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心中都住着一头小兽。因为吞噬了太多的迷茫、困惑、委屈和疼痛,被压在河海深处的幽居,终年蛰伏。当记忆穿过岁月的长廊轻叩门扉,那些跟情绪有关的桥段便一一浮出水面,成为生命链条上熠熠闪光的珠琲,质透而清亮。如果人生是一部书册,那么五岁的光阴便理所当然地占据了扉页。那是一个人所能忆起的最原始的记录,刻着成长的烦恼与快乐,漾着童稚的天真和自私。喜欢探索,喜欢占有。
对一切事物都有着本能的好奇与关注,却不喜欢自己的领地突然地闯入陌生的分享者,哪怕是血脉情深的弟弟或妹妹。当那个小生命从自己的手中抢走了母亲的宠爱与呵护,小小的心里是有着难以言说的失落与嫉恨的。即便那个叫她姐姐的小家伙以无辜的眼神屡屡示好,依旧不能消弭那份与生俱来的嫉妒。
也就是从那一刻起,她懂得了母爱还有一个名字叫分割,自己还有一种角色叫忍让,尽管这份了悟来得那么勉强与无奈。以我的天资,穷尽一生也难以参透个中玄机。我知道,自从开蒙入了学海,手中那根桨橹就从未停摆。默默书山,我就是那个埋头苦行的朝圣者,带着自虐般的勇气和隐约可见的妒意。是的,就是妒意。它伴随了我十几载的求学生涯。
小学时嫉妒那些家境殷实、衣着光鲜的孩子,可以不必为一日三餐发愁,不必为迟交学费受窘,更不必为集体活动时穿着大人改小的破旧的白衬衫而羞得不敢抬头;中学时嫉妒那些鲜灵水媚、永远被男孩子捧在眼里手里的公主们。她们的雪肤花貌,她们的时尚新潮,成了我自惭形秽的参照与反观;中专时,心智虽然渐渐成熟,前途和命运却成了新一轮的隐忧和烦恼。怕自己太过平庸,怕不能如愿分配,怕一直暗恋的那个男孩,被别人的温柔套牢。患得患失、夙夜难寐,幻想着有朝一日能跳脱困海,贵婿临门,花开富贵,宜静安闲。
别人的嫉妒会催生口齿泛酸的敌对和恨意,我的嫉妒则冲出激涌的血脉,化作埋头苦读的张力和动力。那些年,我活着的唯一目的就是读书,为此可以牺牲大好的青春和所有的人生乐趣。嫉妒的地火在偏执的内心熊熊燃烧,我的青春被烧得面目全非、支离破碎。我,就在这近乎自闭的追逐中忽入云端,忽下地狱。生的美好荡然无存,我在追求所谓成功的路上餐风饮露、乱发纷披。
与青春的枯燥遥相呼应,我的三十而立依旧灰扑黯淡、乏善可陈。看不到前途的遭际、左右掣肘的家庭把我从暖情少女熬成了闺阁战妇。随着对经济生活与工作单位的相继失望,我把自己磨削成一根好战斗勇的矛,凶狠而顽强地向命运挑战、向贫穷挑战。渴了饿了,听风饮雪;困了累了,锥心刺骨。不敢懈怠,不能偷闲,甚至不堪其重时的流泪都成了奢侈的慰藉。生活它慢待了我,同时又教会了我:无论何时何地,都不能妥协,和放弃。
这些年,我一直憋着一口气,一口不向命运低头的恶气。它像一团蓄势待发的岩浆堵在我的胸口,让我坐卧难安、心浮气躁。人生的前四十年,我一直把奋斗与抗争调成了人生的主色,以致生活的画板上涂满了生冷坚硬的线条。岁月的重压与生活的磨砺让我疏离了安宁与沉静,我在得失与利禄之间拼命奔跑,直到虚脱在地……喘息之间,我从置放的穿衣镜里看到了满面狼藉的自己,深刻的法令纹与川字纹让我看起来是那样的狞恶与憔悴。
我,就是那只受伤的的老狼,于是,对着深邃的夜空发出了长长的啸叫。吼着,吼着,眼中流出了久违的温热,那是血与水的融合啊。有多久不曾流泪?这项与生俱来的本能呵,它与我遥隔了一个世纪。而今我终于重新拥有了释放的能力,一起回归的,还有那些
渐行渐远的亲情与简静慈悲的本性。
在迈过四十岁的门槛后的某一天,当自我意识重新觉醒,我干脆利落地把从前过往一一打包、封印,沉入寂寂深海,不作告别,不作追悼。有心,可以感知到:花的香,草的绿,鸟的鸣,和人性的美好。只要,以灵魂对接灵魂,以真心换取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