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父去世前,给了我一只旧手表,说这是他唯一值钱的东西。"
"葬礼那天,他亲生女儿的一句话让我彻底懂了这份情。"
那是1992年初春的一个傍晚,北风还带着几分凉意,我从棉纺厂下班回来,远远就看见小院门口邻居王婶子在焦急地张望。
"小东,快回来啊,你继父不行了!"王婶子一见我就招手喊道,声音里满是急切。
我心头一紧,三步并作两步跑进那间坐北朝南的砖瓦平房。
屋里煤油灯昏黄的光线下,继父躺在那张吱呀作响的木板床上,脸色灰白得吓人,胸口起伏微弱,额头上渗着豆大的汗珠。
母亲坐在床边,一边给继父擦汗,一边掉眼泪,见我进来,她哽咽着说:"长庚,他突然就倒下了,说胸口疼得厉害。"
我赶紧摸了摸继父的手,冰凉得像块石头。
那时候小县城家家户户还没有电话,我连忙跑到街上的邮电所,在木质电话亭里排了十多分钟队,才打通了大哥单位的电话,让传达室叫他听电话。
随后,我又跑回家,和王婶子一起帮忙将继父抬上了邻居家借来的板车,推着去了县医院。
三个小时后,我们把继父送进了县医院的急诊室。
走廊上的日光灯一闪一闪的,墙上的白瓷钟指向晚上九点。
穿白大褂的刘医生说是心脏病急性发作,皱着眉头说情况不太乐观,叮嘱我们做好心理准备。
大哥骑自行车赶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他额头上的汗水还没干,喘着粗气跑进病房,叫了一声:"爸!"
继父姓赵,名长庚,是县粮站的退休工人。
他和母亲是在我亲生父亲去世五年后才认识的。
那时我十七岁,大哥二十出头,已经参加工作,分到了县棉纺厂的单位宿舍,住在县城另一头。
母亲把小手缝纫店开在自家门口,靠着给邻居们缝缝补补维持生计。
那是1979年,改革开放刚开始,县城里还在用粮票。
赵长庚是来送季度粮票的时候认识了母亲,后来常来常往,一来二去,两个同是命运多舛的中年人便结了婚。
院里的邻居们都说母亲有福气,能找到这么一个老实肯干的后老伴。
说来也怪,我和继父相处了十多年,却始终没能亲近起来。
不是他不好,相反,他对我和母亲都很不错。
家里的重活都是他干,从不叫苦喊累;每月的退休工资也都交给母亲,连买烟的零钱都不留。
可我总觉得他替代不了我的亲生父亲,心里始终横着一道坎儿。
每次过年过节,当他举起酒杯想跟我说几句话时,我总是找借口避开,从不给他表达感情的机会。
"爸,您好点了吗?"大哥赶到医院,急切地问,眼睛红红的,像是路上已经哭过。
继父微微点了点头,眼睛却望着我,那目光有些复杂,似乎有千言万语想说。
"小东,你...过来。"继父气若游丝地说,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我走到床边,有些局促不安,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继父艰难地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个用旧手帕包着的小布包,他的手指骨节突出,颤抖着递给我。
"这是...我唯一值钱的东西...给你..."他努力地说完这句话,脸上的皱纹里满是恳切。
我不解地打开布包,里面是一只老式的上海牌手表,铜色表面有些磨损,皮质表带也已经发黄发硬,但能看出保养得很仔细。
"我不能要..."我下意识地想拒绝,毕竟继父还有一个亲生女儿,赵丽。
她比我大几岁,嫁到了邻县的煤矿家属区,平时来往不多,只在过年时回来看看,和我们之间的关系一直不冷不热。
"你收着..."继父坚持道,他的手紧紧抓住我的手腕,力道之大让我吃惊,"我对不起你..."
这句话像一块石头砸在我心里,激起层层涟漪。
继父对不起我什么呢?
这么多年,他勤勤恳恳地照顾着这个家,从没亏欠过我什么啊。
我正想问清楚,护士来催我们离开,说要给病人做检查了。
我们只好出去,可等我们再进去时,继父已经睡着了,脸色比之前好了一些。
"医生说你爸暂时稳定下来了,你先回去休息吧,明天还要上班。"大哥拍拍我的肩膀,"我和妈在这里守着就行。"
我点点头,看了一眼病床上的继父,心里像堵了一块石头,说不出的滋味。
回家的路上,我把那只手表翻来覆去地看,不明白继父为什么要把它给我。
表盘背面刻着一行小字:"1958年,长庚留念",那时他应该刚参加工作不久。
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一只上海牌手表确实算得上贵重物品,差不多要半年工资。
我把手表放进口袋,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第二天一大早,我刚到厂里,就接到医院打来的电话,继父的病情突然恶化了。
我请了假,骑着自行车赶到医院,刚进病房门口,就听到里面传来一阵低低的啜泣声。
母亲坐在床边,整个人像是一下子苍老了十岁,佝偻着背,眼泪无声地往下掉。
大哥站在窗边,眼睛红肿,看到我进来,轻轻摇了摇头。
三天后,继父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院里的老邻居们纷纷前来吊唁,都说赵叔人好,为人厚道,从没见他和谁红过脸。
有人提起前些年邻居老张摔断腿没钱治疗,是继父偷偷送去二百块钱的事;也有人说起他每次磨面都会多带一些给独居的老刘婆婆。
听着这些,我心里一阵阵发酸,原来继父在邻里间口碑这么好,而我作为儿子,却从未真正了解过他。
赵丽闻讯赶来时,继父已经被推进了太平间。
她戴着一顶黑色的毛线帽,穿着一件褪色的蓝色棉袄,看起来憔悴了许多,不再是我记忆中那个盛气凌人的姐姐。
"爸临走前有什么话说吗?"她红着眼圈问我,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
我犹豫了一下,没有提那只手表的事情。
毕竟在我看来,那只是一块普通的老表,可能还不值几个钱,但对赵丽来说,却是她父亲的遗物。
"没什么特别的。"我回答,手不自觉地摸了摸口袋里的表。
丧事一切从简,那是九十年代初,县城里的风俗还比较朴素,没有现在那么铺张。
我和大哥商量后,决定平摊丧葬费。
"我和小东是儿子,这些费用应该我们出。"大哥跟赵丽说,语气坚决却不生硬。
赵丽提出要出一部分,但被我们婉拒了。
毕竟她嫁出去了,家庭条件也一般,她丈夫在煤矿上班,工资不高,还有一个上小学的孩子要养。
"那我来料理后事吧,总得为爸做点什么。"赵丽固执地说,眼圈又红了。
下葬那天,天空飘着蒙蒙细雨,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泥土气息,让人心里发沉。
母亲撑着一把深蓝色的旧雨伞,站在坟前,无声地掉着眼泪。
邻居们给继父送行后,渐渐散去,只留下我们几个亲人。
那一刻,我看到的不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妇人,而是一个连续失去两个丈夫的可怜女人。
人生的无常与苦痛,突然像雨点一样打在我心上,让我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告别仪式结束后,大家陆续散去。
赵丽却叫住了我,说要单独谈谈。
我们走到墓地边上的一棵老槐树下,雨已经停了,天空透出一点灰蓝色的光。
"爸是不是把那只上海表给你了?"赵丽突然问道,眼睛直直地看着我。
我心里一惊,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里的表:"你怎么知道?"
"因为这是他最珍贵的东西,我早就知道他会给你。"赵丽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
我顿时感到有些难堪,连忙掏出手表递给她:"这应该是你的。毕竟你是他亲生女儿。"
赵丽摇摇头,用手推开了我递过去的手表,眼泪忽然涌了出来:"你知道这块表的来历吗?"
我摇头,心跳莫名地加快了。
"这是我爸年轻时用半年工资买的,是他人生中第一件值钱的东西。"赵丽的声音低沉而平静,"我从小就羡慕这块表,缠着他要,他都舍不得给我玩。"
她顿了顿,擦了擦眼角的泪水,眼神中流露出回忆的神色:"你知道我爸为什么一直对你愧疚吗?"
我又摇头,内心已经泛起了波澜。
"九年前,你到省城上大学时,家里本来没钱。"赵丽的声音有些哽咽,"我爸偷偷把这块表卖了,凑了三百块钱给你当学费。"
我愣住了,脑海中闪过那个闷热的夏天,我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后,全家人既高兴又发愁。
高兴的是我成了村里第一个考上大学的,发愁的是学费和生活费从哪里来。
邻居们来祝贺,也带来几十块钱的红包,可那远远不够四年的花销。
我记得继父当时沉默不语,晚上听见他和母亲在厨房里低声商量,第二天他就去了趟县城,回来时说托人借到了钱,让我安心去上学。
"后来他省吃俭用,一分钱掰成两半花,足足攒了两年,又从当铺把表赎了回来。"赵丽的声音让我从回忆中惊醒,"他一直没让你妈知道这事,怕你们不好意思要。可他总惦记着把表给你,因为他说,他对不起你亲爸,理应对你更好些。"
我站在那里,如遭雷击,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说不出话来。
"可是...他为什么要对不起我亲爸?"我茫然地问,声音嘶哑。
赵丽深吸了一口气,脸上的表情更加沉重:"你亲爸和我爸是同学兼战友,在五十年代末一起到国营农场支援建设。"
"那年你爸出事的时候,我爸其实在场,他们一起在水渠干活,你爸为了救一个掉进水里的小孩,自己却被急流冲走了。"
"我爸跳下去救他,却没能拉住他。"赵丽的眼睛里流露出深深的悲伤,"他一辈子都内疚,觉得欠了你爸一条命。"
"后来遇到你妈,他其实是带着赎罪的心态来的,他想照顾你们,把对你爸亏欠的补偿给你们。"
我的眼前浮现出继父平日里对我欲言又止的眼神,他总是默默地为我付出,却从不求回报。
那些年我对他的疏远与冷淡,此刻在我心中激起了巨大的愧疚。
"我爸临终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和你妈。"赵丽说着,握住我的手,"他总怕自己做得不够好,怕你们不原谅他。"
"这块表,是他对你的心意,也是他对你爸的承诺。你一定要收下。"
我再也控制不住,眼泪夺眶而出。
十多年来对继父的所有误解和隔阂,在这一刻轰然倒塌。
"对不起,我不知道..."我哽咽着说,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复杂的心情。
赵丽拍了拍我的肩膀:"他从来不求回报,看着你健康成长,他就心满意足了。"
"我有时候还挺嫉妒你的,觉得爸把所有的爱都给了你和你妈。"赵丽苦笑着说,"直到长大后才明白,爸是在用他的方式偿还一份亏欠,也在完成一个朋友之间的承诺。"
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在想赵丽的话。
雨后的空气格外清新,路边的水洼倒映着天空的蓝色,却怎么也映不出我此刻的心情。
葬礼结束后,母亲和我整理继父的遗物。
他的东西很少,几件洗得发白的衬衣,两条补丁摞补丁的裤子,一双磨得掉皮的老皮鞋。
在他的床头柜里,我们发现了一本老旧的笔记本,封面是褪色的红色,边角已经卷起。
"这是你继父的日记。"母亲小心翼翼地打开本子,递给我,"他没什么文化,字写得不好,但每天晚上都要记上几笔。"
翻开日记,我看到了继父工整却带着几分生硬的字迹:
"1983年9月1日,晴。今天是小东上大学的日子,我没有跟他一起去车站,怕自己控制不住情绪。这孩子真像他爸爸,倔强又有主见。我欠东海一条命,此生无法偿还,只能尽我所能照顾好他的妻儿。看着小东一天天长大,我心里既欣慰又愧疚。他从未叫过我一声爸,但没关系,我知道自己的位置。能默默守护他们,就是我最大的心愿。"
字里行间,满是一个普通男人的朴实情感。
我不知道继父是怎样背负着这份愧疚度过这么多年的,又是怎样在我的冷漠中坚持着他的爱与责任。
日记里还夹着一张泛黄的老照片,是两个年轻小伙子的合影,背景是一片广阔的农田。
照片背面写着:"东海、长庚,国营农场,1957年"。
我仔细端详照片中的两张年轻面孔,一个瘦高,笑容爽朗,应该是我的亲生父亲;另一个矮壮,表情腼腆,是年轻时的继父。
他们站得很近,手搭在彼此肩上,眼神中透着青春的活力和对未来的期待。
谁能想到,命运会让他们以这样的方式纠缠一生?
"你继父其实一直很在乎你,"母亲轻声说,眼角含着泪花,"他只是不善表达。"
"每次你放假回来,他都偷偷地准备你爱吃的红烧肉和清蒸鱼,却总是借口有事,不和你一起吃饭。他怕你尴尬。"
我想起那些年继父总是在我回家时找各种理由出门,原来不是刻意回避,而是体贴入微的关心。
"记得你高考那年,他天天半夜起来给你烧热水,怕影响你休息,连脚步声都放得很轻。"母亲的眼泪又流了下来,"他常说,小东不容易,要考出去,有出息。"
"妈,我对不起他。"我哽咽着说,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
母亲摇摇头:"他能理解你。他常说,小东对我有隔阂很正常,我不求回报,只求他好。"
晚上,我一个人坐在继父生前常坐的那把竹椅上,摸着膝盖上那本日记,心中五味杂陈。
院子里的老槐树沙沙作响,月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这是继父种下的树,现在枝繁叶茂,遮出一片清凉。
我翻到日记的最后一页,是继父住院前一天写的:
"昨晚又做了那个梦,梦见东海在河里挣扎,我怎么都抓不住他的手。醒来时,心口疼得厉害。我知道自己时日不多了,唯一放心不下的是妻子和小东。妻子这些年跟着我,没享过什么福,小东虽然有出息,但心里对我始终有隔阂。我这辈子没什么贵重东西,就那块上海表还值点钱,是我唯一的心爱之物。想来想去,还是决定留给小东,也算是我对他爸爸的一点心意吧。希望他能理解我,原谅我..."
字迹到这里戛然而止,也许是心脏病发作,让他无法写完。
我闭上眼,眼前浮现出继父弓着背给院子里的菜浇水的身影,他干裂的双手,他看向我时期盼又小心翼翼的眼神。
回家后,我把那只手表仔细擦拭了一遍,小心地上了发条。
墙上的挂钟已经指向午夜,屋外偶尔传来几声狗吠,远处的工厂烟囱冒出白色的烟,在夜色中格外明显。
我去了趟老街的钟表铺,请师傅检查了一下这只手表。
"小伙子,这可是宝贝啊!"满头白发的老师傅捧着表爱不释手,"这是五六十年代的上海A581,走时精准,做工扎实,现在可不多见了。"
"保养得当的话,还能走很多年。"老师傅说着,从柜台下拿出一小瓶表油,仔细地为表上了油。
夜深人静时,我常常拿出这只表,听着它均匀的"嘀嗒"声,仿佛听到了继父的心跳。
我终于明白,血缘不是亲情的全部,真正的父爱,有时候是无声的付出与守护。
那个夏天过去后,赵丽搬回了县城,住在继父留下的那间平房里,照顾母亲的生活。
我每个月寄钱回家,假期就回去住上几天。
我们之间的关系也渐渐亲近起来,不再像从前那样生疏。
偶尔,我们会一起坐在院子里的槐树下,聊起继父的往事。
赵丽告诉我,继父年轻时是村里出了名的能干小伙,会木工,会泥瓦活,还会修自行车。
"那时候村里结婚,大家都请他去帮忙做家具,他一个人能顶三个人用。"赵丽脸上带着骄傲的神情。
"我记得小时候,家里条件不好,他自己不舍得吃肉,总是说不饿,偷偷把肉夹给我和我妈。"
这些都是我不知道的继父,一个有血有肉、有喜怒哀乐的真实的人,而不仅仅是我记忆中那个沉默寡言的背影。
母亲也跟我讲了很多我不知道的事:继父怎样在我高考那年把家里仅有的一只老母鸡炖了给我补身体;他怎样在我生病时,半夜三更骑自行车去十里外的医院排队买药;他怎样把我大学四年每一封信都细心地保存在一个铁皮盒子里,时不时拿出来看。
时光荏苒,转眼十年过去。
我在省城安了家,有了自己的事业和家庭。
去年,我的儿子出生了。
我给他取名叫赵东海,姓融合了我和继父的姓,名字则是我父亲和继父名字的结合。
这个名字里,凝结着两代人的恩怨与情深。
儿子满月那天,我专门回老家,带着他去看望八十多岁的母亲和赵丽。
母亲满头白发,却依然精神矍铄,看到曾孙子,喜不自禁,逗得小家伙咯咯直笑。
晚上,当所有人都睡下后,我独自坐在院子里,仰望满天繁星。
老槐树依然挺立,见证了这个家庭的悲欢离合。
我取出那只已经陪伴了我三十多年的上海表,小心地把它放在儿子的小床边。
对着他稚嫩的脸庞,我轻声说:"长大后,爸爸会告诉你两个爷爷的故事,告诉你什么是真正的责任与爱。"
窗外,春风拂过槐树的新叶,发出沙沙的响声。
我想,继父如果在天有灵,一定会欣慰地笑了。
因为他的爱,终于被理解,被接纳,被传承下去。
其实人生最深刻的情感,往往源自于最平凡的日常。
就像那些年继父为我做的一切:寒冬里热好的开水,考试前准备的鸡蛋,生病时的焦急守候。
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汇聚成一条爱的长河,滋养了我的成长。
有些情,不必说出口;有些爱,无需血脉相连。
人生最动人的故事,往往发生在我们最熟悉却又最容易忽略的地方。
就像那只朴实无华的老手表,见证了一个男人无言的坚守与付出,也见证了一段跨越生死的深厚情谊。
如今,每当我看到手腕上这只陪伴了三十多年的上海表,心中总会涌起一股暖流。
它不仅仅是一件物品,更是一段情感的载体,一个家庭的历史,以及两个父亲对一个孩子的共同守护。
时间流逝,但爱永远不会走远。
它会以各种方式存在,不断提醒我们:生活中最珍贵的,往往是那些我们曾经视而不见的平凡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