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人的爱,富贵的情
"老王家二小子,怎么好意思要你妈那点退休金?她辛苦一辈子,现在连自己花都不够!"邻居刘大婶站在楼道里,声音像早市的大喇叭。
我说不出话来,只能尴尬地笑笑。
刘大婶也不等我回应,继续道:"你妈在纺织厂几十年,腰都直不起来了,这点钱是她的血汗钱啊!"
我叫周明德,今年五十有二,是南方一家中型国企的中层干部。我的哥哥周明忠比我大五岁,在郊区一家工厂当车间主任。母亲周桂兰,今年七十八岁,曾是市纺织厂的纺织女工,去年冬天搬来与我同住。
那是一个寒风刺骨的早晨,我开着桑塔纳去接母亲。老小区没有电梯,母亲从六楼慢慢走下来,背着一个褪了色的蓝格子帆布包,手里还提着一个塑料编织袋。
"妈,就带这些东西啊?"我接过编织袋,里面装着几件补了又补的衣服。
母亲笑着说:"够穿就行,带那么多干啥,占你地方。"
看着母亲满头的白发和布满皱纹的脸,我心里一阵酸楚。时光如刀,在母亲脸上刻下了太多岁月的痕迹。
母亲退休金每月四千五百元。在她那一代人眼里,这已是"高薪"。老人家一生节俭,总说"钱不多,攒着给你们兄弟应急"。自从住进我家,每月退休金打卡后,就执意交给我保管。
最初我坚决不收,但拗不过母亲执着的性格,只好收下,私下全存进一个专门的账户。
"儿啊,这点钱也算妈的一点心意。我吃你家的,住你家的,总不能两手空空吧。"母亲经常这样说,眼里闪着坚定的光。
每次说这话,她都会轻轻拍拍我的手背,那双布满老年斑的手,曾经是多么灵巧有力啊。
记得小时候,家里的木桌上总放着一个搪瓷缸子,缸子里插着几根铅笔和一把尺子。那是我和哥哥的学习工具,每一根铅笔都用到只剩短短一截才换新的。
那是七十年代末的苦日子,父亲早逝,母亲独自扛起生活重担。我清晰记得母亲纤瘦的背影,天不亮便出门,夜深才归。她的手粗糙得像树皮,指缝里永远嵌着纺织厂的棉絮。即便如此,她从未在我们面前流过一滴泪。
那时候,一家三口挤在厂区的一间十多平米的宿舍里。冬天屋里冷得能看见哈气,母亲总是把唯一的棉被给我和哥哥盖,自己只披一件厚棉袄。下雨天,屋顶总会漏水,母亲就摆几个破脸盆接水,"滴答、滴答"的声音整夜回荡。
"忠,德,妈没本事,供不起你们念大学,但你们一定要好好学手艺。"母亲常常这样说,声音里满是歉疚与期望。
那时的日子虽苦,但也有甜。每逢春节,母亲一定会想办法弄两斤猪肉,做一顿饺子。那香味,那满足,现在想起来都让人眼热。
哥哥早早进厂当了学徒,我后来考上了中专。母亲听到消息那天,破天荒买了半斤猪肉,炖了一锅肉丝白菜。那顿饭,我至今记得那肉的香味,更记得母亲眼中的那份骄傲。
吃饭时,母亲一直给我夹菜:"多吃点,读书要有力气。"她自己却只吃白菜,说是"肉太腻,吃不惯"。
后来我才知道,那半斤肉花了她半个月的零用钱。
上中专那天,母亲送我到校门口,塞给我一个纸包:"里面是十块钱,你攒着用,不够了跟妈说。"
我知道,那是她好几天的伙食费。
工作后,我和哥哥都有了自己的家庭。我在市里买了房,有了女儿;哥哥在厂子附近安了家,有个儿子。母亲那时已从厂里退休,独自住在那间老房子里,偶尔串串门,看看电视,日子过得清贫却安稳。
我们常劝她搬来和我们住,但她总说:"自己住习惯了,不想打扰你们小两口。"
其实我知道,她是怕给我们添麻烦。
去年农历十月,母亲突然摔了一跤,住了几天医院。出院后,医生嘱咐不能再独居。我和嫂子商量后,决定接母亲来我家住。
"妈,跟我住吧,我家离医院近,有什么事也方便。"我对母亲说。
母亲沉默了一会儿,点了点头:"那就麻烦你们了。"
就这样,母亲带着她的那些简单家当,搬进了我家的老人房。
刚开始,母亲很不适应。她习惯早起,却又怕吵醒我们;想帮忙做家务,又担心弄坏家电;想看电视,又觉得打扰我们休息。常常一个人坐在阳台上,望着远处发呆。
慢慢地,母亲开始融入我们的生活。她会在我上班前煮好稀饭,切好咸菜;会帮忙照顾孙女放学;会在菜场挑便宜的蔬菜。一家人,其乐融融。
每月十五号是母亲的退休金发放日。那天早上,我还没起床,就听见母亲轻手轻脚地出门去银行。回来后,她总是把一沓钱放在我的书桌上:"德啊,这是妈的退休金,你收着。"
我推辞不过,只好收下,但从不动用,全部存进了一个专门为她开的存折里。
"妈,这钱是您的养老钱,我怎么能要呢?"我每次都这样说。
母亲总是摆摆手:"我吃你的,住你的,已经很不好意思了。这点钱,算是我的一点心意。"
她的眼神那么真诚,让我无法拒绝。
去年冬天的一个周日,哥哥和嫂子陈桃花突然来访。一进门,气氛就有些不对。
"明德,听说妈每月的退休金都给你了?"哥哥的声音有些生硬。
我有些诧异:"是啊,但我都存起来了,一分没动。"
嫂子在一旁冷笑:"存起来?存到你自己账上了吧?四千五百一个月,一年就五万多,这可不是小数目!"
"桃花,你这话什么意思?"我皱起眉头。
"什么意思?"嫂子声音提高了八度,"你占了老人家的便宜,还问我什么意思?"
哥哥插话道:"她是我们俩的妈,凭什么退休金全给你?"哥哥的声音里有委屈,更多的是一种我不熟悉的算计。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情绪:"哥,我真的一分钱没动,全存在一个专门的存折里。你要看账吗?"
正说着,母亲从厨房走出来,擦了擦手上的水,平静地说:"我跟谁住都一样,钱给谁都一样。"
简简单单一句话,却让屋子里瞬间安静下来。
母亲又说:"明忠,你也五十多岁的人了,怎么还为这点钱斤斤计较?"
哥哥脸色一变,语气软了下来:"妈,不是为了钱,是为了公平。"
"公平?"母亲摇摇头,"我想住哪儿就住哪儿,钱想给谁就给谁,这就是公平。"
那天,哥嫂不欢而散。我送他们到门口,哥哥小声对我说:"明德,你有工作,有房子,日子过得好。我们厂效益不好,儿子又要买房结婚,日子紧巴巴的。"
我这才明白他们突然造访的真正原因。
后来才知道,哥嫂家儿子买房首付缺钱,急着东拼西凑。他们原想着母亲的退休金能帮上忙,没想到钱都给了我。
那晚,我坐在阳台上抽烟,思考着这件事。母亲走过来,轻轻拍拍我的肩:"儿啊,别为这事烦心。你哥就那脾气,说话冲,心不坏。"
看着母亲布满皱纹但仍然慈祥的脸,我心里涌起一股暖流。是啊,我们都是她的儿子,何必为了钱闹得不可开交?
第二天,我主动打电话给哥哥,提出资助侄子十万元买房首付。哥哥愣了一下,然后声音哽咽:"明德,谢谢你。"
我笑着说:"哥,咱们是亲兄弟,这有啥好谢的。"
电话那头,传来哥哥压抑的抽泣声。
那个周末,哥嫂带着侄子来我家道谢。母亲笑眯眯地看着我们兄弟和解,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像冬日里的暖阳。
饭桌上,母亲亲手包了饺子,就像我们小时候一样。嫂子主动帮忙择菜、和面,气氛融洽了许多。
"明德叔叔,谢谢您帮我付首付。"侄子羞涩地对我说。
我笑着摸摸他的头:"自家人,别这么客气。以后好好工作,孝顺你爸妈就行。"
母亲在一旁看着,眼里闪着欣慰的光。
正当家庭矛盾稍缓,变故突然发生。一个普通的清晨,母亲起床时突然晕倒在地。我和妻子赶紧送她去医院,医生诊断为轻度脑梗,需要住院治疗。
病房里,母亲躺在白色的床单上,显得那么瘦小、脆弱。我坐在床边,握着她粗糙的手,心如刀绞。
"妈,您一定要好起来啊。"我哽咽着说。
母亲虚弱地笑笑:"没事,老毛病了,死不了。"
我立即给哥哥打电话。不到一小时,哥嫂就赶到了医院。看到母亲的状况,嫂子竟然哭了起来:"妈,您可吓死我们了。"
接下来的日子,我和哥嫂轮流照顾母亲。原来针锋相对的嫂子,此刻却无微不至地照料母亲,帮她翻身、擦洗、喂药。
哥哥也常常下班后直接来医院,给母亲削苹果、讲笑话逗她开心。那段日子,我们仿佛回到了小时候,兄弟同心,为了共同爱的人努力着。
"明德,对不起。"一天晚上,哥哥突然对我说,"我不该为那点退休金跟你闹。"
我拍拍他的肩:"哥,咱们是亲兄弟,这都是小事。"
哥哥眼眶湿润:"不是小事。妈一辈子不容易,咱们兄弟俩不该为钱伤了和气。"
医院走廊的灯光下,我们相对而立,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只有彼此依靠的童年。
母亲住院的那段日子,我发现了许多以前没注意到的事情。比如,哥哥虽然脾气急,但心地善良,每次来医院都会给周围病床的老人带点水果;嫂子看似泼辣,其实很细心,总能发现母亲不好意思说出口的需求。
也许,我们一家人从未真正了解过彼此。
住院两周后,母亲的状况有了明显好转。医生说可以出院了,但需要好好休养。
出院那天,我和哥哥一起去办手续。走廊上,哥哥欲言又止。
"哥,有什么事直说吧。"我看出他的犹豫。
哥哥挠挠头:"明德,厂里最近效益更差了,可能要减薪。侄子的婚事也快了,家里实在是捉襟见肘..."
我打断他:"哥,不用说了。咱妈的退休金我一直都存着呢,存折给你拿去,里面有六万多。"
哥哥愣住了:"明德,你真的..."
"真的一分没动。"我笑着拍拍他的肩,"你先拿去用,等你宽裕了再还也不迟。"
回到病房,母亲已经收拾好了东西,坐在床边等我们。她的脸色比刚入院时红润了许多,看到我们进来,微笑着问:"手续办好了?"
母亲出院那天,坚持要将自己积攒的养老钱平分给我们兄弟。"这辈子没给你们留下什么,就这点钱,你们别为这个伤了和气。以后啊,我轮流住,三个月你家,三个月你哥家,这样公平。"
那一刻,我和哥哥同时红了眼眶。是啊,为这点钱算什么?母亲给予我们的,远比金钱珍贵千百倍。
"妈,您想住哪儿就住哪儿,不用轮流。"我轻声说。
母亲摇摇头:"不行,要公平。你们都是我的儿子,我不能偏心。"
回家的路上,母亲坐在后座,看着窗外飞逝的景色,若有所思。"现在的日子真好啊,"她突然说,"想当年,你爸去世那会儿,我天天担心买不起米下锅,哪像现在,你们都有出息,我啥都不用愁了。"
听着母亲的话,我鼻子一酸。是啊,多少个日夜,她独自一人撑起一个家,含辛茹苦把我们拉扯大。如今,她只想安享晚年,却还要操心我们兄弟的关系。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小时候,我和哥哥在厂区的小操场上放风筝。母亲站在远处,笑眯眯地看着我们。风筝越飞越高,最后变成了一只金色的鸟,在蓝天上自由翱翔。
醒来时,我的枕头是湿的。
从那以后,我和哥哥约定,每周日全家人都聚在一起吃顿饭。有时在我家,有时在哥哥家。母亲也按照她的计划,三个月一轮换地住。
轮到她住在哥哥家的日子,我和妻子、女儿也会常去看望。轮到她住在我家时,哥嫂和侄子也会定期来访。
慢慢地,原本紧张的家庭关系融洽了许多。嫂子不再对我有敌意,常常和我妻子一起去菜场买菜、聊家常;侄子和我女儿也从陌生到熟悉,假期里一起打游戏、看电影。
母亲看着我们,脸上的笑容比任何时候都要灿烂。她常说:"看到你们兄弟和睦,我这心里啊,比吃了蜜还甜。"
去年端午节,我们一家人一起包粽子。母亲坐在餐桌前,耐心地教孙子孙女包粽子的技巧。"包粽子要诚心,"她说,"这样才会香。"
我和哥哥站在一旁,相视一笑。记忆中,这样全家团聚的场景似乎很少,但此刻却觉得无比温馨、自然。
"明德,"饭后,哥哥悄悄对我说,"谢谢你那次借钱给我。厂里情况好转了,下个月我就能还你。"
我拍拍他的肩:"哥,钱是小事,咱们兄弟和睦才重要。"
母亲从厨房走出来,看到我们兄弟促膝长谈,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你们兄弟俩聊啥呢?这么开心。"
"在聊小时候的事。"我笑着回答。
"是啊,"哥哥接过话茬,"聊咱们那会儿偷偷拿妈的钱去买冰棍的事。"
母亲假装生气:"你们呀,从小就调皮。那时候多不容易,一角钱能买一斤米呢。"
我们笑作一团,仿佛回到了那个虽然贫穷但充满欢笑的童年。
日子就这样平静地流淌着。母亲的身体慢慢恢复,脸色红润了许多。她开始参加小区的太极拳班,认识了一群同龄朋友,生活充实而快乐。
有一天,我下班回家,发现母亲正坐在阳台上,手里攥着一张发黄的照片。走近一看,是父亲和她年轻时的合影。
"妈,您看什么呢?"我轻声问。
母亲抬头,眼里闪着泪光:"想你爸了。今天是他去世三十周年。"
我坐下来,轻轻握住母亲的手。照片上,年轻的父亲和母亲站在一棵大树下,笑得那么灿烂、无忧无虑。
"你爸要是活着,看到你们兄弟这么有出息,一定特别高兴。"母亲说,声音有些哽咽。
我突然意识到,母亲这一生,不仅要承担养育我们的重担,还要独自面对失去爱人的痛苦。她从未向我们抱怨过,从未在我们面前流过泪。
"妈,您辛苦了。"我轻声说,眼眶湿润。
母亲拍拍我的手:"傻孩子,养儿育女是天经地义的事,有啥辛苦的。"
就在前天,我和哥哥带着母亲去体检。医生说她的身体状况很好,只是血压有点高,要注意饮食。出了医院,母亲坚持要请我们吃饭。
"今天我请客,"她笑眯眯地说,"用我的退休金。"
我和哥哥相视一笑,点点头。
在饭店里,母亲点了几个家常菜,又特意要了两瓶啤酒。"来,咱娘儿几个干一杯。"她举起酒杯。
"妈,您不能喝酒。"我连忙阻止。
母亲眨眨眼:"就喝一小口,沾沾喜气。"
在母亲的坚持下,我们各自喝了一小口。母亲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我这辈子啊,最大的幸福就是看到你们兄弟和睦,孩子们健康成长。"
哥哥的眼眶红了:"妈,是我们不孝,让您操心了。"
母亲摆摆手:"过去的事不提了。以后啊,你们兄弟俩要互相帮衬,这才是对我最大的孝顺。"
如今,我和哥哥带着各自的家人,每周日都会聚在一起吃顿饭。母亲坐在饭桌前,看着我们,脸上布满皱纹的笑容,比任何金钱都要富足。
有时候我在想,人这一辈子,到头来,真正重要的不是金钱、房子、车子,而是亲情、友情、爱情这些无形的财富。这些年,我和哥哥为了柴米油盐斤斤计较,差点伤了骨肉情深的亲情,实在是糊涂啊。
前几天,母亲对我说:"明德啊,我这辈子没啥本事,也没给你们留下什么财产。唯一的愿望,就是看到你们兄弟一家和和美美的。"
我握着母亲的手,鼻子一酸:"妈,您给我们的,比天还大,比海还深。"
窗外,夕阳西下,余晖洒在母亲布满皱纹的脸上,那么温暖,那么祥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