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不眠之夜,经历二十多年的分离后终于团聚的一家人围坐在一起,眼光和语言热烈地交流着。韩嘉依然不说话,但她的眼神中已经不是只有忧郁,有了欣慰,她的眼睛几乎一秒钟也不离开刘云落,眼光像婴儿温暖的小手,贪婪地抚摸着母亲所有的地方。刘云落感到女儿的抚摸,她在回答韩华和韩良提问时,不时将眼光投向女儿,她不仅用眼光抚摸韩嘉,还用手。她的手只要没被韩良和韩华握着,就一定握住韩嘉的手。韩嘉驯服地让母亲握着,没有一点点反抗和挣脱,那是在她的记忆中几乎没有过的信任和依赖。很多年以来,第一次,她任凭一个人随便握着自己的手。
韩良急于知道母亲的一切,他的问题像夏天的急雨,又多又猛。韩华主要是倾听,当听不明白的时候提出疑问。二十多年的岁月,有多少事情需要叙说,有多少感情需要表达,有多少疑点需要澄清。看着孩子们探询的眼睛,刘云落知道,必须把那不堪回首的过去再回首一次,让孩子们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
1948年6月的一天,青桥在火车站举行南下干部欢送会。刘云落和韩德新都来了,他们来送刘天落。
刘天落穿上黄色军装,所有南下干部都属于部队编制。他的行李已经送上车,下来和妹妹与韩德新做最后话别。
刘天落看着韩德新:“我把妹妹交给你,记住你说的话,保护她一生。你小子如果不履行诺言,我会回来找你算帐!”
韩德新微笑着,轻轻拉过刘云落:“放心去吧,以同学和战友的名义,我会比珍惜自己还珍惜云落。”没有人笑,每个人不由自主地变得沉重起来。
刘天落对韩德新说:“我有点事情要单独和我妹妹说说,你不介意吧。”
韩德新理解地做了一个请的姿态。
刘天落把刘云落拉到车站圆型大柱子前,看着妹妹,很严肃地说:“云落,我要走了,这一走,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能不能回来。南方反动势力还很强大,我们要去剿匪,危险是随时存在的。这我不在乎,当初从家里出走那一天,我就做好牺牲的准备。如果说我当时能毫无牵挂慷慨赴死的话,今天我反倒有些犹豫。不是为我自己,为你。父母把你交给我,我就应当承担责任。妹妹,你知道吗?这几天,我甚至在考虑一个问题,当初同意你留下来不随父母走,这个决定是否对,是否过于感情用事。”
“哥?”刘云落惊慌地抓住刘天落的衣服。
刘天落笑笑,眼睛看着远方:“将来有一天他们如果回来了,我必须要把你完完整整地交给他们。可现在,我要离开你。我不放心,我知道德新会照顾你。你也要学着照顾自己,你太单纯,这是我最放不下的。政治斗争有时候是很残酷的,你还记得我曾经对你说过,永远不要告诉别人爸爸妈妈去了美国,只说他们遭遇车祸去世,你记住了吗?”
刘云落点点头:“记住了。”
“谁也不能说。包括你未来的丈夫韩德新也不能说,知道吗?”
“为什么?你不相信他吗?哥哥。”
“不是,这种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这件事情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们两人知道,再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这样对大家都好。你现在是一个共产党员,你知道,党内某些人对资产阶级出身的人是有看法的。以后你只说爸爸是公司职员。记住了。来,妹妹,向我发个誓。”听着哥哥的话,刘云落脑海中闪过林华的身影。
刘云落望着哥哥,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用这种古老的方法,看哥哥的眼神,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意思。她相信天落,哥哥说的事情从来没有错的。她也严肃起来:“我发誓,对谁也不说,就是对德新也不说。”
刘天落眼睛直直地看着妹妹,“云落,你一定要幸福!这是我在这个世界的唯一愿望。”
看着哥哥,刘云落说:“哥哥,你要保重,尽快找个嫂子照顾你,我也好放心。”刘天落笑笑,没有回答妹妹的叮咛。
带着妹妹重新挤到韩德新身边,火车汽笛鸣响了,提醒着人们上车,两个男人四只手握在一起。韩德新说:“保重!”
刘天落郑重地点头:“你也一样,保重。”
他走到妹妹跟前,把刘云落拥在怀里,“妹妹,再见了,祝你幸福。记着给我写信。我会想你。”他松开刘云落,走几步,又转头对刘云落说:“对了,还有一件事,有时间去孙从家看看,有什么困难帮助他们解决一下。我欠孙从父母的只好你来帮助还了。”
刘云落应道:“你放心吧,我会的。我和他妹妹已经是好朋友了。”
刘天落几个箭步跨上火车。很快,刘天落的头从窗口伸出来。火车开动了,刘天落向他们招手:“再见!再见……”
刘云落跟着火车跑着:“哥哥,来信!多保重!”火车看不到了,韩德新走过来,“放心,他没事的。”两人并肩走出火车站。
1950年国庆节,20岁的刘云落和韩德新在市委小礼堂举行婚礼,参加婚礼的都是市委机关干部。婚礼很朴素,一对新人接受着人们的祝贺和善意的玩笑。忽然,与韩德新并排而立的刘云落看到一双眼睛,那是林华。那双眼睛半眯不眯、似睁非睁、冷冷地、恨恨地象两道寒光、两把利剑射向刘云落。如果眼光能够杀人,这两道目光一定会将刘云落杀倒在地。被幸福包围着的刘云落看到那两道目光,这目光立即刺中她,她畏缩着靠向韩德新。韩德新低下头,关切地问“怎么了,你冷吗?”
她摇摇头,她不想看那目光,可她不由自主要看,她又朝那目光望去,韩德新觉察到,也朝同一方向望去。在韩德新望去的瞬间,那目光收回去,韩德新立即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他在刘云落耳边轻轻说:“别怕,有我,没有人能伤害你。”
刘云落垂下眼皮,很轻很轻地说:“我知道。”两人耳语,虽然听不到,远处的林华似乎明白他们在说自己,刚刚收回的寒光又射过来。刘云落这次没有抬头去看,可仍然感到那目光的锐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