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你长大了要嫁给哥哥啊!"母亲笑眯眯地说着,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
我听罢,泪珠却不争气地滚落下来,嗓子像被塞了棉花一样发紧:"我不要,我只想做她永远的哥哥。"
1986年的春天,村口的大喇叭响着《东方红》,阳光洒在田埂上,麦苗迎风摇曳。我十八岁,妹妹小荷十四岁,正是懵懂的年纪。
老槐树下,我和小荷并排坐在石墩上,手里的冰棍渐渐融化,滴在泥土上,留下一个个小坑。我们谁也没说话,只有远处生产队的拖拉机"突突"作响,打破了这份微妙的沉默。
那天早晨,母亲的一句话像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了一圈圈的涟漪。"童养媳"这个词,在我们陈家湾并不陌生,母亲那一辈,村里有七八户人家都是这样的关系。
可现在是八十年代中期啊,县里都通了电,我们村也有了黑白电视机,《新闻联播》里常说"改革开放",街上的人穿着各种花花绿绿的的确良衬衫。在这样一个新时代,"童养媳"三个字显得那么刺耳。
"哥,你是不是不想要我了?"小荷突然开口,声音细得像蚊子哼哼。她抬起头,那双大大的眼睛里盛满了忐忑。
阳光透过槐树叶的缝隙,斑斑驳驳地洒在她脸上。我连忙摇头:"胡说什么呢,你永远是我妹妹。"
小荷不是我亲妹妹,这是村里人都知道的事。她六岁那年,父母双亡,是我母亲把她接到我家的。当时我家也不富裕,一间砖瓦房,门口一棵老槐树,屋后一小块菜地,全家仅靠父亲在生产队的工分和母亲做些零活维持生计。
"娃啊,咱家也不富裕,但总不能看着小荷没人管。"母亲这样解释,"再说了,以后她长大了,可以给你当媳妇,照顾你和你爹娘,这叫童养媳。"
那时我只有十岁,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我只知道,从此以后,家里多了个跟在我屁股后面喊"哥哥"的小丫头。
小荷很懂事,从不娇气。七岁就帮着母亲洗衣做饭,上学回来还要喂猪、捡柴火。即使生病发烧,也不肯多躺一会儿。每到这时,我就会用自行车驮着她去村医那里打针,她小小的身子贴在我背上,轻得像片羽毛。
"哥,你不怪我给你家添麻烦吧?"有一次,她发着高烧问我。
"傻丫头,你是我妹妹,一家人说什么麻烦。"我摸了摸她滚烫的额头,心疼得不行。
村里人都夸陈家有福气,找了个好童养媳。每当听到这些话,我心里就别扭,总想反驳:她是我妹妹,不是什么童养媳。可在乡下,这种说法根深蒂固,我一个小娃娃,又能改变什么呢?
父亲在我十五岁那年因病去世,家里的担子全压在母亲身上。那时候,小荷更加懂事了,常常一放学就帮着母亲纳鞋底、绣花枕头,贴补家用。
"小荷啊,真是个好闺女。"邻居王婶子看着小荷利索的针脚,连连点头,"陈家有你,算是积了阴德了。"
那年,我初中毕业,考上了县里的师范学校。全村人都来祝贺,说陈家出了个读书人,以后有出息了。我临走前,小荷给我做了双布鞋,鞋面上绣着"步步高升"四个字。
绣工并不精细,针脚歪歪扭扭的,但我能想象她熬了多少个煤油灯下的夜晚。那双鞋我一直舍不得穿,包在一块蓝布里,放在箱底。每次想家了,就拿出来看看。
"哥,你可别忘了咱们的约定。"临走那天,小荷送我到村口的大槐树下,眼睛红红的,却硬是没掉一滴泪。
我点点头。我们的约定是:我念完师范,一定回来,带她离开这个村子,去看看外面的世界。那时的小荷,两条细细的辫子垂在胸前,穿着打了补丁的蓝布衣裳,站在晨光里,像一棵挺拔的小树苗。
师范学校里,我认识了许多新朋友,也第一次真正接触到外面的世界。学校有图书馆,里面放着全套的《十万个为什么》和各种文学名著;有放映室,每周放映一次电影;还有广播站,每天早晨播放《英语900句》。
新思想如春风般吹进我的心里,我开始对"童养媳"这种旧习俗产生更强烈的抵触。每次放假回家,听到村里人说起我和小荷的事,我心里就堵得慌。
"老陈家的小子有出息喽,读书人了。小荷啊,你可得好好待他,以后跟着他有福了。"村里的李大爷看到我和小荷一起去井边挑水,笑呵呵地说。
小荷低着头没吭声,脸红得像熟透的柿子。我心里窝着一团火,想反驳又不知从何说起,只好假装没听见,加快了脚步。
那年腊月,我和小荷去镇上赶集,给母亲买过年的布料。街上人来人往,小商小贩吆喝声此起彼伏。小荷穿着我去年给她买的红色毛衣,显得格外精神。
"哥,你看那个!"她指着一个摊位,眼睛亮晶晶的。
那是个卖发卡的小摊,各种颜色的蝴蝶结发卡摆得琳琅满目。小荷从小到大,没买过一样女孩子的小饰品,一直戴着母亲缝的白布发带。
"喜欢哪个?"我问。
她犹豫了一下,指了指一个蓝色的蝴蝶结发卡:"这个好看。"
我掏出钱包,数了数里面的零钱,够买三四个发卡了。这是我在学校教低年级补习班挣的一点儿钱。
"老板,这个蓝的,再来一个红的、一个粉的。"我说。
小荷拉了拉我的袖子:"哥,买一个就行了,太贵了。"
"没事,你都十四了,该打扮打扮了。"我摸了摸她的头。
回家路上,小荷把蓝色的发卡别在了头上,高兴得走路都轻快了许多。冬日的阳光洒在她身上,她整个人都亮堂起来。
"哥,等我考上高中,我也要去县城,和你一起念书。"她突然说。
我笑着点头:"好啊,到时候我给你补课。"
看着她青涩又明媚的侧脸,我心里忽然涌起一股复杂的情感。小荷正在长大,总有一天会离开这个村子,去过她自己的生活。而我,会一直是她的哥哥吗?
母亲不知从哪听说,现在城里流行"自由恋爱",开始担心起来。有一天晚饭后,她拉着我,唠唠叨叨地说:"小荷是咱们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多好的闺女啊。可别让城里那些花枝招展的姑娘把你迷住了。"
小荷正在灶台边洗碗,听了这话,泛起红晕。手上的动作不停,碗碟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像是在掩饰什么。
"妈,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还童养媳。再说了,小荷是我妹妹。"我压低声音反驳道。
"哎呀,你这孩子,怎么在学校学了些新鲜道理,就不认老理了?当初要不是这个说法,你爹能同意把小荷接回来?她一个孤女,能有今天的生活?"母亲瞪着眼睛说。
我无言以对。是啊,在那个缺吃少穿的年代,多一个人就是多一张嘴。若不是"童养媳"这个名头,小荷可能早就被送去福利院了。
但这并不意味着我要认可这种陈规陋习。我静静地看着正在收拾碗筷的小荷,心里暗暗下定决心:我一定要让她过上不一样的生活。
师范毕业那年,我被分配到县城的实验小学教书。校长看我年轻有为,让我担任了教导主任。这在当时,算是个体面的工作。我拿着全校最高的八十五块钱月工资,还分了一间筒子楼里的单身宿舍。
那天回村,我骑着新买的永久牌自行车,车后座绑着给母亲和小荷买的礼物——一条花围巾和一块上海产的手表。村口的大槐树依旧,只是我觉得它似乎没有记忆中那么高大了。
"哥!"小荷远远地看见我,飞奔过来。她已经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姑娘,黑发盘在脑后,穿着蓝格子连衣裙,模样秀气。
那天晚上,我们一家三口坐在煤油灯下,说着我在县城的见闻。小荷正上高中,学习很用功,常常到半夜才睡。她目标是考上省城的大学,我知道,她希望能和我一样,靠读书改变命运。
"哥,县城真的有电影院吗?"小荷眼睛亮亮的,充满向往。
"有啊,还有图书馆、百货大楼,晚上的霓虹灯可漂亮了。"我绘声绘色地描述着,看到小荷的眼睛里闪烁着梦想的光芒。
突然,母亲问道:"小陈,你在县城有没有认识什么姑娘啊?"
我一愣,摇摇头:"没有,我整天忙着教书,哪有时间啊。"
"我看啊,还是得把小荷的事早点定下来。"母亲转向小荷,"闺女,你今年也十六了,过两年就该说亲了。"
小荷低下头,手指绞着衣角,没有说话。
我放下碗筷,打断了母亲的话:"妈,小荷还在上学呢,别耽误她。"
母亲叹了口气:"现在的年轻人,都喜欢自己找对象。可咱们小荷,从小在咱们家长大,要是你不娶她,怕是对不住人家姑娘啊。"
小荷的脸涨得通红,放下碗就跑出了屋子。
我心里乱极了。娶小荷?这个念头从未在我脑海中认真出现过。她是我看着长大的妹妹啊!那种血浓于水的亲情,怎么能变成夫妻之情?
"妈,您别再提这事了。小荷是我妹妹,我答应过她,帮她读完书,找到好工作。"我坚定地说。
母亲气得直拍桌子:"你这孩子,咋就不明白呢?当初我们把小荷接回来,村里人就传是给你当童养媳的。这么多年,人家姑娘在咱家吃苦受累,你现在说不娶就不娶了?那小荷以后咋办?谁还会要她?"
我无言以对。在我们这样的小地方,一个女孩子的名声比什么都重要。如果我不娶小荷,她确实会面临很多闲言碎语。
那晚,我躺在童年的炕上辗转反侧。月光透过窗户洒在炕头,照在那双小荷给我做的布鞋上。我想起小时候,小荷第一次上学,我牵着她的小手走过村口的大槐树;想起她第一次考试得了满分,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想起她偷偷为我准备的生日礼物——一个笔记本,封面用红纸包着,上面写着"哥哥加油"……
这些回忆如此温暖,却又如此沉重。我从没想过,有一天,我和小荷之间会有这样的隔阂。
第二天一早,我出门散步,看到小荷正在井边打水。晨光中,她的侧脸显得特别宁静。水桶满了,她双手抓住桶耳,吃力地提起来,瘦弱的肩膀微微颤抖。
"我来帮你。"我快步走过去,接过水桶。
"哥。"她轻声喊道,眼睛红红的,像是一夜没睡好。
"小荷,对不起,昨晚的事..."我不知该如何开口。
她摇摇头,勉强挤出一丝微笑:"哥,你不用觉得对不起我。我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
"小荷,你是我妹妹,永远都是。"我认真地说,生怕伤了她的心。
她点点头,眼里却闪过一丝我看不懂的情绪。水桶里的水倒映着我们的脸,一阵微风吹过,水面泛起涟漪,我们的倒影也变得模糊不清。
"哥,你放心,我会和婶婶解释清楚的。"她柔声说,"我们是兄妹,会一直是兄妹。"
听到这话,我心里既欣慰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我们肩并肩走回家,路边的野花已经开放,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花香。
那天下午,我在县城学校备课时,接到了村里大队部打来的电话,说小荷离家出走了。
"什么?!"我手中的粉笔"啪"地一声掉在地上,摔成了两截。
"陈老师,你快回来看看吧,你妈都急得不行了。"话筒里传来大队书记沙哑的声音。
我心急如焚,立刻请假回村。母亲哭得眼睛都肿了,手里握着小荷留下的信:
"婶婶,谢谢您这些年的养育之恩。我去县城找工作了,等站稳脚跟就回来看您。请别担心,也别为难哥哥。我永远记得您的好。小荷敬上。"
字迹工整,一看就是深思熟虑后的决定。
我连夜去县城找人。县城虽不大,但对一个农村姑娘来说,还是太陌生了。我跑遍了每一家可能提供住宿的旅店,每一个可能招工的工厂,都没有小荷的踪影。我在街上行走,不停地张望,希望在人群中找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小荷啊,你到底去哪了?"我站在县城的百货大楼前,望着人来人往的街道,心急如焚。
最后一天找人时,我拖着疲惫的身子,走进了县城的火车站。站台上人声鼎沸,售票窗口排着长队。我灵机一动,拿出小荷的照片,去问售票员。
"这姑娘?好像有点印象,前天买了去市里的票。"售票员瞅了瞅照片说。
市里?那可是省城啊!小荷一个人去那么远的地方,她能行吗?我心里一沉,却又隐约松了口气——至少知道她去哪了。
第三天,我正准备去市里找小荷,却接到了一个陌生电话。是小荷,她说她在市里,跟着表姐一起在服装厂上班,让我们不要担心。
"表姐?你哪来的表姐?"我有些疑惑。
"就是王奶奶家的大闺女啊,嫁到市里好多年了。我一直和她有书信往来,这次是她接我过去的。"小荷解释道。
我这才想起来,村东头的王奶奶确实有个闺女,早年嫁到市里,听说在一家服装厂做管理。没想到小荷竟然一直和她保持联系,而我却毫不知情。
"小荷,你回来吧,咱们好好商量。"我急切地说。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她轻声说:"哥,我不能回去了。你不是一直说要让我过不一样的生活吗?我想靠自己的努力,走出一条路来。再说了,我走了,婶婶就不会整天想着让我们..."她没说完,但我明白她的意思。
我叹了口气:"你在那边还习惯吗?工厂的活不累吧?"
"挺好的。白天上班,晚上还能去夜校读书。表姐对我很照顾,你放心吧。"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雀跃,是我很久没听到的那种快乐。
"你至少告诉我地址,让我去看看你。"我请求道。
"等我安顿好了,会告诉你的。"她说完就挂了电话。
母亲听说小荷平安,松了一口气,但还是埋怨我:"要不是你死活不同意这门亲事,小荷也不会离家出走啊。你这孩子,把人家姑娘逼得走投无路,我这心里过不去啊。"
我心里苦涩,却不知该如何解释。是我害了小荷吗?我只是想保护她,让她有更多选择的权利,而不是被命运和传统束缚。但我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
"妈,小荷她有自己的想法。现在她去市里了,有工作,还能读书,这不是挺好的吗?"我试图安慰母亲。
母亲擦了擦眼泪:"这丫头,要强,像你。要不是我们当初把她当童养媳接回来,她哪有今天?现在倒好,鸟儿翅膀硬了,就飞了。"
我听出了母亲话里的埋怨,可我不想辩解什么。是啊,养孩子就是养大了,给他们插上翅膀,然后看着他们飞走。小荷的离开,或许是对我们所有人的解脱。
日子一天天过去,小荷偶尔会寄信回来,说她在服装厂做得不错,还在夜校读书。每次看到她的信,我都松一口气,却又忍不住担心。那个曾经在我眼皮底下长大的小女孩,现在要独自面对这个复杂的世界。
这一年秋天,我收到了小荷寄来的第一笔钱,两百块,还有一条给母亲的围巾。信中,她写道:"哥,我在工厂学会了织毛衣,这条围巾是我给婶婶织的,冬天快到了,让她戴着暖和些。钱不多,你帮我存着,等我以后挣多了,要供你读大学。"
读着信,我鼻子一酸。小荷才离家几个月,就学会了这么多,还想着我们。我把钱和围巾带给母亲,老人家摸着那条围巾,眼泪直流:"这孩子,还记着我们啊。"
那年冬天,我听从小荷的建议,报考了市师范学院的函授班,想提升自己的学历。县城的日子虽然简单,但我觉得充实。白天教书,晚上学习,周末回村看看母亲。
有时候,我会站在学校操场上,望着远方的天空,想象小荷在市里的生活。她是不是也像信中说的那样,过得充实快乐?
1990年春节,我收到了小荷的来信,她说要回村过年。我兴奋得几天睡不着觉,提前打扫了她的房间,还买了她最爱吃的糖果。
大年三十那天,小荷回来了。她穿着时髦的羽绒服,扎着马尾辫,眉眼间透着城里姑娘的干练。母亲一见到她,就抱住她哭了。小荷轻轻拍着母亲的背,眼圈也红了:"婶婶,我回来了。"
晚上,一家人围坐在炕上吃团圆饭。桌上的菜比往年丰盛许多,有红烧肉、清蒸鱼、炖鸡块,还有小荷带回来的糕点和水果。电视机里放着春节联欢晚会,欢快的歌声充满了整个屋子。
"小荷,你看起来气色不错啊。"我打量着她,发现小荷不仅衣着变了,整个人的气质也不同了,举手投足间多了几分自信。
她笑着点头:"工厂的活虽然累点,但我喜欢。现在我不仅是车间工人,还学了设计,表姐说我有天分,可以往这方面发展。"
母亲摸了摸她的手:"瘦了,是不是没好好吃饭?"
"怎么会,食堂的饭菜可香了。"小荷笑着说,转而从包里拿出一个红包,"婶婶,这是我的一点心意,您收着。"
母亲推辞不过,接过红包,眼睛又湿润了:"好孩子,你有出息了。"
饭后,我和小荷坐在院子里看星星。冬夜的星空格外明亮,我们的呼吸在冷空气中形成白色的雾气。院子里的老柿子树光秃秃的,树梢上挂着几个红灯笼,随风轻轻摇晃。
"哥,这两年,我想明白了很多事。"小荷突然说道,声音坚定而清晰。
我看着她,等她继续。
"小时候,我一直把你当哥哥,把婶婶当妈妈。可后来,村里人总说我是你的童养媳,我就开始困惑了。"她的手指轻轻敲打着石墩,像是在敲打记忆的鼓点,"我离开家这两年,见了很多人,也听了很多故事。我明白了,感情是不能强求的,也不该被传统束缚。"
我心里一暖,握住了她的手:"小荷,你长大了。"
"嗯,我现在知道,什么是真正想要的生活了。"她微笑着看我,眼睛亮亮的,映着星光,"哥,我不怪你。反而要谢谢你,是你一直鼓励我读书,鼓励我追求自己的路。"
我鼻子一酸:"小荷,不管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你。"
"我决定继续在市里工作,夜校毕业后,想考服装设计学校。"她的眼睛里闪烁着光芒,"我喜欢设计衣服,想让更多人穿上我设计的衣服。"
我点点头:"这是个好梦想。服装厂工资高吗?"
"还行,每月能拿到一百五十多,比在村里强多了。最主要的是,我能学到技术,还能接触到很多新鲜事物。"她说着,眼睛里闪烁着光彩。
"哥,我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她犹豫了一下,声音变得有些怯生生的,"我在工厂认识了一个男孩,他叫王建国,是技术部的师傅。他对我很好。我们...可能会在一起。"
我心里突然一紧,说不清是什么感觉。我知道自己应该高兴,小荷找到了自己的幸福,可心里却涌上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这种感觉让我自己都惊讶,难道我对小荷真的有那种感情?不,不是的,这只是一种保护欲,对吧?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他比我大三岁,是技术部的骨干,人很踏实,对我很关心。"小荷脸上泛起幸福的红晕,"最重要的是,他尊重我,支持我的梦想。他还说,等我夜校毕业,要送我去上专业的设计学校。"
我点点头:"那就好。有机会,带他回来见见我们。"
"嗯。"她轻轻地答应着,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盒子,"哥,这是我给你买的手表,市里产的'上海牌',你戴着上课方便。"
我接过盒子,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块精致的手表,银色表盘,黑色皮带,很是大气。我知道这样的表至少要一百多块钱,对于小荷来说,是笔不小的开支。
"小荷,这太贵了,你自己留着用吧。"我想推辞。
她却执意要我收下:"哥,这是我第一次给你买礼物,你要是不收,我会难过的。"
我看着她坚定的眼神,只好点头:"好,我收下了,谢谢你。"
"你看看合不合适。"她催促道。
我戴上手表,调整了一下表带,刚刚好。小荷满意地笑了:"真好看,衬你的气质。"
望着她灿烂的笑容,我心里五味杂陈。小荷不再是那个跟在我身后喊"哥哥"的小女孩了,她已经长大,有了自己的路要走,有了爱她的人,有了美好的未来。
而我,似乎也该放下那份保护欲,让她真正飞向更广阔的天空。
夜深了,院子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我仰望星空,思绪万千。青春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那些与小荷一起走过的日子,像放电影一样在脑海中闪过。
第二天一早,小荷去走亲戚了。母亲坐在炕上,拉着我的手,叹了口气:"娃啊,妈看得出来,小荷心里有别人了。"
我沉默不语,手腕上的新表滴答作响,像是在计量逝去的时光。
"其实,妈原本是希望你们在一起的。小荷这孩子,懂事、能干,对咱们家恩情也深。可是..."母亲的眼睛湿润了,皱纹里盛满了岁月的沧桑,"妈这两年也想通了。感情这事,强求不来。小荷能找到自己的幸福,也是好事。咱们陈家,没亏待过她,问心无愧。"
我握住母亲的手:"妈,您别担心。小荷会过得好的,我们也会过得好的。"
母亲点点头,眼泪却止不住地流下来:"你这孩子,从小就懂事。其实妈心里明白,你对小荷,就是哥哥对妹妹的那种情分。妈是怕她以后嫁给别人,过不好,受委屈啊。"
我轻声安慰道:"妈,小荷有主见,她选的人不会差的。等有机会,我去市里看看那个王建国,要是人不错,咱们就放心了。"
母亲擦了擦眼泪:"也好,妈这把老骨头,就指望你们过得好。"
年后,小荷回市里去了。我送她到村口的大槐树下,那是我们小时候常常玩耍的地方。冬日的阳光洒在积雪上,闪闪发光。小荷穿着那件鲜亮的羽绒服,像一只即将远航的蝴蝶。
"哥,我会常回来看你们的。"小荷说,眼睛里满是不舍。
"嗯,有什么事就打电话,我随时都能去市里帮你。"我说,心里既欣慰又有些失落。
"对了,王建国说,等到五一劳动节,想请你去市里玩,你愿意吗?"她有些忐忑地问。
"当然愿意,我早想去市里看看了。"我一口答应。
她笑了,那笑容明媚如春光:"哥,谢谢你一直把我当妹妹。"
"你永远都是我妹妹。"我认真地说,帮她整理了一下围巾。
我们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看着小荷坐上长途汽车离去的背影,我站在原地,久久不愿离开。风吹过槐树,发出沙沙的响声,仿佛在讲述我们这些年来的故事。
或许,最深的爱,不是占有,而是成全。我想起那年母亲说妹妹是我的童养媳时,我哭着说只想做她永远的哥哥。现在看来,那个单纯的愿望,竟然以另一种方式实现了。
五一假期,我按约定去了市里。小荷和王建国在火车站接我,他们站在人群中,远远地向我挥手。王建国比我想象的要高大结实,脸上总是挂着憨厚的笑容。他主动接过我的行李,热情地拉着我说个不停。
"陈哥,小荷常常提起你,说你是最好的哥哥。"他真诚地说。
小荷在一旁笑:"我哥可不只是好,他还特别有学问呢,是县里最年轻的教导主任。"
看着他们亲密又自然的互动,我心里的那丝芥蒂悄然消散。王建国确实是个不错的小伙子,老实本分,对小荷很好。我能看出,小荷在他身边是快乐的,这就足够了。
这三天,他们带我游览了市里的名胜古迹,参观了他们的工厂,还特意安排了一顿丰盛的晚餐。席间,王建国郑重地向我表达了对小荷的感情,说要好好珍惜她。
"陈哥,我知道小荷的过去,也知道你们家对她的好。我向你保证,我会一辈子对她好,让她幸福。"他举起酒杯,目光坚定。
我与他碰杯:"好好待她,她是我最重要的妹妹。"
小荷在一旁看着我们,眼圈微红,嘴角却挂着幸福的笑容。
临走那天,小荷送我到火车站。站台上人来人往,我们找了个安静的角落说话。
"哥,你觉得建国怎么样?"她有些忐忑地问。
"不错,踏实、可靠,最重要的是,他真心爱你。"我由衷地说。
小荷松了一口气,绽放出明亮的笑容:"谢谢你,哥。我知道你会为我把关的。"
"什么时候把婚事定下来?"我问。
"可能明年吧,我想先把夜校读完。"她说,然后犹豫了一下,"哥,到时候,你能代表我们家来吗?"
我心里一暖,郑重点头:"当然,这是我的责任和荣幸。"
火车即将进站,小荷突然伸手整理我的衣领,就像小时候我帮她整理衣服一样:"哥,你也要找个好姑娘。我不在家,谁来照顾你啊?"
我笑了:"放心吧,我会找到的。"
其实我已经在和一位同事交往,她是学校的语文老师,温柔贤淑。小荷知道后,高兴得像个孩子,一个劲儿地说要帮我张罗婚事。
1995年春天,小荷结婚了。我和母亲一起去市里参加她的婚礼。她穿着自己设计的婚纱,美丽动人。她的丈夫王建国,如今已经是厂里的技术主管,为人诚恳踏实。
婚礼上,小荷挽着我的手走过红毯。那一刻,我心中百感交集。曾几何时,村里人都以为这个场景会是我和她的婚礼。而如今,我以哥哥的身份,将她交到另一个男人手中。
"哥,谢谢你。"小荷轻声说,眼睛里闪着泪光。
"新婚快乐,妹妹。"我微笑着回应,心里无比骄傲。
婚宴上,我敬了小荷和王建国一杯酒:"祝你们白头偕老,永远幸福。小荷,你永远是我最好的妹妹。"
小荷的眼里闪着泪光,郑重地说:"哥,你也一定要幸福。"
回程的火车上,母亲握着我的手,眼里满是欣慰:"咱们小荷,终于有了好归宿。她找到了真正适合她的人,这比什么都强。"
我点点头:"是啊,这才是她应得的幸福。"
列车驶过田野,窗外春光明媚。我想起那年春天,在老槐树下,我对小荷许下的承诺:带她离开村子,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如今,她不仅看到了外面的世界,还在那里扎下了根,开出了花。
而我,也终于明白,有些缘分不是用亲情或爱情来定义的,它超越了所有框架,成为生命中最珍贵的礼物。
离开火车站时,我看到站台上有对年轻父母带着一个小女孩,那女孩约莫六七岁,穿着红色的小棉袄,眼睛大大的,像极了小时候的小荷。我不禁驻足,看着他们一家人说说笑笑地走远。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命运的安排往往出人意料,却总有它的道理。如果当年我真的按照传统,娶了小荷为妻,或许我们都不会有今天的幸福。
那年母亲说妹妹是我的童养媳,我哭着说只想做她永远的哥哥。如今看来,这个单纯的愿望,竟是我们故事中最美的结局。
也许,这就是所谓的缘分吧——不是强求,而是遵循内心,让每一段关系都回归它最自然、最适合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