶奶和她的紫色毛衣》。
读着儿子稚嫩的文字,我仿佛看到岳母坐在那棵老槐树下,笑眯眯地看着孙子放学回家的身影。
她会说:"进来吃饭吧,锅里有你最爱吃的茄子豆角。"
儿子写道:"奶奶走了,但她教会我的东西会一直留在我心里。她说过,人这一辈子,不在乎有多少钱,而在乎身边有多少爱你的人。"
是啊,在这个世界上,有些账,永远也算不清,因为爱本身,就是最大的财富。
而岳母,用她的一生告诉我们:人间最珍贵的,不是那些可以计算的东西,而是那些无法计算的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