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華盛頓賓夕法尼亞大道1600號,燈光幽暗。
美國第40任總統威爾遜·里根盯著眼前的文件,沉默良久,最終說道:
我們信奉自由市場,不能干涉。
此時,美國半導體企業正被日本打得不能自理。
同一時間,大洋彼岸的韓國,三星一代目李秉喆喊出了「半導體是科技未來」的口號。
隔壁的我們,才剛剛睡醒。
40年後,中日韓赫然成為全球半導體產業「三國殺」,在晶元、面板、LED、光伏四大泛半導體領域佔據了全球90%的產量,湧現了索尼、松下、三星、華為、小米、OV等一大批世界級消費電子品牌。
這其中,既有韓國「反周期」的搏命,又有我們「反卡脖子」的奮起。卻只有日本,走過了追趕、輝煌、沒落的輪迴。
他們在戰後的破敗中爭得第一縷曙光,在發展的坎坷中引領時代的浪潮,在領先的得意中慘遭宿命的折戟。
而這幅用產業興衰勾勒出的家國畫卷,無疑對後發的我們有著極大的「解剖學價值」,又同時隱含著日本獨特國民性格的註腳。
下面,就讓我們一起走進日本半導體的產業故事,並藉此回答三個問題:
日本半導體,究竟是怎麼輸的?
日本究竟有著怎樣的產業個性?
對於我們遠遠還未走完的半導體之路,有何啟示?
01 日本半導體的島國基因
日本半導體崛起的頭號功臣,是朝鮮戰爭。
二戰後,美國對日本非常曖昧,既想扶持重建,又怕「神風特工隊」重現。但朝鮮戰爭讓日本瞬間成了「第一後方」,大量軍需訂單湧入,史稱「特需景氣」。
1954年的東京
而蘇聯衛星、核武的步步緊逼,又讓美國本土電子產業被迫「民轉軍」,為日本承接民用電子創造了時機。
1953年,東京通信以2.5萬美元的白菜價從美國西屋電氣引進了最先進的晶體管技術,巨頭索尼由此誕生。
1962年,NEC向美國仙童購買平面光刻工藝,標誌著日本正式擁有集成電路製造能力。
索尼創始人盛田昭夫(左)、NEC創始人岩垂邦彥
一年後,日本政府做了一個非常「日本」的決定:要求NEC將仙童技術對所有日本電子企業開放。
隨後,通產省一邊成立工業技術院,牽頭攻關技術;一邊頒布「電子工業振興措施」,限制外資進入,保護本國市場。
一個最典型的例子是,1964年,美國巨頭德州儀器進軍日本市場,結果軟磨硬泡了四年,最終咬牙籤了個「不平等條約」:
只能成立合資公司,交出核心技術,公開所有專利,市佔率不能超過10%。
日後培養出張忠謀、張汝京等大佬的德州儀器
從一開始,日本電子工業就帶有非常鮮明的國家意志。相比逐利的產業資本,國家意志無疑更適合主導高資本密度、高人才密度的「國運」產業。
但另一邊,國家意志又與國家性格一脈相承,所以那些自私、封閉、保守的「島國基因」,也不可避免地融進日本半導體的血脈,為日後的衰敗埋下了深深的伏筆。
02 60年代的卡脖子
整個50年代,日本都沉浸在「特需景氣」的巨大紅利中。日本經濟聯合會會長石川七郎甚至直言不諱地說:
朝鮮戰爭是上天對日本的恩賜。
日本電子也跟隨著紅利一日千里,60年代美國火箭上天、載人登月,美國人都是從索尼的電視機看的直播。
1960年索尼製造出第一台電視機
回過神兒來的美國人,立刻強勢敲碎了日本的貿易保護。日本那點可憐的壁壘,在「宗主國」面前毫無用處。
有著「藍色巨人」之稱的IBM,短短一年就奪走了日本40%的市場份額。
更要命的是,日本發現還有20%的關鍵原材料只能從美國進口。這一「卡脖子」式嚴重的傷害,對日本未來半導體產業的發展造成了決定性的影響,這是後話。
60年代美日衝突大背景:日本民眾反對《美日安保條約》
世人皆知80年代廣場協議,卻很少有人知道早在60年代,美國就憑藉強權將日本打趴過一次。
不過,他們馬上就要迎來新的曙光了。
03 絕地大反攻
1970年,從仙童分家出去的英特爾用半導體晶體管替代磁芯,推出了世界上第一款成熟的動態隨機存儲器(DRAM),標誌著世界電子工業正式進入半導體時代。
日本政府敏銳地察覺到,美國的打壓已經不重要了,新的賽道出現了。
通產省立刻成立VLSI(超大規模集成電路)技術研究所,政府出資320億,企業籌集400億,涵蓋了日立、富士通、東芝、三菱、NEC等日本最強電子企業。
70年代日本VLSI研究所內部
他們打破企業壁壘,協作推進,通力研發新技術、新產品,到了具體生產環節,再各家走自己的路。
短短4年,VLSI發明了1210項專利,並形成了高質量的產業群狼。
另一邊,日本吸取被美國卡脖子的教訓,發力上游設備研發,形成了原材料、設計、製造、封測一手抓的全產業鏈模式。
再加上當時半導體終端應用以IBM大型機為主,換代周期慢,質量要求高。於是,日本研發出了使用壽命長達25年的質量標準,與島國傳統的「工匠精神」完美契合。
60年代IBM大型機
就這樣,日本湊齊了「舉國研發+全產業鏈+工匠精神」的三大外掛,開啟了對美國半導體的反攻之路。
這就是日本,集侵略性的開拓和保守性的封閉於一身的日本。
04 碾壓美國
1980年,日本電子工業協會在華盛頓搞了場研討會,惠普公司不吝讚美,惹得《Electronics》雜誌無能狂懟:
日本企業教美國人進行質量管理,美國人還親自證明,他們教得沒錯!
彼時,日本企業已經佔據了全球半導體產業鏈的半壁江山,用質量相同卻「價格永遠低10%」的策略碾壓同類美國產品。
80年代繁榮的日本
Walkman與富士的膠捲佔領全球,索尼則是全球高端電視的代名詞,晶元的原料矽片、生產矽片的坩堝、甚至工業皇冠的明珠光刻機,都烙印著濃厚的日本元素。
就連發明光刻機的始祖GCA、K&S和Kasper,也被尼康卡了脖子。
60年代末,日本企業被貿易大棒趕回了老家;10多年後,美國企業卻被日本摁在地上反覆摩擦。
忍無可忍的英特爾牽頭成立半導體行業協會(SIA),對華盛頓進行遊說。
而此時的里根,一心與撒切爾夫人鉤織「新自由主義」的大旗,始終以「自由市場」拒絕干涉。
「靈魂伴侶」:里根、撒切爾
反倒是三星一代目李秉哲,在韓國媒體撰文《我們為什麼要進軍半導體事業》,矛頭直指日本。
緊接著,韓國政府出面扶持,整合實驗室,舉國抄日本作業,如同深夜中的一粒火花,拉開了日韓半導體廝殺20年的序幕。
05 「不要臉」組合拳
1985年,最終還是被日本產品打疼的美國,強迫日本簽下《廣場協議》。這被視為導致「失去40年」的傑作,也被看作日本半導體衰落之肇始。
但實際上,廣場協議簽署後,日本半導體仍然高歌猛進,全球市佔率達到45%,美國DRAM產業被打的超8成破產。
就連DRAM的祖師爺英特爾,也被迫裁員1/3,管理層齊聚加州總部討論:
如何讓公司體面破產?
最終,英特爾做了一個艱難的決定:退出DRAM,轉戰CPU。
與此同時,日本富士通也將一份收購議案,拍在仙童公司面前。
仙童號稱矽谷西點軍校,英特爾、AMD、Atmel、KPCB等一眾巨佬的創始人都在仙童工作過。整個美國半導體行業里,與仙童有關的公司達到400家之多。
在矽谷開枝散葉的仙童公司
狂傲的日本人終於深深刺激到了美國,而遊說了整整6年毫無進展的SIA,趁勢拋出一個華盛頓無法淡定的理由、也是我們最熟悉的套路:
日本半導體崛起,危及美國安全!
1986年3月,日本被認定DRAM傾銷。
6個月後,《美日半導體協議》落地,日本被要求開放本土半導體市場,保證5年內美國公司獲得20%市場份額。
再過1個月,日本3億美元晶元被徵收100%懲罰性關稅,富士通收購仙童被否決。
與此同時,美國翻出1983年東芝違反「巴統」禁令、向蘇聯出口機床的舊賬,9名議員掄著大鎚,直播砸東芝收音機,無數美國人隔著電視高喊「老鐵666」。
事情發展到這個階段,日本政治、軍事嚴重依賴美國的弊端暴露無疑。最終,時任日本首相曾根康弘親赴美國,花了一億日元在50多家報紙上刊登「道歉聲明」,還說出了「日本想強大離不開美國」的金句。
1989年,日本被迫簽訂《日美半導體保障協定》,徹底開放半導體知識產權。
投降所帶來的後患是無窮的。僅僅兩年後,美國單方面聲稱日本違約,再次強迫日本簽訂了第二次半導體條約。
簽字現場日本代表強顏歡笑
而此時,已經在半導體領域連虧三年的三星,靠著政府輸血勉強撐了過來,卻進入了美國人的視野。美國開始扶韓抗日,並在1994年率先開發出256M的DRAM,第一次領先日本。
但令美國絕望的是,即便遭受了如此兇猛(不要臉)的組合拳,日本半導體在90年代初依舊擁有53%的市場份額,全球前十大半導體企業,日本佔了6家。
可見「舉國研發+全產業鏈+工匠精神」三大外掛,為日本建立了多麼堅實的領先優勢。
然而,真正擊潰了日本半導體的,恰恰是日本自己。
06 自己打敗自己
半導體產業有一條鐵律:終端對上游產業鏈擁有絕對話語權。
在英特爾舉手投降的當年,圖形界面操作系統誕生,補上了個人計算機(PC)進入普通家庭的最後短板。
而隨著冷戰的終結,半導體行業大規模「軍轉民」,大型機需求量爆降,民用市場井噴。PC大普及之下,一個新的半導體市場應運而生。
東芝80年代研發的PC
70年代,日本靠著晶體管創造的新市場成功逆襲,打得英特爾差點破產。但這次的PC新市場,贏家卻變成了後者。
80年代末,IBM底層技術攻關翻車,轉身與微軟、英特爾合作,前者提供操作系統,後者提供CPU。
這一決定,直接孕育出了主宰PC市場的怪物——Wintel聯盟,一度攻佔了PC市場90%的份額。
他們掌握了PC產業最核心的環節,從而把控行業發展與技術迭代,進而形成了終端對上游的反制——相關零部件產業必須跟隨wintel的節奏規劃自身發展。
英特爾CEO安德魯格魯夫(右)與比爾蓋茨
日本引以為傲的DRAM,恰在此列。
與大型機相比,PC更注重速度與成本,日本25年壽命的DRAM瞬間就成了雞肋。反倒是被日本視為山寨的三星,依靠產量快速擴張,將日本半導體拉下神壇。
IBM與wintel的合作,創造了一個新的市場,並用新的市場規則,擊碎了日本的質量規則。
換句話說,日本被自己的「工匠精神」打敗了。
日本引以為傲的工匠精神
《日本電子產業興衰錄》的作者西村吉雄,就曾直言不諱地說:
同樣生產64M儲存晶元,日企用1.5倍的工序,換來了98%的良品率。三星只有83%的良品率,但速率卻是日企的2倍。日本就這樣被甩開了。
更要命的是,日本在這一時期出現了巨大的戰略失誤:也許是被美國卡脖子搞怕了,他們盲目相信產業鏈上游的能量,錯判了終端對行業的影響力。
在美國終端品牌突飛猛進的時候,日本消費電子「八大金剛」卻幾乎全軍覆沒(除了索尼)。而讓出的,恰恰是整個半導體行業的話語權。
索尼中國門店
另一邊,90年代全球分工興起,美國半導體除了核心產業,全部外包到韓國、東南亞,成本迅速拉低。
日本也搞「全球分工」,但他們不過是將工廠開到了東南亞,用的還是自己的原材料、設備、晶圓廠,當地國家成了純粹的打工人。
換句話說,美國的思路是大哥吃肉、小弟喝湯,以求大幅度減少成本。而日本的思路是大哥吃肉喝湯、小弟刷鍋洗碗,成本只降了那點可憐的人工費用。
日本佳能在東南亞的工廠
質量優勢已經被搞掉了,現在連成本優勢都被抹平。日本,又敗給了自己自私封閉的「全產業鏈」模式。
1998年亞洲金融危機,三星依託成本優勢開啟「反周期大法」逆勢而上,日本DRAM產業就此崩潰。
07 退守上游卡韓國
1999年,日立、NEC、三菱將自家DRAM業務抽離,組建國家隊「爾必達」抱團取暖。
一年後,日立、三菱又將半導體部門合併,成立代工企業「瑞薩」。
再過5年,東芝、瑞薩提出反攻計劃:合資成立65nm製程、45nm製程代工廠,抗衡三星、英特爾。
結果,爾必達在08金融危機中被三星再次施展「反周期大法」虐到破產。瑞薩也被迫拆分,理由是擔心「全產業鏈」會被打破。
爾必達宣布破產
到了2020年,日本半導體全球份額僅剩6%。
曾經吊打美國,制霸全球的日本半導體,就這樣死在了自己對終端的短視、對質量的「苛求」、對全產業鏈的貪婪之下。
日本DRAM全球份額走勢圖
不過,凡事都有AB面。日本用貪婪構建起的全產業鏈,又讓他們能在DRAM全軍覆沒之時退守上游陣地,從全球第一晶元製造大國,成功轉型為全球第一半導體製造設備和原材料供應國。
- 晶元基板的絕緣體材料被日本「味之素」壟斷。
- 電子被動元件領域,村田和TDK佔全球80%份額。
- 新一代EUV光刻膠,日本擁有全球80%的專利。
- 晶元核心材料的高純度氟化氫和氟聚醯亞胺,日本佔70%和90%。
半導體19種主要原材料,日本14種佔全球份額50%以上。
這些產業有一個共點:市場規模不大,戰略意義極大——下游都是萬億美元級別的市場,動不動就能卡別人脖子。
2019年,日韓發生爭執,日本直接切斷了韓國的半導體原材料供應,三星掌門人李在鎔連夜飛赴日本,「跪地求饒」。
李在鎔飛赴日本求情
在中下游潰敗的日本,卻在上游卡住了韓國人的脖子。
08 40年周期,崛起在即?
1945年8月30日,「太上皇」麥克阿瑟空降東京。
他坐在日本僅存的一輛林肯車裡,望著窗外坑坑窪窪的路面,前方開路的是一輛消防車。
他在回憶錄里寫道:
從後窗望去,一大堆我從未見過的破車糾集在一起,這就是日本最好的運輸機關了。
麥克阿瑟與日本天皇
一個殘破的日本,盡顯無疑。
此後60年,日本半導體從無到有,從弱到強,最終退守上游,期間既有貧瘠島國特有的舉國一心、開拓進取;也有彈丸之地無法擺脫的自私、封閉與貪婪。
國民性格定國運。
而日本半導體的興衰輪迴,還是給了我們兩個重要的啟示:
一是必須持續開拓終端陣地,支持自家HMOV,爭奪行業話語權。
二是不能陷入全產業鏈的誤區,積極融入全球產業分工,廣拉聯盟、善交朋友。
那在日本半導體產業故事的最後,我們還有一個關於日本「國運」的終極疑問。
日本《昭和史》作家半藤一利提出過著名的「日本國運40年一輪迴」理論,即:
- 從1865年明治維新起,到1905年贏下日俄戰爭止,日本從封建落後國家一步躍升為世界列強,為第一個上升期;
- 從1905年到1945年二戰結束,日本一步步邁入軍國主義深淵,最終戰敗,為第一個下落期;
- 從1945年到1985年簽訂廣場協議,日本由戰敗國邁入發達國家行列,為第二個上升期。
- 從1985年到當今,日本在「失去的20年」打擊下一蹶不振,為第二個下落期。
如果按照半藤一利的理論,日本將在2025年結束第二個下落期,迎來第三個上升期。
而在逆全球化席捲世界的今天,日本的第三次崛起,會應驗在它半導體全產業鏈的巨大優勢上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