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理想：窝头管饱的日子（农村往事6）

那时候，我大约十多岁，和父亲还有些话可以说。差不多傍晚时候，我们在棉花地里除草，不记得前面都说了什么，快到地头的时候，我就问他：你的理想是什么呢？

他略沉了一下，就说：我们的理想，就是盼着儿女有出息。

对他这个回答，我当然不满意。觉得他还是遮遮掩掩，并非剖心之言。但也不一定就是假话。就在平时他也说：“我们这一辈子就这样了，看你们的！”儿女有本事，有出息，做父亲的肯定会骄傲，会沾光，会享福。问题是：这就一直是他的理想吗？那他没孩子的时候，他会想什么？没结婚的时候，就会想“儿女出息”的事儿吗？我当时问他“理想”，很明显，是在问他“十多岁的理想”。他应当把自己还原到和我同龄的样子，谈一谈才好。可他没说！于是，我们真正交流的机会也就愈来愈少了。

那我猜一猜，他在十多岁的理想很可能是吃饱饭。

在父亲许多的回忆里，提及最多的年号就是“六零”年，六零年最大的记忆就是“饿”。老人们说，那时候的孩子们没有满大街打闹的，走路都扶着墙溜着墙根走，走对脸儿不说话，眼皮饿得也抬不起来，哪里会有力气说闲话呢？饿急了，人家什么都吃，树叶，树皮，把榆树皮晒干，磨成粉，叫做“榆面”，到处去挖野菜。后街黑四儿的瞎娘，也跟着人们爬到地里去找野菜吃。她专门在玉米秸杆里找，摸到枯死的蚂蚱直接塞到嘴里，嚼着。旁边的人们都恶心地吐，可肚里又有什么东西可吐呢？干呕一阵，只吐出些黄绿的胆水。

那时候，生产队里可不少收粮食，库里满满都是“红粮”，高粱、山药（我们当地把甘薯叫做“山药”。）、也有一些棒子（玉米）、麦子什么的。听说是国家要还债的，拉到上级部门去，村里人不能吃。

那时候就流传一句话：“六零年，都做贼。谁不做贼饿死谁”。

父亲很小就在生产队里干活，算来，那时他差不多也就十岁左右。他学了两个绝招偷粮食。农历十月份，队里去刨萝卜。那时候已经是冬天，一铁锨掘下去，萝卜挂的湿泥里带着冰茬儿子。瞅队长不注意，伸手就把挂着冰泥的萝卜插到裤腰里。这样，一边干活，一边偷萝卜，等下工的时候，腰里就插满一圈。父亲说的，“那时候，哪里怕凉？”只求队长看不到，自己把棉袄裹得紧紧，一直捂着这些冰萝卜回到家里，偷偷熬锅萝卜饭。

再就是扬场。麦子那时候可以紧俏特产，一亩地只收二三百斤，一年到头分不到二斤白面，分到户里，大多数人们都拿它又去换棒子面，可以以少换多，多吃些日子。麦子收到里场里，要打麦，就是套上牲口，拉着碌碡把麦壳轧下来，把麦秸敛走，只剩下麦粒和麦壳子混在一起。下一步就是扬场。有把式用一把木锨，戗着风扬起来。落到地上时，轻的麦壳下雪一样被风吹远，重的麦粒下雨一样，径直落下。

扬场是个技术活，要老把式才干得来。但父亲就偷偷的看，偷偷的学，也慢慢的会了。因为，他知道里面还有个诀窍，大有好处。扬场的时候，把式故意把上衣领口敞开，把裤腰松开，把裤脚口扎住。这样，麦粒高高扬起来，又刷地落下，直落到扬场把式的脖子里，顺着脖子往腰里漏，直落到裤腿里。又故意穿一双大大的鞋，麦粒落下来，直落满两只鞋窝里。天黑了，收工了，带着两裤腿，两鞋窝的麦粒回家了。到家了，关了门，奶奶搬出一盘小石磨，把麦粒磨成粉，和成面，一家人做一顿稀面条，吃得那叫一个香。

很长一段时间里，父亲以及他们那一辈人的理想是：棒子面窝窝管够，一碗稀面汤。能过上这种日子，那就知足了。

那时候，也真的有大吃大喝的日子。就是挖河。那几年，在我们这里一带，好多人都去挖过河。听说是要根治海河，都在队里报了名，拉着车，带着行李，一路往东面去。海河上吃饭不要钱，还管饱。那是个出大力，吃壮饭的地方，出了许多英雄人物。

我们村的大臭，就是这样的英雄。别人都是两人一架土车子，一人在后面推，一人在前面拉。他一人推着满满一车土，就直接上大堤。从河底，一溜小跑，直冲到大堤顶上，装满土的车子，在他手里就像个风轱辘。大臭也是最能吃的，吃大饼能吃“一筷子”。海河上要改善伙食了，烙了白面饼，洗脸盆大小一张的圆饼，在大笸箩里一张一张摞得老高。大臭过去，拿筷子从上面往下插，筷子插进去老深，差不多能透过七八张饼，他把筷子撅起来，直接挑着这些饼，转身就走，找个土橔，坐下就吃。别人一张饼吃完，他那里七八张也就下肚。也不见他那里怎么着急，只是把饼卷起来，往嘴里塞，三口两口，一张完了，再续另一张。转眼功夫，他那“一筷子”饼就不见了。就看他这吃像，就知道大臭的本事，凡事没人敢和他较劲。

另外两个人较上劲了，比赛吃捞面。你一碗我一碗，我一碗你又一碗。每人吃过十来碗了，都坐在那里动不得地方。工长来了，一看要出人命，赶紧让人把这两个抬到旁边水洼里去，在水里泡着。慢慢胃里的食物才消化下去，没有把胃囊胀破。

那时候，人们喜欢空打这个一个赌局：谁能一口气吃下二十个鸡蛋？别看鸡蛋小，一连吃二十个谁也吃不下，吃下了也得撑死！

是吗？有高人说鸡蛋这东西小，但是最瓷实，煮着吃，炒着吃都不行。真要吃的话，就把在热水里把鸡蛋打成绺儿，捞出来跟面条一样的吃。这样，就可以吃得下二十个鸡蛋。

到底能不能吃下？吃下了会不会撑死？高人的主意可不可行？从来没人试过。那年代，吃上一个鸡蛋就是至尊荣耀，哪里会有人想过一下子吃十个二十个？这真是一个奇怪的心理，也正是吃不上，所以人们总在想象，甚至想象一种“幸福”的灾难。这个赌局，就一直有人喜欢说，也一直有人喜欢听，在我印象里，一直就讲了十多年。

鸡蛋，很长一段时间，在我们家很珍奇的东西。印象里，爷爷吃过咸鸡蛋，母亲喝过“沁鸡蛋”，就是把一个生鸡蛋打到碗里，用热热的开水一冲，而后喝下去。据母亲说，她有一阵心气短，早晨去干活经常“顾不住”，就是自己浑身无力到打哆嗦，也还有别的什么病。她就要喝“沁鸡蛋”。所以，小孩子不能眼气，那也根本不是鸡蛋，那是药呢。

母亲这人心高气傲，又聪明能干，并且还长得很漂亮，是村子里屈指可数的美女村花。可为什么嫁给父亲了呢？按父亲的版本：那时候，我赶着马车从大街上过，你姥爷正从胡同口出来，说，“嗬！这是谁家小伙儿？鞭子打得这么响！”于是，后来就结了一段美好姻缘。有多少可信呢？也许吧，要知道，那时候能赶得了大马车的，像那种一马驾榬，两马帮套的大马车，从街里一过，好威风的。大约相当于现在开奥迪架式，虽然不是车主，做司机，也不是一般人干得了的事儿。

按母亲的版本则没有这么简单。首先自己没福，生在一个富农家。那时候，贫家光荣，富农家顶风臭八里。长得再好有什么用？聪明爱学习有什么用？学习好可以跳级有什么用？会唱歌，跑得快，能干活，又都有什么用？还不是被人看不起，和人说话矮三分，像是偷了别人家东西，造了多大孽一样。这种情况下，再心高气傲还有什么用呢？又加上当时我的爷爷能说会道，连说带骗的就把她骗到了柳家。

她当然不肯直说的，但后来说过的一些话，隐隐约约的带出一些，她原来好像有喜欢的人。那人当然比父亲要帅的多，要善解人意，通情答理一类。但又有什么用呢？我见过父母结婚时的照片，黑白照，横二寸，刚盛下两个人头像。父亲戴着棉帽子，眼神里颇有些小得意儿。母亲扎着两根麻花辫，额前几绺短刘海儿，看上去很有些委屈，脸绷着，像绷着眼泪儿，又努力做出些笑的样子。——我想，在曾经的一段时间里，父亲的理想应当是娶个好媳妇儿。由他的结婚照来看，他的这个理想也完美实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