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關文章)《球規進村規,資本被禁入:「村BA」火爆背後的基層治理細節》

2022年7月31日,台盤村籃球比賽現場。 (人民視覺/圖)
在做「村BA」這篇報道的時候,發現很多值得思索的地方。比如,台盤村直接將部分球場規則寫進了「村規民約」:
「只要鬧事、不尊重裁判或打架鬥毆,都將列進球場黑名單進行曝光,終身不得踏進球場。」
你不妨設想一下,村幹部在說出「球場上的規則,就是台盤的村規民約」這樣的表述時,背後想表達的寓意是什麼?其實很簡單,他們是在強調一種熱愛,而且這種愛是純粹的,因為只有全體村民都很熱愛籃球,那麼「不準進進球場」的處罰,才會具有威懾力,從而對村民的言行舉止形成較強的約束力。
如果,一個人壓根對籃球沒啥興趣,允不允許他進籃球場又有什麼所謂的呢?
我想,這也是村BA之所以火爆,一個較為直接的原因。
除此之外,我還想到更多東西。看到「不準進球場」的村規民約,我首先想到的是《白鹿原》。黑娃因為做出違背傳統道德教義的腌臢事,被族長白嘉軒攆出祠堂,以至於無法在塬上立足,被逼無奈不得不鋌而走險、落草為寇。
當時年紀還小,讀到這裡的時候,滿臉疑惑,不讓進就不進唄,難道就找不到容身之所?其實,不讓進祠堂這件事情,不僅僅只是不讓他祭拜先祖這麼簡單,還意味著被孤立甚至是排擠,那是在傳統社會,如果被全村的社會關係排斥在外,那還真就沒有容身之地了。
到了現代社會,個人處境早已今非昔比,人們可以自主選擇求學、求職和遷徙,自由度大大提升。但是,農村熟人社會那條無形的紐帶,約束力仍然還在。比如,農民工可以自由選擇到東莞或者崑山打工,但是很少有人留在當地成家立業,到了一定年紀,還是會回到高度人情化的村落。
他們也確實回來了。我採訪到台盤村一位大姐,早年間在深圳的汽車廠車間做工,還自學了Excel表格和會計,回來村裡已經好幾年了,是村子裡最早一批網購的人,現在經營著一家快遞代收點,小日子紅紅火火。還採訪了好幾位年輕人,他們盤算著做生意、開民宿,以及拍短視頻、搞直播,謀生出路五花八門,都打算留下來長遠發展。
最近三五年,正是第一批農民工,以及廠哥、廠妹集中返鄉的高峰期。而且,由於扶貧、鄉村振興政策的推進,農村形勢向好,新一代年輕人也不太願意出遠門打工了。早年間,因為出去打工的人太多,很多偏遠鄉村出現空心村和留守老人、留守兒童等現象,那種嵌套在血緣和鄰里當中的道德約束力出現了較長時間的削弱。現在,這種人際關係的漁網,重新張開它那密密麻麻的篦眼。
而且,貴州山區的這種人情紐帶,比別的地方的鄉村更為強烈。在採訪的過程中,村民們會反覆提到苗族的傳統節日「吃新節」,每年農曆「六月六」吃新節,全村男女老少總動員,舉行鬥牛、斗鳥比賽。因為養牛的成本很高,加之鬥牛存在一定危險性,漸漸被接受面廣且喜聞樂見的籃球賽所取代,成為一種新傳統。我查閱資料發現,吃新節是誕生於貴州山地農耕文明的傳統節日。這裡偏遠、閉塞,耕地面積小,地塊袖珍,而且多為梯田,無法實現機械化。生活在這裡的民眾,在生產活動的長期協作中,形成互幫互助的紐帶關係,吃新節是強化和鞏固這種關係的儀式。
村BA的一位村民解說員表達更為直接。他說,籃球賽就是全村團結的象徵,破壞籃球賽的規矩,就是破壞團結。我從來沒有懷疑過村民們對籃球這項運動的真摯,那份寫在臉上的開心和愉悅實在是彌足珍貴。村民們是熱愛籃球的,不過這份熱愛背後,還蘊藏著認同感和凝聚力。
所以,村BA的球場,就是台盤村的「祠堂」,不讓進球場,相當於不讓進祠堂。不讓進球場,不僅意味著看球、打球樂趣的被剝奪,還意味著被村民們孤立,是對一個人較為嚴重的懲罰。
把村BA球場類比為「祠堂」,可能有些人會不高興。因為很長一段時間內,在一些文學作品中,祠堂可不是什麼好詞。祠堂當然有它的歷史局限性,但是同樣有其歷史貢獻。而且,在新時期,它又被賦予新功能。
在傳統社會,它們承擔著調解糾紛、發展經濟以及幫助鰥寡孤獨的職責,其實是一種古老的基層自治模式。近些年,不少祠堂又重新進行了修繕,成為可供運動、休閑和議事的公共空間。
村BA籃球賽的作用基本與之類似。組織籃球賽的籃球協會獨立於村委會存在,經費由村民自籌,經費開支需要公開,村委會對籃協的財務擁有監督權。議事如果發生不同意見,大家舉手表決。如此種種,村民們探索出一條行之有效的基層自治路徑。
此外,村民購買新車13萬元,協會人員購買鞭炮祝賀;籃球協會推薦家庭困難村民在籃球活動中擔任公益性崗位(保潔員);到退役士兵家中探望等等。這其實是承擔了一部分的公共功能。
我問過籃球協會幾位負責人,他們表達出來的意思是,本村村民以及外村的球員,都對球場規則充滿敬畏。不管是球場上,還是平時的日常生活里,如果村子裡出現性質惡劣的打架鬥毆事件,村民們的第一選擇是打110,請警察出面處理。不過,在法律紅線之下,出現那種性質不算十分惡劣,而且是是非非比較模糊的事件,就需要搬出籃球場上的「規矩」來評評理了。
南方周末記者 李在磊