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你嫌我家寒酸,那咱们今天就把婚事退了吧!"我把那枚银戒指重重地放在桌上,声音清脆又决绝。
银戒指在旧木桌上转了几圈,最后停下来,像一个无言的控诉。
那是1978年深秋,我刚满二十岁,窗外飘着细雨,厂区的喇叭里正播着《东方红》。
父母给我定下的亲事,在我眼里却像一副沉重的枷锁,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不知道,命运会在我决定挣脱的那一刻,悄悄为我安排了另一段姻缘。
我叫林巧云,在县棉纺厂做一名普通的纺织女工,每月工资不过三十六块五,还不够买一双像样的皮鞋。
那时候的婚姻大多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也不例外,就像周围大多数姑娘一样,命运被别人安排着。
父亲是棉纺厂的老工人,长年在机修车间和机油、零件打交道,手上的老茧厚得像树皮。
母亲在街道缝纫组干活,每天踩着旧式缝纫机,那"嗒嗒嗒"的声音是我童年的背景音。
他们省吃俭用,住在厂里分的一间十八平米的砖房里,连个像样的客厅都没有,好不容易把我和弟弟拉扯大,就盼着早日把我嫁出去,减轻家里负担。
"闺女,你也不小了,厂里和你同龄的姑娘,一半都订了亲,有的都抱上孩子了。"母亲常这样对我说,眼里满是期待和焦虑。
去年冬天,经隔壁王大娘介绍,父母相中了隔壁农机厂会计科的儿子张国强。
王大娘拍着手说:"这门亲事可真是门当户对,两家都是工人,小伙子踏实,小姑娘漂亮,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张家条件比我家好些,有一套五十多平的厂里分的砖瓦房,还有自来水,不用像我家那样每天挑水。
张国强的父亲是农机厂的中层干部,家里有一台黑白电视机,每到放电影的晚上,院子里的孩子们都会挤到他家去看。
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这样的条件已经相当不错了,不少姑娘都偷偷羡慕我。
可我心里一直有个念想,一个在那个年代有些"不切实际"的念想。
那时候,厂里刚恢复了高考后的第一批大学推荐名额,年轻人都疯了一样地准备考试,我也暗暗下定决心要报名。
每天下了班,我都躲在宿舍的煤油灯下翻看发黄的课本,手指被冻得通红,还得用热水袋暖着。
虽然我只有高小文化,但我自小爱看书,一有空就借来各种书籍自学,连厂里的《工人日报》都不放过。
厂领导看我肯学习,就把我列入了可能推荐的人选,那消息让我激动得一晚上没睡着,在铺板上翻来覆去。
如果能被推荐上大学,那将是改变命运的机会,我可以走出这座小县城,看看外面的世界。
张家人来我家"相看"那天,我穿着唯一一条还算体面的灰色裤子和借来的花格子上衣,紧张得手心直冒汗。
张国强穿着蓝色的确良衬衫,头发用水抹得油光锃亮,就是眼神有点躲闪,不太敢看我。
他母亲张阿姨拉着我的手问东问西,指甲修得很整齐,手腕上还戴着一块上海牌手表,显得很体面。
"姑娘,会做饭不?会洗衣服不?手脚勤快不?"她的问题像连珠炮一样。
但她的目光却一直在我家简陋的家具和斑驳的墙壁上打量,那种眼神让我无地自容。
我家连个像样的沙发都没有,客人只能坐在拼凑的板凳上,墙上的油漆早已剥落,露出了灰色的水泥面。
临走时,她意有所指地对我母亲说:"现在年轻人都讲究条件,彩礼、嫁妆这些都得准备齐全啊,不然姑娘嫁过去也会受委屈的。"
母亲当晚就红着眼睛跟我说:"巧云啊,妈知道委屈你了,咱家条件差,拿不出像样的嫁妆,连件像样的家具都给不了你。"
她粗糙的手抚摸着我的脸,那手上的针眼和老茧让我心疼:"要不...你看能不能先不报那个大学名额了?这事儿太悬了,万一考不上,耽误了岁月,到时候连张家这门亲事都没了,那可怎么办?"
"妈,我不同意这门亲事。"我咬着嘴唇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胡闹!"父亲一巴掌拍在桌上,震得桌上的搪瓷缸子都跳了起来,"你以为大学那么好考的?整个厂才几个名额,轮得到你吗?万一考不上,耽误了婚事,你让我们老两口以后怎么见人?"
"就是,巧云,你要懂事啊。"母亲拉着我的手苦口婆心,"你看张家条件多好,国强工作也稳定,以后日子有奔头。"
就这样,在父母的坚持下,我和张国强订了婚。
那时候"订婚"就是两家人一起在食堂包间吃顿饭,交换一些信物,算是把婚事定下了。
张家给了我一枚银戒指,还有两尺红布,我家则拿出了积攒多年的四匹布和一条毛巾被作为回礼。
那顿饭我吃得食不知味,看着满桌的菜肴和张家人满意的笑容,心里却像压了块大石头。
在订婚后的半年里,我和张国强见了几次面,都是在厂区门口或者电影院门口,说不上几句话就尴尬地分开。
他待人还算和气,也不像有些男人那样凶,只是对我的大学梦不以为然。
"女孩子读那么多书干啥?识字会算账就够了。"他嗑着瓜子说,"结了婚生了孩子,还不是在家带孩子做饭?你看咱厂哪个女工考上大学了?都是做梦呢!"
每次听到这样的话,我都感到一阵窒息,就像被人扼住了喉咙。
那天我做了个梦,梦见自己穿着黑色的新娘装,戴着沉重的头纱,站在一条看不到尽头的路上,孤独地走着,走着,却怎么也走不到头。
醒来时,我浑身冷汗,突然明白了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转机出现在我决定退亲那天。
我约了张国强在厂区附近的小茶馆见面,没想到他带着他大哥张国忠一起来的。
院子里的老槐树下坐着几个下棋的老工人,棋盘上的吱呀声和他们的笑骂声回荡在狭小的院落里。
茶馆的水壶在煤炉上咕嘟咕嘟地响,老板娘忙着给客人添水,脸上的汗珠在灯光下闪闪发亮。
我深吸一口气,把那枚戴了半年的银戒指取下来,放在了桌上。
"既然你嫌我家寒酸,那咱们今天就把婚事退了吧!"我的声音有些颤抖,却努力装作坚定。
"啥?退婚?"张国强一下子站了起来,茶杯被他碰倒,茶水洒了一桌,"你疯了吧?订都订了,你想让我在厂里被人笑话吗?"
退亲在当时是件极为难堪的事,两家人都有可能因此颜面扫地,成为邻里茶余饭后的笑柄。
但我已经下定决心,宁愿忍受流言蜚语,也不愿意将就一段没有共同理想的婚姻。
"我没疯,我只是觉得我们不合适。"我努力控制着情绪,"前天我听说你在厂舞会上说,嫁到我家就是'跳进穷坑',还说我家连个像样的家具都没有..."
"那不是...我喝多了瞎说的,你别当真啊!"张国强脸涨得通红,眼神闪烁。
"国强,你先别急。"出乎我意料的是,张国忠在整个过程中表现得异常冷静。
他比张国强大五岁,穿着深蓝色的工装,干净利落,那时候已经在农机厂当了技术员,是厂里有名的技术能手。
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指责我不懂事,而是先安抚了暴怒的弟弟。
"巧云,能说说你为什么突然要退亲吗?"他的声音不高,却有一种让人信服的力量。
我鼓起勇气,把心里憋了很久的话说了出来:"我想报考大学,想继续学习,改变自己的命运。"
"可我早就跟你说过,女孩子不用读那么多书..."张国强插嘴道。
"这就是问题所在,"我看着他的眼睛说,"我们对未来的想法完全不一样,勉强在一起只会让彼此痛苦。"
张国忠沉思了片刻,然后出人意料地说:"既然巧云妹子有自己的想法,咱们就尊重她吧。"
他的这句话让张国强瞪大了眼睛,连老板娘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好奇地望着我们。
"哥,你疯了吧?她都答应嫁给我了,现在反悔,你竟然还帮她说话?"张国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感情的事强求不来,现在退了,总比以后过得不幸福要好。"张国忠的语气很平静,眼神却很坚定,"再说了,巧云想读书,有理想,这是好事,咱们不能拦着人家走自己的路。"
我偷偷看了他一眼,发现他正望着我,眼神里没有责备,反而有一丝我读不懂的东西,或许是欣赏,又或许是理解。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心里一动,仿佛有一束阳光透过厚重的云层,照进了我灰暗的世界。
最后,在张国忠的斡旋下,我们平静地结束了这段姻缘。
张国强虽然不甘心,但也无可奈何,临走时瞪了我一眼:"林巧云,你会后悔的!"
倒是张国忠,在走之前对我说:"祝你考上大学,实现自己的梦想。"
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被人真心祝福的温暖。
退亲风波过后,家里闹得很不愉快。
邻居们指指点点,有人说我不知好歹,有人说我自作聪明,还有人说我肯定是"攀高枝"去了。
母亲整日以泪洗面,说我不懂事,害得她在街坊邻里面前抬不起头。
父亲更是气得好几天不跟我说话,连饭都不愿和我一起吃。
"你这孩子,这是给自己断后路啊!"母亲哭着说,"张家条件多好,你却嫌弃人家,以后谁还敢娶你?"
"妈,我不是嫌弃他家条件,我只是想先完成自己的学业。"我解释道,但父母听不进去。
好在厂里的推荐名额选拔很快开始了,我全身心投入到准备中,每天早出晚归,连吃饭都是匆匆忙忙。
功夫不负有心人,我通过了厂里的推荐,成了恢复高考后首批被县里推荐上大学的工人。
当厂广播里念到我的名字时,我激动得差点晕过去,身边的女工们有人祝贺,有人羡慕,还有人酸溜溜地说:"还真让她给考上了,运气真好!"
那天晚上,我兴奋得睡不着觉,偷偷跑到厂后的小河边乘凉。
八月的夜晚,河面上飘着淡淡的雾气,远处的山影在月光下若隐若现,蛙声一片。
"恭喜啊,巧云。"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吓了我一跳。
转身一看,是张国忠。
他穿着简单的白背心和深色裤子,手里拿着一本《机械设计基础》,看样子也是来这里纳凉看书的。
我们之间的距离不过几步,但我却感到一种奇怪的紧张,就像是心里有什么秘密被发现了一样。
"谢谢。"我有些局促不安,毕竟上次见面还是在那个尴尬的场合。
"别紧张,我没有别的意思。"他笑了笑,坐在了离我几步远的石头上,"我早就觉得你不简单,果然没看错人。"
"你弟弟他...还好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挺好的,已经和邮电局的一个姑娘处对象了,人家父亲是局长,条件比你家好多了。"他说这话时没有一丝讽刺,反而有点调侃的意味,"看来他不是真的那么爱你,只是不甘心被退婚罢了。"
听他这么说,我心里的愧疚感少了很多。
那晚,我们聊了很多,从《红楼梦》到《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从县里的变化到国家的发展。
他告诉我他也喜欢看书学习,工作之余一直在自学机械设计,还拿到了几项小发明的奖励。
"现在国家正在恢复元气,需要各种人才,特别是懂技术的人。"他眼睛里闪烁着光芒,"我梦想有一天能为国家的机械制造业做点贡献,哪怕只是一个小小的改进。"
他说他理解我为什么要退亲,因为他也不希望自己的人生被别人安排。
"每个人都有权利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他说,"尤其是像你这样有想法的姑娘,更不该被束缚住。"
听他这么说,我眼眶有些湿润,这是第一次有人这样理解和支持我的选择。
从那以后,我们偶尔会在河边或厂图书室碰面,谈谈各自看过的书和对未来的想法。
他会给我带一些自己看过的书,比如《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苦菜花》,甚至还有俄国作家高尔基的作品。
这些书都是他用粮票和工业券从县图书馆借出来的,十分珍贵。
有一次,我问他:"你怎么知道我喜欢读书?"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之前看见你经常一个人在车间角落看书,很专注的样子,就觉得你和别的姑娘不一样。"
在忙着准备大学入学的那段日子里,他成了我为数不多能说心里话的朋友。
有一天,厂区大喇叭里广播说:"今日下午在文化礼堂放映《李双双》,欢迎全厂职工观看。"
我正好下班经过,张国忠碰巧也在,他问我:"要不要一起去看?"
我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电影院里人头攒动,挤得满满当当,空气中弥漫着汗水和廉价香皂的味道。
我们坐在后排的角落里,银幕上的故事在黑暗中缓缓展开。
李双双和孙喜旺的爱情故事感人至深,当双双坚持集体利益,与丈夫产生分歧时,我禁不住红了眼眶。
黑暗中,我感觉有一只手轻轻碰了碰我的手,然后迅速缩了回去。
我的心跳加速,假装没注意到,但嘴角却悄悄上扬。
电影散场后,天已经黑了,厂区的路灯一盏接一盏亮起来,给水泥路面镀上一层暖黄色的光。
我们沿着河边慢慢走着,谁都没提那个"不小心"的碰触,只是聊着电影里的情节。
"你觉得李双双做得对吗?为了集体利益和丈夫争执?"他问我。
"我觉得对,"我思考着回答,"爱情很重要,但理想和原则更重要,一个没有自己思想的人,怎么会有真正的爱情呢?"
他看着我,眼里有种我看不懂的光彩:"巧云,你真的很特别。"
开学前的那个周末,他送了我一个笔记本,扉页上写着:"愿你在知识的海洋里找到属于自己的方向。——国忠,1978年8月28日"
我小心翼翼地将它放进行李箱最安全的位置,就像珍藏一件无价之宝。
大学的生活丰富多彩又忙碌紧张。
校园里的梧桐树高大挺拔,图书馆的灯光总是亮到很晚,食堂里飘着咸菜和白米饭的香味,一切都是那么新鲜而充满希望。
我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机会,发奋学习,很少回家,只在必要的假期才回县城看看父母。
第一个寒假回来那次,我听说张国强已经和邮电局局长的女儿订了婚,还借机在全厂人面前说我后悔也来不及了。
我只是笑笑,心里默默祝福他们。
而张国忠,则因为一项改进纺织机械的建议被调到了我们棉纺厂担任技术骨干。
这个消息是母亲告诉我的,她语气中带着一丝我听不懂的暗示:"张国忠可是个好后生,工作认真,人又踏实,对长辈也恭敬,时不时来家里帮忙修修这个那个的。"
我假装没听懂她的暗示,只是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在厂区里,我们偶尔碰面,他总是礼貌地问候,关心我的学业,却再没有更多的交谈,保持着一种恰到好处的距离。
直到那年春节前夕,我在厂门口等公共汽车时,遇到了下班的张国忠。
北风呼啸,天空灰蒙蒙的,像是随时会降下雪来。
等车的人群缩着脖子,跺着脚取暖,呵出的白气在空气中凝结成一片白雾。
"回家过年?"他裹紧军绿色的棉大衣,哈着白气问我。
他的鼻尖和耳朵冻得通红,衣领上还挂着几片雪花,看起来已经等了很久。
我点点头:"最后一个学期了,马上就要毕业分配了。"
"有什么打算吗?"他的问题很直接,目光却带着温柔。
"想留在学校当助教,但名额有限,竞争很激烈。"我搓着冻得发红的手,"你呢?听说你调到我们厂了?"
"嗯,去年刚调来,负责改良一些老旧设备。"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副手套递给我,"戴上吧,天太冷了。"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谢谢,等下车来了还你。"
"不急,你先暖和暖和。"他沉思片刻,又说:"不管结果如何,你都已经比大多数人走得更远了。我为你感到骄傲。"
这句话让我心里一暖,比手套带来的温度还要温暖。
那天,我们一起等了很久都没等到车。
天色渐暗,街道上的人越来越少,灰蒙蒙的天空终于飘下了雪花,细小的雪粒打在脸上,微微的刺痛。
"看样子车是不来了,要不我们走回去吧,顺便买些年货。"他提议道。
我点点头,和他并肩走在回家的路上。
小县城的街道上张灯结彩,家家户户都在准备过年,空气中弥漫着年的味道。
我们路过一家小杂货店,他突然停下脚步:"等我一下。"
不一会儿,他拿着两根冰糖葫芦出来,递给我一根:"小时候最喜欢吃这个,每次过年才舍得买,一年就这一次。"
冰糖葫芦上的糖衣在灯光下晶莹剔透,红艳艳的山楂果裹着厚厚的糖霜,看起来格外诱人。
"谢谢。"我接过冰糖葫芦,咬了一口,酸甜的滋味在口中蔓延,"好久没吃这个了,还是小时候的味道。"
一路上,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谈工厂的变化,谈国家的新政策,谈我在学校学到的新知识。
气氛异常自然,就像多年的老友重逢,没有一丝尴尬。
"巧云,我有话想对你说。"快到家门口时,他突然停下脚步。
雪花越下越大,路灯的光晕在雪中显得格外柔和,照在他认真的脸上,勾勒出坚毅的轮廓。
我心跳加速,不知为何,我似乎已经猜到他要说什么。
"这一年多来,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他的声音有些发紧,呼出的白气在空气中凝结,"如果当初是我而不是国强,结果会不会不一样?"
雪花落在他的帽子和睫毛上,他的眼神专注而温柔,像是在期待什么,又像是在害怕什么。
我看着他认真的眼神,突然觉得鼻子一酸,心头涌上一阵暖流。
"我不知道,"我老实回答,眼睛不敢直视他,"但我知道,现在的我会认真考虑这个问题。"
他笑了,眼睛弯成了月牙:"那我就等你的答案。"
那一刻,雪似乎下得更大了,但我却一点也不觉得冷。
过完年后,我回到学校继续忙着毕业论文和分配工作。
那个冬夜的对话像一颗种子,在我心里悄悄生根发芽。
我时常会收到他寄来的信,里面除了问候,还会附上一些剪报,都是关于国家最新政策和科技发展的消息。
他的字很方正,像他的人一样踏实可靠,没有太多华丽的辞藻,却句句真诚。
"今天厂里又采纳了我的一项建议,可以提高纺织效率15%,领导很重视,说要申请省级表彰..."
"昨天听广播说,国家要大力发展科技,鼓励技术革新,我觉得机会来了,正在准备一个更大的项目..."
"你的学习还顺利吗?我相信以你的能力,一定能拿到留校的名额。无论结果如何,我都支持你的选择..."
每一封信都让我感受到他的成长和进步,也让我对他的了解更深一层。
春去秋来,在我即将毕业的那个夏天,我收到了学校的留校通知——我成功地获得了助教岗位。
欣喜若狂之余,我给家里写了一封长信,告诉父母这个好消息。
说来也奇怪,父母这次没有反对我的决定,反而在回信中表达了祝贺和支持。
母亲在信中写道:"巧云啊,妈以前是看不惯你不听话,非要走自己的路。现在看来,你的选择是对的。妈为你骄傲。"
她还特意提到:"张国忠这一年来经常帮助我们家修理电器,陪父亲下棋聊天,已经成了家里的常客。你爸的腰病犯了,还是他背着你爸去医院看的病。他对我们比亲儿子还好,是个有心的好后生..."
字里行间,我读出了母亲的暗示和认可,忍不住笑了。
原来他不仅在等我的答复,还在用实际行动赢得我父母的认可。
这让我想起那个雪夜里他的问题:"如果当初是我而不是国强,结果会不会不一样?"
现在我终于能确定答案了。
毕业那天,当我穿着借来的学士服,拿着毕业证走出学校大门时,意外地看到了张国忠。
他穿着一件浅蓝色衬衫,挺括的西装裤,是我从未见过的正式装扮,站在校门口的梧桐树下,手里捧着一束野花。
周围经过的同学都投来好奇的目光,有人小声议论:"那是谁啊?"
"那是我..."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介绍他,心跳却不由自主地加速。
"希望没有让你太惊讶,"他有些局促地走上前,递过花束,"我听说今天是你毕业的日子,所以特意请了假来祝贺你。"
野花是路边采的,有蒲公英、车前草、小雏菊,朴素得让人心疼,却比任何名贵的鲜花都更让我感动。
"你怎么知道的?"我接过花,脸上泛起一片红晕。
"你母亲告诉我的,"他不好意思地笑了,"这一年多来,我经常去你家帮忙。你母亲很喜欢和我聊你在学校的事。"
我突然明白了为什么父母的态度会有这么大的转变,原来他一直在默默地付出。
"谢谢你,谢谢你照顾我父母。"我眼眶湿润,鼻子一酸。
"不用谢,我做这些不是为了让你感谢我,"他认真地说,"我只是想证明,我值得你的信任和..."
他没有说完,但我懂他的意思。
回家的火车上,他告诉我,他被调到了省里的机械研究所工作,很快就要离开县城了。
列车轰隆轰隆地向前奔驰,窗外的风景飞速后退,阳光透过车窗洒在我们身上,温暖而明亮。
"我知道你留校了,很为你高兴,"他说,"不过,我想告诉你,无论你在哪里,我都会等你。"
"等我什么?"我明知故问,心里却已经有了答案。
"等你考虑清楚,是否愿意和我一起走下去。"他认真地望着我,眼神坚定而温柔,"不是因为父母之命,不是因为别人安排,而是因为我们自己的选择。"
火车驶过一片油菜花田,金黄的花海在窗外一闪而过,明亮得刺眼。
我想起了那个雪夜他问我的问题,如果当初是他而不是张国强,结果会不会不一样?
现在我知道答案了。
"不用等了,"我深吸一口气,"我的答案是:会很不一样。因为你尊重我的选择,支持我的梦想,这是任何人都给不了我的。"
他的眼睛亮了起来,像是点燃了一盏灯。
火车转过一个弯,阳光照在他的侧脸上,勾勒出坚毅的轮廓。
"那...你愿意..."他的声音有些颤抖。
"我愿意考虑和你一起走接下来的路,"我微笑着回答,"不过得先了解彼此更多才行。"
他笑了,那笑容比窗外的阳光还要明亮。
接下来的一年,我们开始了异地恋,虽然相隔两地,但心却越来越近。
他的每一封信都让我感受到他的成长和担当,而我也在校园里不断探索和进步。
我们没有被距离打败,反而在分离中更加珍惜彼此。
一年后的秋天,在父母和亲友的祝福下,我和张国忠举行了简单的婚礼。
没有繁文缛节,没有铺张浪费,只有一桌家常菜和几瓶汾酒,却比任何豪华婚礼都更让我们满足。
我放弃了留校的工作,申请调到了他所在的城市。
那里有一所职业技术学校正好需要我这样有实践经验又有理论知识的老师,我欣然接受了这个机会。
婚后的日子平淡而充实。
我们住在一间不大的宿舍里,隔壁住着好几家人,共用一个水龙头和煤炉,晚上还能听到邻居的鼾声。
条件虽然简陋,但因为志同道合而格外温馨。
每天晚上,我们会在煤油灯下各自看书学习,偶尔交流心得,分享一天的见闻。
有时,他会突然拿出一颗水果糖,塞到我嘴里:"听说今天你们学校领导表扬你了,奖励你一颗糖。"
这样的小惊喜,这样的小温暖,汇聚成了平凡生活中最美好的回忆。
1980年,我们迎来了第一个孩子,一个健康的男孩。
当我抱着襁褓中的婴儿,看着他红扑扑的小脸,心里满是幸福和感激。
"他长得像你,"我对站在床边的丈夫说,"有你的眉毛和下巴。"
"但愿他有你的聪明和坚韧,"他轻轻抚摸着孩子的脸颊,眼神温柔,"这样无论将来遇到什么困难,都能像你一样勇敢地面对。"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我们经历了调干、进修、职称评定的种种变化,也见证了改革开放带来的巨大变迁。
从稀罕的自行车到第一台黑白电视机,从凭票购物到物资丰富,从集体户到商品房,每一步变化都让我们感受到生活的进步和希望。
如今四十多年过去了,我和张国忠的头发都已花白。
他退休前是省机械研究所的高级工程师,获得过多项发明专利;我则在职业技术学校当了一辈子教师,培养了一批又一批的学生。
儿女们都已成家立业,我们也从教师和工程师的岗位上退休了,过上了含饴弄孙的生活。
每当有人问起我们的相识过程,我总会笑着说:"我们的缘分,是从一次退亲开始的。"
他会接着说:"如果不是那次退亲,我可能永远没机会告诉她我的心意。"
回望那段岁月,我常常想,如果当初我没有勇气反抗,如果我没有坚持自己的选择,就不会有后来的幸福。
命运就是这样奇妙,它往往在你最不经意的时刻,打开一扇你从未想过的门。
那个曾经陪着弟弟来退亲的年轻人,最终成了我一生的伴侣。
他尊重我的选择,支持我的梦想,与我一同成长,让我在追求个人价值的同时,也收获了最真挚的爱情。
从县城到省城,从工厂到学校,我们携手走过了改革开放的大潮,见证了时代的巨变,也共同书写了属于我们自己的平凡而幸福的故事。
现在,每当夕阳西下,我和他坐在小区的长椅上,看着年轻人匆匆走过,常常会想起那个雪花纷飞的夜晚和那趟载着我们驶向未来的火车。
他的手依然温暖,笑容依然和煦,只是多了几道岁月的痕迹。
"如果时光倒流,你还会做同样的选择吗?"有一次,他突然问我。
我握紧他的手,笑着回答:"我会毫不犹豫地再退一次亲,然后等着你来问我那个问题。"
在人生的道路上,最重要的不是一开始走对了路,而是当你发现走错了,有勇气回头,重新选择。
而我,很庆幸自己当初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