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古岸云沙
图:大俗摄影
小时候很多问题想不明白,父母就会说:等你长大了,自然就会明白了。长大,不仅仅是年纪的增长,也是阅历与认知的成长。
所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大约三十年就是一个界限,三十年,会改变很多事情,很多人的命运,也会让一个小孩慢慢成为一个中年人,让一个中年不知不觉成为一个老年人,让一个老年人在风烛残年之时,猝不及防地离开这个让他难以割舍的世界。
去年,一个朋友说,一个人种的是什么收的也是什么,一个人的性格也决定了他的命运。
回思了一下,在老家村子,这三十年间,我所熟悉的,已经离世我的那些人,心里竟不胜唏嘘。
疤瘌头大爷爷,要强了一辈子,一不如意,对孩子们非打即骂,儿媳妇曾经被他吓到喝药上吊;村子里他看谁不顺眼,逮着就想要教训一顿;他当过村子里的“大总理”,谁家红白喜事都要他来张罗,甚至谁家里两口子打架闹家窝子,都需要他出面来调停。
到老了,他一身病,拄着拐杖,去儿子们家里轮流吃饭时,那份落寞与无助,我现在想想还觉得不可思议。一个人再要强,终究是抗不住衰老的。
好歹是善终的。他的坏脾气,也只是针对自家人的。包括他老旧的审美观念,看不惯年轻人的穿着,即便看人家的眼神,充满着不满甚至鄙视,却也没有影响人家的生活。
人说:你的意识决定了你的命运,人生于世间,家庭环境不同,成长经历不同,造就了认知水平不同。
一个家庭最惨烈的事情就是有人被杀害。景大奶奶与她的女儿是被她女儿的前夫杀死的。当年这是一件影响极大的事情。我与她的女儿从小一起长大,我们住前后院。
她一直脾气不好,年轻时候打过婆婆,骂过公公,日子穷,孩子多,没人照应,人人都过很悲苦,她又没有娘家可以依靠,只有一个脾气不好又不过日子的单身老父亲。
后来,孩子们渐渐长大,各自到了需要婚配的年龄,她是既看儿媳妇不顺眼,也看女婿不顺眼。
儿媳妇看到她就害怕,生孩子,过月子,也不伺候,总认为儿媳妇配上不自己的儿子,一天到晚,各种刁难与指责;闺女婿更是让她看不上眼,认为闺女婿好吃懒做,不知道心疼女儿,只要看到就扯开嗓子骂。
她那样强势的一个人,女儿自然是听她的,回娘家住着,到处躲着丈夫不见,害得那个丈夫,到处找,这样打打闹闹了差不多十年,生了两个孩子之后,到底还是离了。
当年的庄稼没收到家里,孩子也没抢到手一个,那个丈夫一无所有,没文化,也没有法律意识,被逼得急红了眼,一怒之下杀了她们娘儿俩。后来全村曾联名保过他的命,无奈性质太恶劣,一个月后被执行了。家破人亡之后,还剩下两个可怜的孩子,这才是最大的伤痛。
我常常想,为什么事情会走到这样的一个地步?那个丈夫自然是忍无可忍了,又无知,好容易娶到个媳妇,成个家,不容易,他想要去捍卫自己的家庭,也没有错,只是手段太过极端。
最大的原因还在于景大奶奶处理问题的方式,不该没有底线地骂他,激他的火,又强制地插手女儿的婚姻。她为什么会用这样的方式,而不是采取温和的方式,那一定是她的性格决定的。
我们常说性格即命运。一个人有什么样的性格就会有什么样的命运,这是真的,然而一个性格的形成,又是由什么决定的呢?那一定是她的原生家庭。
追溯一下,她父亲一个人带她长大,对她也是当然娇惯的。因为她父亲脾气不好,可能还会有一些婆媳之间的矛盾,是做丈夫的没有处理的原因,她母亲忍受不了,离家出走,从此她失去了母亲的庇护。
她也曾经是个缺爱的孩子,大约这也是她过度保护自己的儿女,最深层次的原因之一。她只是太爱自己的儿女了,所以才会觉得没有人可以配得上自己的儿女。
这是她性格的缺陷造成的。她没有自醒的能力,假如她有,可能就会有不一样的结局。
还有我的“老新媳妇”大娘。她是我二奶奶的儿媳妇。她嫁给大爷时,大爷已经有了四个孩子,大娘生病去世,大姐六岁,大哥四岁,二哥两岁多一点,二姐一岁多一点,“老新媳妇”大娘是寡妇,带着一个不到十岁的女儿,组成了一个新的家庭。
因为大娘是二婚,所以族里人都称她“老新媳妇”,其实是包括了不尊重的意味的,可是几十年叫下来,也就都习惯了这一称呼。大姐大哥由二奶奶二爷爷代为抚养,二哥与二姐就归了大爷与“新”大娘。
孩子多,日子穷,全靠天吃饭,又是这样重组的家庭,可想而知,如何能够“心连着心”?大娘肯定是更疼自己的亲生女儿,所以从小到大,二姐就成了戏文里的“小白菜”:小白菜,地里黄,三岁四岁没了娘。一天到晚地帮着家里干活,挖不到猪,拾不到柴火就不给吃的,不让回家睡觉。
等到二哥与二姐长大,成了家,大娘又一天天与二嫂干仗,骂二哥,大爷更是没有一天好日子过,天天挨骂。那日子简直不是人过的,两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天天搞得鸡犬不宁,战火纷飞。
终于有一天,老得骂不动了,大爷得了半身不遂,大约有八年的时候,大爷是在轮椅上度过的,这八年,完全地翻了一个个儿,大爷天天扯着嗓门骂大娘,大娘也受了下来。等到大爷一走,就剩下大娘一个人,才算是真的苦了。没有伴了。
儿子不亲,闺女不喜,就连亲生的闺女也不愿意搭理她。她一个人住,得了股骨头坏死,疼得要死要活,打了电话给自己的女儿,没等到女儿来看她,自己喝了农药走了。
她发丧那天,二姐哭得最叹,因为想到小时候吃的气,受的难为,从来没有倒过一次苦水,这一次终于有了发泄的机会。
家里人都说,这是大娘的命。每个人一辈子是什么样的命,都是自己的造成的。但是我却有不一样的感受。
想想,大娘初嫁时,还年轻,长得又漂亮,就算带着个孩子,还是可以找到更好的男人的,却偏偏跟了大爷。据说是被听信了大爷的甜言蜜语,被大爷“骗”来的。
那个年代,改嫁也不容易,农村的风气还太封闭,往前走这一步,再退回去,更加难上加难。谁能想到,这个家庭是这样重的负责呢,像串糖葫芦串似的,一个挨着一个,等着喂食。这是多么大的失望与反差呀。
日子过得那么穷,她的怨气无处发泄,只能发泄在那些不是亲人的“亲人”身上了。从这一点上,我是可以理解她的,也觉得她一辈子都过得不舒展。
心里不舒服,又怎么可以把日子过好呢。在村子里生活了几十年,最后与大爷埋在一起,可她并没有得到族人的认可,多少年来提起她,仍然是“老新媳妇”;她也没有得到儿女们的敬重,因为没有人从她那里得到爱与温暖,甚至只有伤害与刻薄。
虽然后来她也经常去大姐和二姐家里去住,每次回娘家,大姐二姐也会给她钱,但终归是给的心不甘情不愿呀。这个家里,始终是缺少亲情的。
她没有给予,也没有得到。她的一生也是悲苦的。一辈子都在与自己“不甘”的命作抗争,到底也没有扛过命运的安排。
二洋马二奶奶,也是刚烈了一辈子,也不知道年轻时候,她为什么斗志那么强,总是与人打架,而且一般的男人都打不过她,她打架既有技巧,又有力气,总能一招致胜。
年轻时候,她没少与“老媳妇”大娘打架,两个人都是大个子,势均力敌,打起来,谁也沾不了光,倒也不致力断条胳膊断条腿的,但至少也是刮几条血道子在对方身上。然后就是不停地骂架,两家住得近,骂起来,张灯结彩,能连着骂上三四个晚上。
她也没少与景大奶奶骂过架,景大奶奶打架不在行,但她擅长哭与骂,所以她们俩是同盟军的时候比较多,找不到对手时,两个人也会死嗑到底。她与大娘与景大奶奶不同的地方在于:她不与儿媳妇起争执,虽然儿媳妇也没怎么说过她的好。
二奶奶四个儿女,大女儿二十岁时,喝农药去世了,找了对象,她不同意,大女儿想不开,如花似玉的年龄,放弃了抗争。随着年龄的增长,二奶奶性子反而变得越来越温和了,也不大与人来往,我记得二大娘没走时,她与二大娘关系不错,常常去二大娘家玩。
小儿子三十多岁得癌症去世了,留下一个小孙子不过几岁,小儿媳妇一直抚养孩子长大才另嫁了人,这个孩子技校刚毕业那年,骑着摩托车去找朋友玩,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撞在了树上,死了,真的让人好心疼。
家庭接二连三的变故,让二奶奶一下子老了好几岁,更加地沉默了。现在二奶奶还活着,八十多岁了,她连个可以说话的人也没有了。然而谁又能理解她的人生。
二奶奶的刚烈,缘于她自小成长的环境,十几岁时父母双亡,她是老大,要担起父母的责任照顾弟妹,被人欺负时,只能自己奋起反抗,所以慢慢养成了好斗的性格。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打架只是她的保护壳。
在外的日子,我常常想到她们的遭遇,都是被悲苦的命运牵着走的人,没有自省的能力,也不需要,她们只是麻木地按照自己的本性在活着。
再恶的人,也有你想像不到的柔软的一面,只是我们看到的大多是她们不遗余力抗争的一面,而很少有人看到她们脆弱而敏感的一面,所有的被刚烈所包裹的躯壳里面,都有软软的不堪于重负的一面。
她们早已遭遇了远远超过她们承受能力的不应该有的惩罚。或许这不是她们的错。在她的不堪里,有我们看不到的软弱与无助,有着我们想不到的缺失与无知。
世间之事,没有偶然,有的只是天道轨迹之下的必然,因果循环,生生不息。
也许我们应该常怀悲悯之心,去面对我们所遇到的每一个人,珍惜每一次遇到,每一次相知,然后好好地爱他们。
唯有爱,才是一切幸福安乐的源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