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不大敢写我的母亲,我跟母亲的关系在我30岁之前是非常紧张的,从小到大我记忆里的母亲,总是暴躁、疯狂、偏执、劳累以及可怕的。
少有片刻的温情,多数时刻的疯狂。——这就是我年少时对母亲的所有回忆。
我的母亲姓孟,山西临汾蒲县人,从隋唐以来就叫蒲县,传闻是一直盛产蒲草,但我不知蒲草是何物? 也从未见过蒲草在那个地方生长,那里是黄土高坡,所以记忆里最多的是黄土高原的地貌,是煤矿、铁矿的挖掘。
我幼时常被送去姥姥家,直到9岁,我依旧还在姥姥家过寒暑假。
幼时,我母亲待我极为严格,动辄打骂。许是她的婚姻不幸,生活也实在不幸,所以那些生活的苦痛无处诉说,无法言明,就将一腔的怒气发在孩子这里,因为孩子是最不会记仇的,孩子爱父母,总是胜于父母之爱孩子的。
我母亲常常说起她小时候的聪慧,她读书到小学还没毕业,就不得不回家看顾弟弟妹妹,她总是羡慕邻居家同龄的读书孩子。
她会骄傲的跟我说:“我能会打字,认识ABCD,都是跟着邻居家读书最多的朋友学的。”
我能想象那个场景,每天妈妈期待着,听到前院门口传来孩子们放学的声音,她就着急忙慌的抱着舅舅,火急火燎的冲向门口,盼着那个跟她同龄,还在读书的女孩子回家,然后严肃的摆出作业,在妈妈羡慕不已的眼神中,开始写作业,甚至故意在她面前背些新学的课本知识,这样妈妈就能跟着学点东西。
但好景不长,妈妈很快就16岁了,最小的舅舅都8岁了,妈妈被安排了工作,去矿上食堂里做帮厨,那个年代,一个帮厨也算是正式职工了。
妈妈年轻时笑容明媚,是个肤白貌美的小姐姐,穿着白色的确良衬衫,蓝色粗布裤子,挽着麻花辫,从老旧的照片里,我看到的妈妈就是一个很爱美的女孩。
她会跟我说:村里哪个年轻的小伙子,曾经追求过她。她很后悔当初没有选择那些小伙子,后来遇见时,小伙子会后悔的跟她说:“当初怎么就选了这么一个没本事的人当男人?”
我确信:我所知道的就有那么两三个男人,依旧对已经为人母亲的妈妈念念不忘,可见妈妈年轻时的美貌。
我的母亲,嫁给她的丈夫时,不过才十九岁的年龄,之后就操劳家务,赚钱养家,不断地为了她和两个孩子的生计奔波。
她的丈夫时常不在家,而且自诩有一份省城的工作,不大看得上我农村出身的妈妈,虽然妈妈在一众年轻人里也属于正式编制的工人。
因为她丈夫的不待见,丈夫的一家人自然也是不待见妈妈的,因此妈妈就生生受了许多气。
来自婆婆的气,来自小姑子的气,甚至婆婆在丈夫的耳边念叨着:肚子里的孩子不是丈夫的,导致妈妈怀着孕就被狠狠打了一棍子。
这也导致我弟弟自小智力就有点受到影响,直到5岁才开口说话,也成了一个沉默不多言的孩子。
我之所以不称呼她的丈夫为父亲,是因为我一直也觉得那个男人是不配做人丈夫,不配做人父亲的,这一生我最大的幸运,就是我的母亲能够坚决的离开那个让她不幸的家庭,远离那些让她疯狂的人。
在那个家里,生完弟弟后,妈妈就疯了,我不知道原因是什么?也许是她丈夫的出轨,也许是婆婆的欺负,也许是生活的种种不幸,让她不堪重负。
总之,她被偷偷的送到了精神病院,之后又被悄悄的接了回来。我太小了,一个三四岁的孩子,能记得什么呢?只是从母亲零星的讲述里,知晓了一些事情的真相,却对所有经过都不甚清楚。
从妈妈的讲述里,我知道:
一个孕妇,没有亲人在身边,要生孩子了,身边都没有人,只好将孩子生在尿盆里,慌乱地剪断脐带,将孩子抱上床。
我想:总归是孩子和她都命大,才能有惊无险地生存下来。
她婆婆在母亲生下孩子后,藏起了所有的亲戚们带来看望产妇的鸡蛋、白面,只给了她一袋玉米粉,还让她自己做着吃,丝毫不顾及她是个产妇。
母亲说:她的两个月子都没有吃到好的伙食,幸亏身体底子好,才能受住婆婆的磋磨。
那时她丈夫所有的钱,都给了亲妈,这导致已经分家的小家庭里,没有丝毫一点的收入,妈妈连吃饭都成了困难的事情,她是城市户口,在村里没有土地,每个月就靠着姥爷拿来的面粉等物过日子。
独自抚养孩子,独自忍受居住在空旷大院子里的恐惧。
我小时候居住的地方,在小山村的最后面,紧挨着的就是后山,山里时常传来各种奇怪的声音,各种野兽出没,我们小时候很容易就在院子里发现兔子、蛇等动物。
我母亲讲述的最惊险的一次是:她忙着去种地,就将我弟弟绑在桃树底下的盆里,我在不远处陪着弟弟玩,可是当她回来的时候,就看到桃树上盘着一条蛇,正对着弟弟“嘶嘶”吐着蛇信子,而我也蹲在一边正玩的高兴,根本没有看到树上有蛇。
母亲只讲到这里就戛然而止,后面到底是怎么处理一条有攻击力的蛇,妈妈没有仔细描述,可我也能想到:“定然是拿着手里的工具,将蛇引下来,又颤颤巍巍的送到外面的树林子里。还要烧上几炷香,念叨着让蛇别来惊扰孩子和一家老小了。”
这是我长大后,才知道的事情,在家里若是发现了蛇,是不能打杀的,定然是将蛇好生的送走。
自从经历了这件事,妈妈就让上了初中的小舅舅,放学后就来陪着她,一个女人独住,总是太过于惊悚。
因此我是跟小舅舅一起长大的,他住在我家,陪他胆小的姐姐。
我母亲是非常善于受苦的,嫁给她丈夫后,在丈夫一家人的诉说下,将她调到了另外一家工厂上班,母亲至今说起这件事,依旧觉得气愤不已,因为明明呆在效益很好的工厂,却被调到了另外一家效益不好的工厂,何况其中一家至今依旧在营业,而另一家早已经倒闭多时。
说着为了妈妈好,实则就是想要找个人看住妈妈,不让妈妈离娘家人太近。
母亲那时为了多赚点钱,养活我和弟弟,总是同时种地、去砖窑里打砖,在废渣里捡铁渣子,还要抽空回家给我和弟弟做饭吃。
时长为了工作,她不得不将我跟弟弟锁在家里,我和弟弟就只能在炕上,眼巴巴地望着外面,有时候大冬天的,为了盼着妈妈回来,弟弟的小手会被冻在玻璃上。
母亲一想起这些年受到的苦,就会难过。一方面为她自己没有人帮把手带带孩子,一个人受了许多苦。另一方面,也是心疼孩子跟着她一起吃苦。
她的丈夫是个不能依靠的人,赚的钱都补贴给了亲娘,让娶回来的媳妇养着自己和孩子,可以说这是不做人的极致了,不仅仅是她丈夫不做人,她婆婆以及那一家也都是不做人的。
现在都说:"女人是丧偶式育儿",我想早在30多年前,妈妈就已经是丧偶式育儿。
家用得她自己赚,孩子的开支是她在负责,而那个男人大概只是摆设吧!
这并不是我对她丈夫的诋毁,而是有一次他在家,我找他拿两块钱,学校要缴纳学杂费,可是那个男人拿起烟灰缸狠狠的砸向自己的亲生孩子,那是我平生第一次找他拿钱,也是最后一次,从那我再也没跟他开过口。
我记忆里,最多的是他沉默不语地将母亲逼疯,是他烫在母亲身上的烟头,是他挥舞向母亲的拳头。
真的庆幸,后来她终于鼓起勇气,离开了那个男人,远离了那些伤害过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