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季的潮湿像团化不开的愁绪,黏在林淑华的衬衫后背。她攥着退休证的手心里全是汗,金属拉链在牛皮纸袋上划出细微声响,恍若时光的叹息。三天前从单位办完手续的场景还历历在目,领导拍着她的肩膀说 “辛苦了大半辈子,该享清福了”,可此刻站在市立医院住院部门口,这句话却成了沉甸甸的讽刺。
手机在帆布包里震动,林淑华掏出来时,屏幕上跳出儿媳苏雨薇的微信语音,背景音里混着地铁报站的机械女声:“妈,我和明远算了笔账,孩子明年上幼儿园前总得有人照顾吧?您要是实在抽不开身......” 停顿间传来易拉罐拉环的轻响,“每月就出五千块请保姆,这是市场价。”
消毒水的气味扑面而来,林淑华在走廊长椅上坐下。玻璃窗映出她灰白交杂的鬓角,还有眼下青黑的阴影。上个月母亲突发脑梗,虽然抢救及时,却确诊了阿尔茨海默病,如今连穿衣吃饭都需要人全程照料。她记得上周给母亲换病号服时,老人突然攥着她的手腕,指甲深深掐进肉里:“别丢下我!” 那声带着哭腔的呢喃,和二十年前女儿在幼儿园门口拽着她衣角哭喊 “妈妈别走” 的声音,在记忆里重叠成尖锐的刺。
护士推着治疗车经过,金属器械碰撞的叮当声惊醒了林淑华。她点开手机相册,最新一张照片是三天前拍的:母亲歪着头坐在病床上,粥糊从嘴角流下来,在蓝白条纹的病号服上晕开淡黄色的渍,却对着镜头露出孩童般懵懂的笑。指尖划过屏幕时,她想起今早离家前,苏雨薇抱着两岁的小孙女站在玄关:“妈,朵朵最近总问奶奶去哪了,视频时都不肯叫人。” 年轻儿媳的语气里藏着克制的埋怨,镜片后的眼睛映着客厅墙上的时钟 —— 七点五十,正是她该赶去医院的时间。
走廊尽头的病房门虚掩着,林淑华听见护工的抱怨声:“周奶奶又把尿片塞枕头底下了,这床单得换......” 推门进去时,正撞见母亲把护士刚送来的降压药往嘴里塞。“妈!” 她冲过去打掉老人手里的药片,塑料药瓶滚到床底,发出空洞的回响。周美琴受惊似的缩成一团,浑浊的眼睛里泛起泪光:“老师,我错了......”
蹲下身捡药瓶的瞬间,林淑华的膝盖发出轻微的脆响。这声音让她想起去年冬天,在儿子婚房帮忙收拾婴儿房时,也是这样跪在地板上贴防撞条。那时苏雨薇端着热牛奶进来,笑着说:“妈,等孩子出生,您可得多帮我们带带。” 她当时擦着汗应下,却没想到命运会在退休这年急转弯。
手机再次震动,这次是苏雨薇发来的表格,密密麻麻罗列着不同价位的育儿嫂信息。最顶端那栏 “金牌保姆” 的月费用数字,让林淑华的太阳穴突突直跳。她摸出老花镜,仔细看着备注栏里 “双语教学”“早教经验” 等字样,突然想起昨天深夜,母亲在病床上突然清醒,拉着她的手说:“淑华,妈拖累你了......” 话音未落,又陷入呓语。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变大了,雨点砸在空调外机上发出急促的声响。林淑华起身关上窗户,玻璃上的水雾模糊了远处高楼的轮廓。床头柜上摆着女儿小时候的照片,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举着满分试卷,而现在相框边缘已经泛黄。抽屉里还躺着苏雨薇怀孕时送来的产检报告,当时她小心翼翼地收进文件袋,想着等抱上孙子要好好珍藏。
走廊传来家属的争吵声,林淑华走到门口张望。隔壁病房的儿子正在冲护工发火:“我妈输液管都回血了!你们怎么照看的?” 护工红着眼圈解释人手不够,林淑华突然觉得浑身发冷。她回到母亲床边,握住那双布满老年斑的手,皮肤松弛得像风干的宣纸。母亲又开始哼唱走调的儿歌,是林淑华小时候她常唱的摇篮曲。
手机第三次震动,这次是儿子发来的:“妈,雨薇最近压力大,您别往心里去。” 林淑华盯着这条消息看了很久,直到屏幕自动熄灭。窗外的暮色渗进病房,将母亲的轮廓染成模糊的灰影。她想起退休前最后一次家庭聚餐,苏雨薇抱着孩子说:“等您退休,咱们就能天天见面了。” 而现在,她连按时回家给孙女讲睡前故事都成了奢望。
夜幕彻底降临时,林淑华给母亲掖好被角。老人呼吸均匀,嘴角还挂着浅浅的笑意。她轻手轻脚走到病房外,在走廊尽头的消防通道台阶上坐下。手机屏幕的冷光里,苏雨薇新发来的语音在对话框闪烁:“妈,其实我也不想为难您......” 林淑华按下播放键,却在听到第一句话时红了眼眶。雨声、空调外机的轰鸣、远处监护仪的滴答声,在这一刻都成了无声的背景,她蜷缩在黑暗的角落里,任凭泪水打湿退休证的封皮。
蝉鸣声在八月的热浪里撕扯得刺耳,林淑华攥着存折站在家政公司门口,玻璃门映出她攥紧的拳头。存折边角被磨得发毛,里面躺着母亲积攒多年的养老钱,此刻却要用来填补这个突然出现的缺口。推开门时,中央空调的冷气裹着茉莉香薰扑面而来,前台小妹笑容甜美:“林阿姨,您预约的陈阿姨马上就到。”
等待区的电视里正播放育儿节目,主持人夸张的笑声让林淑华心烦意乱。她翻看着手中的保姆简历,每一份都写着 “擅长辅食制作”“早教经验丰富”,可那些年轻保姆的照片让她莫名心慌 —— 她们比苏雨薇大不了几岁,真能同时照顾好老人和孩子?
“林姐!” 爽朗的招呼声惊得她抬头。推门而入的陈阿姨约莫五十出头,利落的盘发间别着朵白玉兰发卡,藏青色工装熨得笔挺。对方快步走来时,林淑华恍惚看见母亲年轻时的影子 —— 同样挺直的脊背,笑起来眼角堆着温柔的褶子。
“让您久等啦!” 陈阿姨把帆布包往桌上一放,哗啦倒出厚厚一沓证书,“带过五个孩子,照顾过三位失智老人,还有营养师资格证。” 她突然从口袋里摸出两颗大白兔奶糖,“这个是我的秘密武器,专治各种小脾气。”
林淑华忍不住笑了,指尖摩挲着奶糖包装上熟悉的糖纸图案。小时候母亲总把奶糖藏在藤编饼干盒里,只有她考了满分才舍得奖励一颗。“您... 会做糖醋排骨吗?” 话出口才惊觉唐突,可陈阿姨立刻眼睛一亮:“我最拿手的就是这道菜!还能用山楂熬酱汁,开胃得很。”
试工定在第二天。林淑华特意提前把母亲接回家,轮椅碾过门槛时,周美琴突然指着玄关处陈阿姨的雨靴尖叫:“妖怪!妖怪!” 林淑华脸色骤变,却见陈阿姨蹲下身,把雨靴举到老人面前:“周姐姐你看,这是会唱歌的魔法靴!” 说着用手指敲出哒哒声,“下雨时它就会唱‘哗啦啦’,比收音机还好听呢!”
周美琴歪着头盯着雨靴,浑浊的眼睛里泛起好奇的光。陈阿姨趁机掏出奶糖剥开,“吃口甜的,妖怪就吓跑啦。” 老人竟真的伸手接过,含着糖咯咯笑起来。林淑华站在一旁,喉咙像是被棉絮堵住 —— 自从母亲生病,她还从未见过老人露出这样轻松的神情。
中午做饭时,陈阿姨系着碎花围裙在厨房忙碌。油锅里的排骨滋滋作响,她一边颠勺一边哼着黄梅戏,香味顺着门缝钻进客厅。林淑华正给母亲喂水,突然听见钥匙转动声 —— 苏雨薇提前下班了,怀里还抱着午睡刚醒的朵朵。
“妈妈!” 朵朵揉着眼睛要下地,却在看见厨房身影时愣住。陈阿姨端着刚出锅的糖醋排骨转身,油亮的酱汁在阳光下泛着琥珀色的光:“来尝尝奶奶的手艺?” 小女孩突然挣脱妈妈的怀抱,跌跌撞撞扑过去:“奶奶,我要吃!”
苏雨薇的眼镜滑到鼻尖,她难以置信地看着女儿挂在陈阿姨身上撒娇的模样。自从朵朵出生,这孩子向来怕生,连亲戚抱都要哭闹,此刻却主动伸手去够陈阿姨围裙上挂着的卡通饭勺。
“雨薇,快坐。” 林淑华慌忙起身,却被陈阿姨示意坐下。只见她变魔术般从身后拿出个小围裙,“朵朵想不想当小厨师?来帮奶奶摆盘好不好?” 小女孩兴奋地点头,肉乎乎的小手抓着胡萝卜花往盘子里放。
饭桌上,陈阿姨巧妙地将话题引向育儿经。“孩子这个阶段最需要安全感。” 她夹起块排骨放进朵朵碗里,“就像您工作时需要同事搭把手,带娃也得有‘黄金搭档’。” 说着冲林淑华眨眨眼,“我和林姐配合,保证把老小都照顾得妥妥当当。”
苏雨薇慢慢放下筷子,镜片后的眼睛微微发红。她想起上周独自带娃发烧到 39 度,一边抱着哭闹的女儿,一边处理工作邮件的狼狈。此刻看着母亲和陈阿姨默契地给朵朵喂饭,看着婆婆悄悄把母亲掉在桌上的饭粒捡起来吃掉,心里某个坚硬的角落突然开始融化。
深夜,林淑华给苏雨薇发消息时,窗外的月亮正圆。陈阿姨坚持要留下陪护母亲,此刻轻声哼着摇篮曲,哄着已经熟睡的周美琴。手机屏幕亮起,儿媳的回复简短却滚烫:“妈,明天我带朵朵去超市,买您最爱吃的荠菜包。”
林淑华握着手机走到阳台,夜风拂过脸颊。楼下的儿童乐园里,秋千在月光下轻轻摇晃。她想起陈阿姨临走前说的话:“日子再难,总有办法让它甜起来。” 远处传来几声犬吠,混着陈阿姨温柔的哼唱,在夜色里织成一张温暖的网,将所有的疲惫与焦虑都轻轻包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